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
那是由某種包裹著緩衝軟層的硬物所發出的,近乎規律的響聲。
疲累的喘息、汗水與嘶嘶的吸氣聲,一同消散在幽暗的空間裡,彷若振波埋沒於多孔隙的蓬鬆材料間,沒有回音或外溢的殘響,就這麼被遠方的暗潮所吞沒,好似不曾於此刻或過去存在過。
聲音的主人粗喘著,喘息中夾雜著乾黏的嘔吐。他一步、一步在狹窄的通道前行,支撐他的雙腿粗短且外擴,在肌酸的影響下隱隱顫抖,但這並沒有拖慢他的腳步。事實上,他反而加快了步伐。雖然幾乎感覺不到自己這雙發麻的腳,但他本能地用自己熟知的方式擺動雙腿、偏移重心,像是殘疾的人仍有辦法擺動失能的四肢那般。從尚有知覺的四肢末梢回饋到腦中的痛苦,就像聲聲的誘惑在勸慰他停下。
但他不能停下。
南灣人粗重的吸了口氣,負重前行。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他肩頸,帶刺的纖維像是無數帶顎的小蟲在嚙咬,讓皮膚從浮腫到滲出血絲。他腳下的硬橡膠鞋踩在不堪重荷的潮濕木材上,發出吱呀的響聲。在重力的拉扯下,他感覺到腳底的關節與趾縫處漸漸滲出一股濕黏,就如同他肩上的麻袋裡漸漸滲出的東西一樣。
男人拖著麻布料袋吃力地下著階梯。對於塞法.艾斯特斯.阿貝特而言,搬運這類物體並不費力,但那必須考慮到他已經彎著腰在作坊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三天。
不過他並沒有抱怨的理由。事實上,塞法很慶幸自己能夠以這種樸實的方式參與儀式之中,承擔重要的準備工作。
他沒有哥哥的口才又或者是執行力,天生殘缺的自己只知道埋頭苦幹;但這能將自身安於一地的安全感,是使他三十年來始終能在獄中保持心靈平靜的根源。他認為自己很幸運。
那偉大的存在曾向卑微的他吐露過自己的神秘內在,因此,他的虔誠更像是一種義務──自己有義務向垂青於自己的偉大者服務。
人都是物盡其用的──不管是這樣卑微的自己,還是神的使者。
南灣人向他漸漸虛弱的呼吸中注入了一股氣力。信仰讓他分泌出足以對抗肌酸的激素,得以繼續奮力拖行麻袋。半瘸的腳帶著他前往鈍重聲響的源頭,就如同溯源的洄游魚類般奮力且不顧身。
事實上,他有點過於激動了。
偉大的歸來者在此刻還並不完全,自己有完整祂的義務。
隨著步伐的跟進,那混夾著不同頻率的雜音也逐漸放大,但其中一個聲音又尤為突出。那是某種接近金屬的硬物互相摩擦的聲響,結構緊密的響聲緊湊而連續,遍佈在表面的凹坑與疙瘩如同細小粗糙的利齒,藉由傷害彼此而發出叫低沉的哀鳴,卻又因自身龐大的質量而動彈不得,像是一對緊貼著無法分離的仇敵,只有陣陣規律的哀號掙脫束縛,洞穿了狹窄如同腸道般的潮濕地道。
石磨鈍重的聲音呼喚著塞法,如同浪潮的呼喚。
南灣人走入石磨車間。他特意停下,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相互連接的齒輪與聯軸器,豎耳傾聽連桿與磨盤受力所發出的嗚鳴。
他回來的時間正好,但那不代表他有喘息的時間。
塞法低聲念叨著離去前未完的禱告。他踏著地上濕黏的鑲石板,來到房間一處堆滿桶子的角落。那些桶子有些空、有些仍密封著,石磨轟隆的聲音讓塞法很容易就能從塑膠桶身發出的共鳴辨識它們的位置,只需要佐以記憶修正,他就能在黑暗中視物與行走。而根據記憶與聲音,塞法的目光停在一個撬開了金屬封條的一百五十升化學桶上。石磨的機械與電機運轉所傳來的振動,讓裡面黏稠的混合物碰撞著失去支撐而變形的桶壁,隱約嗅到一股解凍的氣味。
磨坊的運轉可不能停止,他必須繼續進行未完的工作。
塞法加大了祈禱的聲音。但一個意想不到的東西卻給予了他回應。
一個虛弱的聲音從角落處不應存在所堆放的雜物傳出。長年監禁的生活讓這名阿貝特的雙眼習慣黑暗更甚於光明。他立刻就找到了方向。在兩人四目相交的同時,那個聲音的主人倒抽了一口氣。塞法能聽見他喉頭收緊的咕嘟聲。
他差點忘了。回憶逐漸補齊了空白。儘管如此,塞法還是回頭確認了一下。南灣人從黑暗中看了眼肩上的麻袋,才扭頭走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從桶子之間發出的微弱呼吸,隨著塞法的步伐而加劇。塞法停在那人前面,他能夠感覺到灼熱的視線劃破黑暗;他能感覺到這個人正緊盯著自己,目光如炬,燒烙著他濕熱黏膩的皮膚,好像孑孓在起了水泡的皮膚間蠕動,在腐爛的皮肉間遊竄。
塞法混濁的眼睛透過黑暗凝視著對方,向神祇獻上美妙慘叫的貪欲正牽動著他的理智。但塞法只是輕柔地放下肩頭的麻布袋,將她輕靠在牆邊,並伸手撥弄牆邊的開關。
一聲電流的低鳴穿過,遲了片刻,一盞懸於破舊電線下的老舊鎢絲燈緩緩亮起,有限的陰暗黃光充斥著陰暗濕冷的空間,而那微弱的燈光也照亮了塞法.阿貝特的側臉。
那是一張扁平的中年人臉孔,雙眼斜而上凸,下折的耳殼略低於眼線而顯得怪異,隨著電機與石磨的高負載運轉而時明時滅。塞法打量著眼前年紀略長於他的中年男人。他有著一張寬且薄的嘴唇,像是能裂開到顴骨上,但此刻卻幾乎失去了血色而顯得死白,而他如鐮刀般的鷹勾鼻則掛滿了污垢與汗珠。
禿鷹。塞法骯髒且佈滿鬍渣的下頷不滿地咀嚼了一番,吐出細碎的哼唧聲。回憶這時候才終於從模糊的帷幕之後流入他的思緒。他想起這名張狂的異教徒之所以在此的理由,這是塞法少數無法理解,也無法贊同的決定。但塞法同時也很清楚,思考從來就不是他的工作。
「請繼續記錄。」
塞法的舌尖頂著上齒,不屑的輕嘖一聲。他說罷,轉而伸手將男人倚靠著的塑膠桶掀倒在地。
惡臭的液體伴隨一陣撞擊傾瀉而出,一具僵硬且腹腔乾癟的男性軀體赫然從桶中出現。經過冷凍之後,屍首皮膚上的屍斑呈現淡淡的紅色,滲著解凍屍水的皮膚散溢著厚重的氣味。
那是足以銘刻於靈魂之中的氣味。
男人猛然向後倒退了幾步,彷若在某一瞬間體驗到了墜落感。他的手腳刮過地上腥臭的積水,在思考還未能佔據他精神的片刻,他的身體正試圖在這擁擠的角落與身邊的扭曲之物隔出距離。但隨著現實感的湧入,他的意識也藉由徒勞的無力感重新掌握了身體。掙扎過後的男人,僵硬地呆愣在原處。他臉色蒼白,只有細微的呼吸聲與眼中仍未褪去的生命之光,讓他與倒在身旁的屍體有所區別。
塞法一言不發。他跨過男人,抓起那具屍首,將它拖到石磨邊上的一張木板上,一支生鏽的鋼鋸與插滿工具的園藝皮帶被隨意的橫放在木板旁邊,還能看得出它被拋下時的倉促與突然。塞法熟練地將腰帶盤上,拾起鋼鋸,銅釦在石板地面刮過的響聲洞穿了這片昏暗的空間。
塞法仔細操弄那支帶細齒的鋸條。他的目光從粗糙的鋸齒轉向了乾癟的屍體。他開始動手,不需要雙眼的監督,那具掏空了內臟的軀幹,在數分鐘之內,就被規矩地分切成粗略一致寬度的方塊,並整齊地陳列著,彷彿遵循著某種文明社會之中早已被遺棄的野蠻法則。
塞法一直沉默地工作,直到聽見身後傳來嘔吐的聲音。
異教徒。塞法無法停止自己的鄙夷,但他拒絕讓自己負面的思想更進一步地褻瀆這神聖的儀式。他停手,將一條深棕色的髒布往後扔去。一些咒罵的聲音從他耳邊溜過,但塞法只是心無旁鶩地將分切好的方塊塞入石磨上方巨大的漏斗。
霎時間,電機與減速機組受力的嗡嗡聲,像是一個試圖嚥下未經充分咀嚼食物的野獸。在那些聲音逐漸平緩下來之後,塞法蹲了下來,仔細觀察從石磨流道縫隙中滲出,略帶粉色的鮮紅。
很好。塞法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他對於自己的工作結果甚是滿意的點了點頭。無論是顆粒還是水分都在控制內,只是需要稍微補正掉落的電壓,工坊就能維持一樣的研磨效率繼續維持運作十五分鐘。
塞法轉身,闊步走向正用手背抹乾嘴角污穢的男人。
「如果不是哥哥堅持,你也無法成為見證者。這就算對異教徒而言,也是莫大的榮幸。但我想你們這種現代人不會懂得珍惜這種機會。」
塞法在男人面前蹲下,將那塊被男人扔到一旁的髒布拾起,塞回他懷中。男人無力反駁,但更確切的是,他眼冒金星,幾乎沒有聽清楚塞法說了些什麼。
塞法搖了搖頭。他轉頭解開他剛才放在男人身旁的麻袋。在裡頭的是一具新鮮的屍體,年約十六七歲,是名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但卻有著一頭蒼白的毛髮,以及過於蒼白的皮膚,彷彿長時間欠缺陽光的滋潤。
少女的死因是眉間顯眼的一個窟窿,彈丸的壓力讓她的雙眼微微地突出了眼眶,而那自已經枯竭的湧泉中所滲出的鮮血,幾乎將少女整張臉染成了令人畏懼又單調的顏色。
是他的錯覺嗎?男人幾乎沒有捕捉到那一小段思緒的碎片,但在那一瞬間,他很確定自己聞到了大蒜辣醬的氣味。
塞法捧起少女,他的動作是與方才的粗魯截然相反的虔誠與謹慎。他小心翼翼,將少女如羽毛般輕放在面前的地上。
他抬頭看向男人,右手掌心向上伸了過去。
「什麼?」
塞法挑了挑指尖,維持那索要的手勢。男人看著那空著的手掌,腦中一片空白,但這種源於潛意識底層的暗示,讓他本能地將手微微抬起──
霎時間,塞法一反那遲緩的動作。他反手扣住了男人的前臂,後者慌張地想要抽手,但塞法粗短的五指如頭強健有力的紋蟒,粗糙的厚繭像鐵箍上的鏽屑般緊緊嵌入皮膚中。男人正要咒罵,但他的聲音在見到塞法自腰際掏出的東西後戛然而止。
那是一柄生鏽的園藝剪。在燈泡昏黃的光線下,修磨過的金屬斷面倒映著男人模糊的輪廓,不加隱藏地預示著逼近的未來。而對於男人而言,這份鮮明的想像剛在腦中成形,就先一步化作了現實。
南灣人向上扣住了男人的拇指,將關節扳直,彎形的刀刃將指頭從裸露的關節處卸下。鮮血一如男人的慘叫,緊隨在斷指後的片刻才湧出,遲鈍無力的血流像是黏滯在指截斷面的增生物,如同失控的滴濾咖啡不斷吞吐出病態的鮮紅色。疼痛讓肌肉本能地痙攣著。男人試著想要抽回手臂,更確切地說,他幾乎要蜷縮成一顆球,在地上打滾。他想將渾身砸得稀爛,而他甚至不確定這樣能不能排解那份疼痛。
但塞法沒有讓他這麼做。
他熟練地鎖住了男人的關節,如同拖跩著失控的羔羊;在這不可拒絕的暴力之下,尖叫聲並沒有引起任何關乎於感性的一絲觸動,南灣人只是冷漠地專注於口中的喃喃自語。
塞法將男人的手彎折了過去,但這並非是要折磨對方,這番舉動所引起的痛苦只是不可避免的附帶傷害。塞法將冒著血的傷口扭向一旁,拇指用力地按著帶骨的傷口斷面,像是要掐住漏水的水管頭,過度的力道讓男人的眼前一陣花白,但都無法動搖塞法的意志。
在巨力的壓迫下,傷口仍隨著脈搏而出血著,每過一秒、每過一次禱告,每滴出一滴血,塞法就牽著男人向前更靠近了一吋,一吋、一吋地,虔誠又謹慎,將那血色的湧泉靠近少女的唇邊,靠近那尚有血色,卻已經發紫的皺褶起伏。
路易斯.布魯姆直到這一刻,才認清眼前這具屍體的身份。以此為基礎,他的思緒飛快地將一切串聯在了一起,得出了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疑問。
他忽然明白了──明白自己為什麼特意被留了活口。這和三十年前他未能見證的現場是一模一樣的。
但一切都太晚了。
「聽從指引,無所畏懼,只因潮汐皆是命定。歸來吧!受祝的聖者──」
與那中氣十足的禱告截然相反。塞法輕柔地鬆開拇指,鮮血自堵塞的血管中噴湧而出,如同受盡折磨的靈魂奔向菲莉絲的裙下。鮮熱的體溫蒸散在空氣中,血腥味驅散了腐敗與惡臭的霉味,卻讓人感覺到更接近死亡。
他感覺到了──路易斯.布魯姆從傷口上清楚地感覺到──
起初只是微小的顫動,但隨著新鮮的血腥味瀰漫,少女的屍體彷彿受到了某種刺激,像是被解剖的青蛙。但即便是文科首席出身又墮落至此的自己,路易斯.布魯姆也很清楚地明白那是截然不同的東西,而血液的流失讓他開始感到暈厥。
他隱約感覺到那對嘴唇在微動著,始於本能的呼喚,讓她輕嗦著靠近唇邊的東西,而輕柔的動作很快隨著咽喉的滑動加大了力道──從吸吮、舔舐,漸漸地,變成了啃咬。
一股寒顫滲透了路易斯.布魯姆。屍體睜圓了雙眼,轉向了他。
「妳來世的生命,由此開始!」
塞法收聲的剎那,他虔誠地伏下;於此同時,屍體撲向了男人的咽喉。
路易斯.布魯姆用最後的力氣擠出憤怒的吼叫聲,但就連這生反抗也很快被撕咬聲淹沒。他奮力抽動著軀幹與四肢,但一切掙扎,在那不可阻擋的啃食中都變成了毫無意義的行為。
南灣人禱告著,圍繞著高貴姓名的吟唱,隨眼前原始而不帶惡意的純粹暴力逐漸高漲。
數十年的等待、一輩子的志業、家族的傳承──在這一刻,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徒勞。那些如毒蠍般細小的懷疑,此刻都被狂喜的火焰所焚盡,帶給了他渾然的新生。
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神明近在咫尺。
塞法的胸口已經激動得無法感受到任何東西。他踉蹌地後退去幾步,匍匐在地,那喃喃的吟唱也化做激動的呼喊。
聽聞聲音的少女,面無血色,木然地轉向身旁匍匐的人影。塞法反覆地吟誦著,以他所能描繪的最高貴的名字,直到聲音沙啞,直到那個源自異鄉的口音反覆浮現。
「讚美浪潮!讚美浪潮之子!讚美浪潮!讚美浪潮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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