漢斯漫不經心地踢開路德維科五十五號搖搖欲墜的公寓門,幾片剝落的油漆隨著鉸鏈摩擦的尖響落到大衣的衣襬上,在溼濘的雨水中變得富有黏性。漢斯狠狠瞪著那塊鮮豔的碎油漆半晌,最終還是決定繼續向前。他踏到了深色的人行道磚上,用鞋跟擰了擰排水井蓋上模糊斑駁的八角星輪廓。
「他說他……不記得了?」庫恩喃喃自語。
漢斯在雨中將傘撐起,震散的水滴在海風中盪起一陣霧花。
「你不會真的相信他那番鬼話吧?」漢斯回頭向身後同樣披著一席長大衣,因陷於沉思而慢了幾步的北海岸警探拋出質疑。
「但他說他記不得。」
「請容我更正,警探,他說的是他『什麼也不知道』。」漢斯的微笑下壓抑著怒火,他的雙眼像是草木灰堆間的餘燼,在海風的吹撫下隱隱有著再燃之勢,「他堅持自己對如何獲得那本書沒有任何記憶,包括三天前,在地鐵站的任何事情。儘管我們可以提供影片做為證據。這種說詞你耳熟嗎?警探。至少我常在清晨後酒吧外的巷子口聽見。」
「那麼相信你也同意,威廉.基德說的雖然不是實話,但也不是在說謊。他只是記不得了。」
偵探將鍍鉻的傘柄輕靠在肩頭上,朝著警探拋去一聲同情的嘲弄。
「你真有這麼天真?」
「我只是認為我能理解。」
「哦!那太好了。恭喜你,幹了八年的警探以後居然還能保有這樣纖細的共情?第一分局肯定很快就會提拔你。或許是考慮給你剖析員學校的培訓資格?還是一個人權審查會委員的位置?就像我們二年級時的法學教授拉倫斯頓小姐一樣。你搞不好也會愛上無糖紅茶跟消化餅麥芽糖而多過瀰漫在空氣中的鐵銹味。我想你一定也能同理他所說的:他覺得那本書在對他說話。我也常覺得啤酒在對我說話。你肯定也相信他會可憐到因為幾堆垃圾就不敢出門吧?醒醒,警探!他就是在有所隱瞞。」
「你要知道,我不是在可憐他。」庫恩強調。
「那是什麼?」漢斯兩手一攤,彷彿對眼前之人的荒謬只能以譏諷來評價而感到惋惜,「我承認他有幾分古怪,或許還有點恐慌症發作。但那不是浪潮。他不是『浪潮之子』,只是個私生活有問題,無法控制自己,卻又熱衷於利用他人同情心的軟爛敗類。我們不該浪費太多時間在他身上。」
「我很意外,除了社群軟體,你居然也看新聞?」
「你的幽默感來得很不是時候,警探。順帶一提,你的幽默感很可悲。」
「我們不知道浪潮實際會造成什麼影響,也許是記憶,或者人格的錯亂。我必須把可能性考慮進去。」
「那只是藉口,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所有和浪潮有所接觸的人都會喪失神智,那憑什麼威廉.基德可以保持正常?他要是真的浪潮之子,我們一進門就會知道。這件事情確實很離奇,但我不認為有什麼法則是會超脫常識與經驗的。」漢斯走向庫恩,直瞪著他的雙眼,「你到底在擔心什麼?警探。」
庫恩嘆了口氣。他別過頭,注視著騎樓外灰暗的天空。
「威廉.基德這種人不值得憐憫,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都令警隊的八角星徽蒙羞。但這件事情不只關係到他,還牽涉到同僚,以及正在追緝的槍擊案。局裡的情況已經夠糟糕了,假如威廉.基德說的都是真的,那大隊長他可能就是──」庫恩頓了頓,一陣難忍的長嘆才在北海岸的冷雨中化作一縷白煙,「我還是很難相信大隊長會做出這種事。」
漢斯瞥了一眼,不帶同情地說:「我可不為任何人掛保證。」
「或許你不認識他,但大隊長並不是需要做出這種事的人。希爾瑞德巡警?雖然我們相處得並不久,可是他是個做事勤懇、自律,上進心強烈的──」
一抹白煙隨著話語消散在庫恩的嘴邊,久久未再燃起。漢斯收起他的視線,轉身與庫恩並肩而立。他掏弄著胸前的口袋抽出菸盒,為自己點了一支捲菸。
「抱歉,漢斯。我想我只是需要找出一個說詞。」庫恩在灰白色的煙霧中開口,「動機、手法、機會──我希望一切有合理的解釋,而不是更容易的就接受一個人可以忽然就轉變成全然不同的模樣。」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單純,儘管省略了很多細節。」
「我可以這樣催眠自己,但我並不知道。我沒辦法說服自己。事實上,我對一切一無所知。你明白那種荒謬的感覺嗎?」庫恩抬頭,望向身旁打著傘,一派輕鬆的漢斯,「我們是北海岸巡警,應該要知道問題的答案才對。」
「我可不是,別算上我。」
庫恩莞爾一笑。漢斯湊近濾嘴猛吸了一口,肺部辛辣的氣息刺激著他的腦袋。
「你知道嗎?或許你說得對。」
「什麼?」
「關於威廉.基德……你的看法你或許是對的。但這不是你該注意的部份。」漢斯向雨中吐出一口濃烈的白霧,舒暢的感覺讓他放鬆了肩膀,「我會去追查威廉.基德這條線索,而你應該去專心跟進局內的狀況。事情鬧得這麼大,第一分局應該已經組成聯合搜索隊了吧?」
庫恩點了點頭,說:「早上取消的那場行動就是為了讓第一分局主導調查。這次牽涉到了八角星的僱員,上頭很看重,甚至有一批技術人員直接進駐,還帶了第一區的全權授權過來。他們是動真格的。」
「那你就更要加入他們。如果浪潮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第一分局就是來收拾善後的。」漢斯用菸頭指了指庫恩,說:「你可以在他們勤勤懇懇地將北海岸打掃得一塵不染時,從他們滿出來的回收桶中找出你希望看見的骯髒內幕。這是我這個局外人再怎麼努力都辦不成的事情,而你呢?只需要克服一點小小的心理障礙。」
「你太誇張了,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庫恩戴上帽子,伸手將帽緣切齊眉線。他稍微往屋簷外站了些,讓海風刮擦著鼻頭的撕裂感刺激腦髓,掃去不久前因為情緒而混濁的思緒的餘韻。「我會負責跟進聯合搜查隊的近況。我們劃出的警戒線包含了兩百五十個街區,每小時可以清理八到十個。將鄰近的三個區域搜索完畢不會需要太多時間。換句話說,他們不會在第五區停留太久。」
「那你現在就該啟程了。」漢斯說:「我期待你的好消息。」
「我也是,朋友。」
沒有多餘的留戀,庫恩拋下一句簡單的道別結束對話,就轉頭走進北海岸割裂天空的銳利斜雨之中。
-.-.-
漢斯一人站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外,胸口辛辣的悶沉讓他暫時忘卻了時間。他佇立在雨中目送庫恩離去,手掌的溫度漸漸蓋過了傘骨傳來的寒意,讓手中彷彿空無一物。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關於愧疚一類柔軟的情緒──他知道那不是,就算還有,也不會以這種形式表現。那是更加遠離人性,充滿著儀式感,比起內疚,更接近於哀悼。是由衷地為這已經發生,以及即將發生的一切,可既可悲又荒謬的命運獻上的輓歌。
欺騙從沒令他這麼難受過。
「開始多愁善感了?」
一個的聲音從旁竄出,細膩而嬌柔,但卻只帶給人一股冰冷與狡詰的寒意。
聲音的主人從小巷中探頭,卻只是盤踞在陰影之中,躲避那幾吋微弱的陽光。伴隨著塑膠雨衣摩擦的聲響,濕冷的空氣中流竄著一股辣蒜的氣味,而那隨著一聲尖銳的嗝聲而忽然變得濃郁。
「你其實比自己想像得要善良哦。」
「妳真該少吃那些東西。」漢斯皺眉。
「有害健康?」
「有害觀瞻。妳一邊打嗝一邊滿嘴蒜味的說話還真是有教養,我敢打賭妳的家族成員會為妳現在的模樣感到驕傲。」
雪莉氣沖沖地從街角走出,朝漢斯踢了一地的積水。後者咒罵了一聲,但望著眼前用深色雨衣將自己包裹嚴實的少女,漢斯少見地選擇先將雪莉幼稚的挑釁擱置一旁。
「妳都聽到了?」
「嗯。」雪莉瞬間靜了下來,用指尖輕敲著被防水布包覆的太陽穴說:「我聽見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也許我真的知道些什麼哦?」
「少廢話,妳分明一開始就知道了。」
「別急嘛,大偵探。」雪莉朝漢斯吐了吐舌頭,但那對戴著綠色美瞳片的眼睛裡卻沒有半分戲謔。少女的兩道白眉隨著思緒向眉心擠弄著,興奮感拉扯著她的嘴角上揚。帶著一點辣醬紅色的嘴唇,在開口前被柔軟的舌頭反覆舔舐。「我大概知道你們所謂『會說話的書』是什麼玩意,可是我得親眼見見實物才行,否則我沒辦法具體地指出你或著你的雇主該去找誰算帳──」
「妳不如坦承一點說想看我們窮忙來取樂,那至少我還會對妳有幾分尊重。」
「就說別急,你好好聽人把話說完嘛!」
一記濕漉漉的正拳捶打在偵探的後腰上。她氣沖沖地收起拳頭,褪下雨衣濕黏的兜帽。及肩的白色短髮隨著一縷微溫的氣息坦露在空氣中,化作一片近乎不可見的微弱白霧。
「我只是說還有事情需要確認,可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樣也顯得我太蠢了。」雪莉摀著嘴呼了幾口氣,像是倉鼠那般猛搓著雙手,「你們在找那個逃跑的見習巡警?雖然我還沒辦法說那本書是什麼,但至少我知道該去那裡找人。」
「妳真的知道?」
「別急著謝我,大偵探。」雪莉得意地輕哼。
「不,我只是想逼妳講得更具體一點,看妳到什麼時候才編不下去。」
「你這個人真是──我現在很認真的!」雪莉沒好氣地用手肘頂了一下,但身旁披著長大衣的男人卻是文風不動,「你們真的該好好聽一聽別人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比方說呢?哦?我都忘了,有一本會說話的書。還真是不得了。」漢斯問道,那故作誠懇的語氣引來了雪莉的一陣白眼。
然而,雪莉少見地沒有深究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氣,失焦而空洞的雙眼凝視著雨景,好似追隨著每一滴拉成細線的雨珠而顫動著,朝寒冷的天空吟誦。
「Dtadta,warangeenasi qhwadtats’I ni habpunagkisi.」
少女開口。在紊亂之中,帶有一絲混濁古音的腔調緊接著從她潤紅的雙唇中流出,其中夾雜著短促的吸氣音,像是經歷了一陣摸不著腦袋的天旋地轉,哀傷、悔恨,卻又充滿虔敬,最終隨著海風化作塵埃。
漢斯愣了愣。
「妳說什麼?」
「Habpu-nxosi tl’esee hagasats’igki Ihawegkaatchee──哦,對不起,你聽不懂,對吧?哈哈。」
「我在問妳剛才說的那段話是什麼意思?」
「別氣餒,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但話說回來,你聽不懂的話反倒是好事,這說明你的腦袋很──絕緣?哎呀!別擔心,這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事實上,這是一篇懺悔的祈禱文哦。」
「晚點再跟妳算帳,但妳跟我說這些到底有什麼用意?」
雪莉眨了眨眼睛。
「浪潮在呼喚我們。」
「所以?」
「你聽見瘋狂的話語,就覺得他們是瘋子,就如你觀察這個世界所用的諸多偏見。但你有沒有換個角度思考過:這可能是來自一個瘋子的具體指示?瘋子所見到的東西與我們到底有什麼不同?差別是不是在於你不願意去了解?」
「在於它來自一個瘋子。」漢斯強調。
「是的,當然了!但這究竟是一個瘋子在言語?還是一個普通人正在嘗試抓住瘋狂的輪廓?儘管這兩者在問題的本質上有所差別,但結果上沒有那麼不同。除非你一開始就知道答案。就像雜湊函式。我想你很清楚原因。你之所以不告訴我們的警探朋友你一早就發現的事情,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如果那是你的理由,那麼那也是我的。」
雪莉抿起嘴唇,舔舐著唇間縫隙間餘下的鹹辣氣味。少女將身體貼近偵探,兩手柔軟地輕搭著對方的肩頭,沿著鎖骨與上胸緩緩滑落。雪莉將手停在偵探胸前,將鼻頭埋入其中,深吸了一口氣,隨後視線向上一提,望向偵探的雙眼在昏暗的陰雨中閃爍著光彩。
那是毫不掩飾的慾望,是關於雪莉.謝利森真正面目的展現。漢斯一直很清楚,只是他必須在那瘋狂的深淵之外才能保有自己的日常。
「我可以幫你找到希爾瑞德巡警,幫你回收那本書。但同樣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不行。」漢斯斬釘截鐵地回答。
雪莉的嘴角向下一垮。「我沒有要對你的朋友出手,好嗎?」少女沒好氣地說:「我是在說:你到時候必須要給我保護自己的許可。」
「保護?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妳根本不需要被保護。」
「唉唷,誰知道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拜託嘛!我會再告訴你一個祕密的,是關於你那老實得像顆石頭的好朋友,你一定會有興趣的,好不好嘛?拜囉啦?拜託拜託拜託拜託──」
漢斯仰頭嘆了口氣。
「反正不管怎樣拒絕,妳還是會強迫我同意。」
「好耶!」雪莉撐著漢斯的肩膀跳了起來,飛快在偵探臉上烙下了一個吻,同時讓雨衣濺起了一大片水花。漢斯沒有表現出厭惡或抗拒,只是扭頭望向街道的另一頭,注視盡頭稀疏蠕動的人群。
「言歸正傳。」漢斯將雪莉從胸前推開,「我們要找的巡警呢?」
彷彿在斥責漢斯的掃興般,雪莉朝斜上方翻了個白眼。她用手指了指漢斯的腳邊,用腳尖踏了踏。在浸濕的長靴邊緣,那裡有著一枚斑駁鏽蝕的八角星。
漢斯不可置信地望向少女。
「我有時候真希望妳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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