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羅斯利並不是一個瘋狂的人,儘管他所作的盡是些瘋狂的畫作,但那恰恰是由最理性的推敲所得到的結果。
這一切都必須歸功於北海岸美院紮實的訓練與薰陶。它教導學生如何捕捉謬思,同時又不失市儈,畢竟這裡可是北海岸──是拉特夏城,一名油畫家要想在此落地生根,就必然要取悅哈利街的富人們。而哈利街富人們的胃口可是堪稱獨特。
為此,雷德.羅斯利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出路。
他訴說的是黑暗的故事──黑暗、恐懼,特別是令人聯想到生命本源的東西。
只要是能令人感到不安的元素,雷德.羅斯利都在過去那四年的時間內盡力理解透徹,並在畢業後數年的全職畫家生涯裡不斷精進。
他並不是特別偏好這種畫作,這種偏好也沒有隨著作畫的年數漸長而變成一種習慣。
事實上,雷德.羅斯利在學畫的這二十五年間從來沒有任何偏好,二十八歲的他是出於最純粹的理性選擇題材。
在被法則過度約束的現代社會中,只有無拘的瘋狂能夠打破認知的藩籬。但凡有人能準確地向那死水般的心智擲出石子,激起一絲名為本能的波瀾,那麼投石者將會成為北海岸人為之拜服的偶像。
雷德.羅斯利並不偏執,只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入地鑽研自己的答案,而那個答案就是他的畫作──
紅色的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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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捏著長頸杯的夫妻從畫廊的西翼走過。
這裡是遠離晚宴中心的展廳,平時巡邏的保全只在每天午夜時經過一次,而此刻自然也沒有侍酒與餐點的隨從會經過這裡。
八星藝廊的拍賣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那些炙手可熱的畫作全都集中在中庭和前廊中;西翼的展區所掛放的則是那些屢次流標,因而僅在拍賣場席間充數的作品。
男人在一幅畫作前停下,挽著他手臂的妻子伸手整理著丈夫西裝的紫色駝毛內襯,一面將目光投向牆上一角的畫作。
那是一幅由紅色為主所繪製的畫作。畫家在整幅畫的中央抹上了一道不規則的紅色,看上去就如同一道傷疤。所有的構圖、人物、故事、情緒,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襯托畫面中央的紅色,是經過精心調整,分解、解構、再構築的產物,如同教科書般。其傳達的訊息之強烈,像是用途明確的工業產品般不容有誤。
任何人都不會誤解,或以自己古怪的風格去詮釋作家所想傳達的主題──
「這是『畫匠』的作品。」丈夫捏著細瘦的杯頸,淺酌了一口說道:「也只有他才會這麼認真雕琢那些無用的細節。」
「親愛的,這很不禮貌。」妻子勸道。
「怎麼了?我哪裡說錯了?難道你喜歡他無聊的畫嗎?」
妻子欲言又止了一陣,才開口:「我必須承認,他的畫作一開始的實驗性很有趣;強烈,大膽,充滿著針對性。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刺激似乎也就那麼一回事。」
「他確實是技藝精湛,但也不過如此。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丈夫凝視著畫中的一抹紅色,輕蔑地說:「哈利街的人可沒有這麼好取悅,我們的工作可是要滿足那些貪食人類靈魂菁華的餓鬼,這種毫無營養的流水線產物是觸及不到靈魂的。」
男人將妻子攬入懷中,手指在她禮服上的蕾絲縫邊上細細遊走。
「妳得催促他交出一些像樣的作品,吾愛。否則我們最好還是提早結束和畫匠的合約。我們已經供養雷德.羅斯利太多年了,這些成本並沒有按照我們預期的回收。是時候該止損了。」
女人讓高腳杯頸在絲質手套中轉了轉,冰塊滑動的聲音敲響了北海岸寂靜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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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電鈴的電流聲竄通了整棟透天,像是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狹長細瘦的格局間游走的鬼魂。那驚擾謬思的嚎叫攀附著加長的電線,一路竄嘯到了閣樓的畸零空間。
這裡唯一一扇對外窗被緊緊閉鎖著,仰望拉特夏城灰暗且陰雨綿綿的天際線。幸運的時候可以在天氣晴朗時,見到血紅色的海線夕陽,這總是能帶給雷德.羅斯利不少靈感,但他從來就並非以靈感去作畫。
好吧,或許有那麼百分之一的成份。
但雷德.羅斯利深信一切都是可以被分解、量化的,他深信總有一天能以理性玷汙謬思的女神,一如人類用數學征服了自然。即便還有量子態與機率這種璇乎其玄的汙染,但他們總歸還是有著某種公式的。
他只是需要踏出第一步來證明自己。
刺耳的門鈴聲再度響起。雷德.羅斯利攪拌著顏料的油畫刀加重了幾分力道,試圖控制由焦躁引起的僵直。
他需要柔軟可控的手腕來完成這幅畫作,高懸於天上的明月,與只在此刻關照著北海岸的睡神,是他試驗時最得力的助手。
雷德.羅斯利並不信神,但他不介意學習古時候的薩滿教信徒,對身邊的事物心懷感激。通過規制化的冥想與暗示,是能夠將人的精神連接到特定的想像上的,但不停響起的電鈴卻在時刻消磨著他已經稀少的耐心。
實驗並不順利。
雷德.羅斯利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混合著左手調色板上的顏料,手心中盤握著的數支畫筆被他緊捏著,幾乎凹陷下去。數道依循不同筆觸而抹過的痕跡,在他腦中的畫布上憑空成形,但這些筆觸和線條過於跳脫法則,雷德.羅斯利將它們從腦中抹去。
一切都是被謹慎規畫過的。他不需要靈光一閃的想像。
雷德.羅斯利拾起油畫刀,按照他謹慎切分的畫面開始塗抹。
比起藝術家,更多自詡為一位學者的雷德.羅斯利,他所進行的「創作」是精確可控,具有可再現性的實驗。他關於紅色的實驗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行進到了最後階段。所有變因都已經試驗完畢,他只需要產出一篇作品做為他實驗的總結──接著雷德.羅斯利會確保它的可再現性。
儘管他對此仍抱有一絲未解的疑惑,但理性告訴他應該就此止步。
事實就是如此。雷德.羅斯利又一次將電鈴聲隔絕在思緒之外。
他設計的實驗結束了,該啟程前往下一片未知。
雷德.羅斯利停下,用油畫刀側邊特製的量規刻度,對著畫作仔細比較。
沒有任何悸動。雷德.羅斯利撥弄著顏料,他的胸膛靜如池水。
但這理當要能震撼人心。
一聲驚雷般的長響讓雷德.羅斯利一瞬間越過了自己的理智線,他握著油畫刀的手在驚嚇中失去了控制。他特意磨利,用於切出極細的銳利線條的不銹鋼畫刀猛地削過魚際處緊繃的皮膚,就像是劃破了灌滿了水的皮囊。
雷德.羅斯利托著調色板的手輕易就被割開了一道傷口,滲出一絲血紅。
該死。雷德.羅斯利惱怒地將畫刀插進褲管,將左手上還沾著顏料的畫筆從調色盤的指窟中穿過。好似要宣洩懊惱一般,他砸鍋般用力地將兩者擺放在畫架旁的凳子上,傾瀉著情緒。
雷德.羅斯利緊壓住傷口,幾乎是懷抱著一股憤怒衝向門口,從閣樓一路跑下樓梯。電鈴的滋滋聲仍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細瘦的空間裡迴盪著,這也刺激著雷德.羅斯利腦袋中掌管理智的部份──他努力地在應付疼痛與腳下狹窄陡峭的階梯間維持理智,說服自己不要再開門的時候用褲管上的油畫刀捅進來人的側頸。他倒想要看看這個人值不值得自己不這麼做。
電鈴聲──電鈴聲──
「菲莉絲在上,到底是哪個天殺的渾蛋白癡在凌晨──」
雷德.羅斯利猛地甩開門,門板在撞上牆壁時發出一聲炸裂般的聲響。
一名少女嚇得倒退了幾步,捧著包裹跌坐在人行道上。那是名白髮及肩的少女,皮膚蒼白彷若死物,胸口薄得能看見靜脈筋絡散佈的青色,在落著微雨的月光之下透著凝脂般的光澤。
少女的身高不高,頂多只搆得到高瘦佝僂的雷德.羅斯利的肩膀。披著一身帶兜帽的連身大衣,讓她看起來像是南灣人習慣懸在屋樑上祈雨的玩偶。
雷德.羅斯利看向少女慌亂的雙眼,一眼就被她的氣質所吸引住了。
「羅、羅斯利先生!我是海岸街畫材行的送貨員──請問你是雷德,雷德.羅斯利嗎?」
「我是。」面對少女的前言不著後語,雷德.羅斯利以沙啞的聲音平靜地說。
「哦!是嗎?太好了!麻煩請簽收,這是您緊急訂購的用品。」少女鬆了口氣。她的咬字清晰,聲音的抑揚頓挫明顯地提示著情緒,充盈著青春的活力與自信,與她略顯陰沉的外表形成了對比。
少女眨了眨眼睛,那對血紅色的雙眼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好奇地遊走,好似這種明顯的打量一點也不失禮。
「雖然這樣問很不好意思……但店長和我說會是一位老婦人來開門。」
「她離職了,我沒有錢多請一位管家。」
雷德.羅斯利收下包裹。他的視線掃過了上頭夾著的顏料和溶劑名細,末尾處還註記著附贈了的幾支打折的庫存拉特夏二號鼠毛筆。
他草草在收據上簽了名。
「那是隱形眼鏡?」
「什麼?哦!是啊。」少女眨了眨眼睛,「你注意到了?」
「很難不注意到。妳用的紅是一種神聖的顏色,紅領結主教的教袍也以同樣顏色的布料縫製,意即勿忘菲莉絲之血──」雷德.羅斯利收起簽字筆,將收據交付出去,但他凝視著少女雙眼的目光始終沒有鬆動,「妳有很好的品味。」
少女羞澀地笑了笑。她接下收據,臉色卻忽然變得凝重。
「你受傷了?」
雷德.羅斯利望向自己的左手,聳了聳肩,把那些令他得以呼吸的東西抹在褲管上。
「我不小心劃到手。並沒有那麼嚴重,大部份是顏料。」
「顏料?都是紅色?」
「我習慣使用紅色作畫。」雷德.羅斯利木然地將自己進行的偉大工作,簡化成令人毫無激動的敘述句。他將受傷的左手藏至身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再包紮就好。」
「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快回去吧。我也還有畫要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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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少女的雷德.羅斯利捧著包裹走上閣樓。他撕下空白畫布的一角,將布條浸滿乙醇,直接纏在拇指的傷口上。為了確保消毒完全,他還多淋了一些乙醇在上頭。然而此刻的雷德.羅斯利並不是那麼關心自己的傷勢,他只是藉著這些必要而機械式的行動,讓腦袋得到一絲喘息的餘裕。
他還有一幅畫要完成。
來自八星畫廊的最後通牒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下達──他必須在下一場拍賣會中有所表現,那怕是譁眾取寵,至少也要證明自己的作品能入得了哈利街富人的眼中。
期限是十二個小時後。他得趕得上拍賣會的造冊。
雷德.羅斯利拾起調色板。他挑了一支二號筆,挖起一塊紅色在調色板上的空白處抹開,往松節油罐裡沾了沾後開始混合顏料。
事實上雷德.羅斯利很清楚那些哈利街富豪們想要的東西,只是美其名曰為靈性探索的排遺。他並非有多高傲,但雷得.羅斯利認為那做人類的產物而言,沒有任何可控的變因,只是些胡搞瞎猜,歪打正著的結果。
理論上這些刺激情感的元素是可以量化之後被複製、生產,不存在所謂獨一無二,倚賴神諭授予的謬論。藝術固然是將身心奉獻給未知,但那並非純粹的乞求,而是有理有據的探索。
他們可以觸碰到人的心靈,而雷德.羅斯利認為自己有機會成為神。
只要征服了哈利街,代表它也能征服世界上的任何角落。
雷得.羅斯利混合好顏料。他深吸一口氣,穩定手腕,在整幅畫作中最核心的焦點處大膽地抹上了一筆紅色──
紅色?
畫布上暈開的顏色鮮豔無比,但卻缺少了油畫顏料那樣濃稠而極富質地的痕跡。
顏料被汙染了。雷德.羅斯利慌了手腳。問題是被什麼東西給汙染了?
他慌忙查看調色盤,只見紅色的顏料中混著幾滴還未凝結的鮮紅色。
它充斥著氧氣,因為表面張力而微微隆起,有一部分隨著畫筆的塗抹被混進了本該調色完成的顏料中。
在連續數周的高壓工作中,他不期望自己能完全不犯錯。但……在這種時候?這關鍵的一筆上?
他當然可以修改,但他必須小心評估變質顏料帶來的影響。這是未知的領域。血跡與葡萄酒一直都是畫作修復的大敵。況且,這對周圍已經建構起來畫面會有什麼程度的破壞?需要怎麼修補?這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的。
說來慚愧,但雷德.羅斯利完全將作品拋諸腦後。他此時只想著──他有辦法趕上嗎?
隨著疲憊而來的,是一瞬間湧入的海量思緒,那重複在不同可能性間交互驗證的思想,像是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無解迴圈。雷德.羅斯利的腦袋一時間陷入了停宕。
直到一聲電鈴響起。
雷德.羅斯利往窗外看去。廉價的霓虹燈光交錯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與藍色,像極了譁眾取巧的現代社會縮影。
他嘆了口氣,放下才剛拿起的工具,疲倦地走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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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德.羅斯利打開大門,迎接他的是兩名身穿灰藍色制服的北海岸巡警,在閃爍的霓虹燈中詫異的眼神。
「我是一名畫家。」雷德.羅斯利說:「這些都是顏料……至少大部份。我剛才不小心弄傷自己了。」
兩名北海岸巡警交換了眼神。其中一人站上階梯,秀出自己的警徽與識別證後開口問道:「請問你是雷德.羅斯利先生嗎?」
「唉……我是。」
「抱歉在深夜拜訪,我們只想問您幾個問題就會離開──請問你見過雪莉.謝利森嗎?」
「誰?」
「雪莉.謝利森。」
「不認識。」雷德.羅斯利說。
「是不是有個女孩剛拜訪過你?」
「你說畫材行的女孩?她叫雪莉?」
「所以是真的。」巡警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同伴,將他支應開來。巡警看著自己的同伴走向警車,回過頭說:「我們發現她一個人半夜在路上遊蕩。沒有證件,年紀很小,又說自己來自海岸街,就先將她拘留了。」
「天啊──好吧,我想我得給拉瑞恩先生打通電話。」雷德.羅斯利重重拍了下額頭,隨後才想起自己還有事要做,「這代表我沒事了?警官。」
巡警面有難色。
「事實上,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想進入貴府進行簡單的巡查。當然!您完全有權拒絕,我們沒有搜索票,所以絕對會尊重您的意願。」
「你都知道我會拒絕了,那你為什麼要問呢?巡警。」
巡警尷尬地抓了抓後頸。「您知道最近治安狀況很糟糕吧?」他思索再三,才壓低聲音說:「聽著,先生,我也很不想這麼做。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也並不是威脅,但是──如果您不讓我們進去的話,之後其他人也會來的。我很抱歉,可是針對近期的事件,局裡的方針就是如此。這樣對我們彼此都好,我實在不想再多寫一篇報告。只要讓我進去隨便晃晃交差就好了。」
「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放走那女孩?」
巡警聳了聳肩說;「這就是雙人巡邏的用意。」
雷德.羅斯利朝警車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歎氣。
「聽著,如果您真的不方便那也沒有關係──」
「不,」雷德.羅斯利搖了搖頭。他側身讓出一條通道說:「請進吧,警官。不過我希望你不會打擾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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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狹長的格局並非刻意為之,而是北海岸都市更新計畫複雜的產權交雜下的妥協,但雷德.羅斯利很滿意它帶來的附加效果──它絕對不適合用於招待客人,從外觀上就能看得出來,這七層樓高的獨棟透天是一個人生活稍大,卻又容不下兩個人的空間。而雷德.羅斯利跟普通人一樣,不介意自己擁有多一點空間。
雷德.羅斯利領著巡警上樓,木製的狹窄階梯發出尖銳的嗚鳴。
「請不要在意,它很堅固。」雷德.羅斯利說道,領著巡警繼續向上。
陡峭而狹小的階梯面,讓身著全裝的巡警不得不側身行走才能踩穩自己的每一步。他沉重的鐵頭皮鞋每跨出一腳,都像踩在緊繃的繩索上,雖然穩固,卻總令人感到一陣不踏實。
巡警深吸了口氣,應聲跟上。
「您是畫家?」
「是的。」
「是怎樣的畫家?漫畫家?藝術家?還是──」
「油畫家。」雷德.羅斯利說。
巡警低頭記下了一些東西,但雷德.羅斯利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地繼續向上走。
「您入行幾年了。」
「全職畫家?一直都是。但有贊助人是最近幾年的事。」雷德.羅斯利強調。
「啊,那真是恭喜您。」
「我可不確定這算不算得上是好運。」雷德.羅斯利咕噥著,在閣樓的門前停下,「好了,這裡就是我工作的地方。不要碰任何的東西,小心腳下,也不要把任何東西靠近你的鼻子。因為你看不出來哪一罐是乙醚。」
巡警愣了愣,點頭應答。雷德.羅斯利嘆了口氣,推門領著巡警進入。
午夜的閣樓被明亮的白熾燈所填滿,各種形狀的空瓶罐被擺放在地上。大多數是顏料罐,也有些則是塞滿了用光了的顏料條或是沾滿顏色的紙巾。一些家庭垃圾被簡單打包後堆放在角落。閣樓兩側的牆壁都被書櫃所填滿,上頭擺滿著印刷畫集、詩歌與小說,書架的縫隙塞著一些精緻的手工藝品。閣樓正中央的對外窗直面著北海岸,滿月正要沒入水面中,與那浮光粼粼的倒影融作一塊。雷德.羅斯利還未完成的畫作就擺在那裏。
「今天的看不見路肯,但芙菈十分漂亮。」巡警似乎想展現一下自己的多愁善感似地,稱讚了一下景色,才直入正題道:「這裡就是你的畫室?」
「是的,警官。那位小姐就是來送這個包裹的。」羅斯利從還未開封的包裹上拾起了簽收條,遞給了巡警。
「我可以收下嗎?」巡警問。
「請自便。」羅斯利聳了聳肩。
巡警頷首報以感激,將收據放進胸前的口袋。他謹慎地在閣樓狹小的空間內踱步,隨著好奇心的指引而不時停留,但他始終都將注意放在窗邊畫架上。
他抽了抽鼻子,濃烈的溶劑氣味滲進腦中,讓他打了個哆嗦。
「這真是幅不得了的畫。」巡警說。
「是嗎?謝謝。」
「不、不,我是真的認為這幅畫很棒。怎麼說呢?我書念得也不多,不曉得怎麼作出恰當的稱讚,但它──讓我一陣毛骨悚然。老天,菲莉絲在上,我一直覺得後頸被什麼人給盯著似的。」
雷德.羅斯利笑了笑,指向牆角處的一台廣角監視器。
「你感覺到的可能是這個。」
「啊?哈哈!您謙虛了。」巡警作勢擦了下汗。他深吸一口氣,走近畫布查看,但只堅持了幾秒鐘就搖了搖頭,擺晃著手逃到門邊。
雷德.羅斯利狐疑地看向巡警。
「如果您不急著回去,能方便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什麼?當然沒問題。哦!這真是幅不得了的畫──」
雷德.羅斯利換上了作畫時的表情。他轉身從櫥櫃中拿出一組茶具,將其中一個杯子斟滿了早已涼透的紅茶,慎重地遞給了巡警。
「謝謝。」巡警說:「您想問我什麼問題?」
「你覺得這幅畫的什麼地方吸引了你?」
「吸引?哦,雖然這麼講很失禮,但比起吸引,我更想要逃離它。」
「為什麼?」雷德.羅斯利追問。
「為什麼?你要說為什麼……就是有這種感覺吧?」
「任何方式都可以,用你自己的話來說就行了。藝術沒有那麼高不可攀。」
巡警像是得到了許可,才放下一直停留在嘴邊吸吮的杯子。他雙臂環胸,眉頭深鎖地開始來回踱步,緊皺的眉頭就像試圖看清某種不定型的扭曲之物。
「是紅色。」
兩人同時抬頭,望向閣樓的門口。一名白髮及肩的少女正凝視著那幅未完的畫作。
「紅色?」
「對,紅色。」少女說:「我想就是那個紅色吧?不是別的,而是在畫布中央的那一道紅色。它很特別。」
「妳是怎麼上來的?」巡警氣急敗壞地上前。
少女吐了吐舌頭,將被銬住的雙手高舉著說:「你的同事聯絡到了我的老闆,證明我是有正當理由在外的,並不違反宵禁令。他說我可以離開了,但手銬鑰匙在你身上,叫我自己來找你,警察先生。」
「他就這樣讓妳一個人跑上來?真不敢相信……」
巡警頓時沒了賞畫的心情。他拿起對講機叫罵了起來。少女一邊看著好戲,一邊從巡警身邊踏著貓步悄悄通過。她來到畫作前,仔細地端詳。
「妳說紅色是特別的?」
「是吧?整幅畫不就是為了襯托那特殊的紅色嗎?」少女不但沒有退卻,反而還越湊越近,如同要將自己投入畫中的那池紅泥般端詳道:「並不是用這個紅色所繪製的輪廓,而是這個紅色本身,它帶給人一種──侵占的慾望。」少女將腦袋稍微往後推了一點,就像是縮放的相機鏡頭,「它將理智從文明的外衣中剝離開來,令觀者驚訝於自己失控的念想。而失去掌控──這件事情則是恐懼的本源。」
「真讓人意外的答案。」
「希望你不嫌棄囉?」少女笑道,朝雷德.羅斯利伸出雙手,「雪莉.謝利森。拉特夏美術學院的新生。其實只是插班生啦,但我目前在海岸街畫材行打工。」
「雷德.羅斯利。全職畫家。」雷德.羅斯利向少女伸手,「很高興認識妳。」
-.-.-
雷德.羅斯利將兩人送至門外。他輕靠在門邊上,一路目送他走向警車邊。看著走遠的背影,羅斯利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他已經很久沒聽見這種發自內心的讚賞之詞了。儘管很清楚自己的內心並不是真的需要世俗的認同,但那種純粹,讓雷德.羅斯利懷念起自己過去在拉特夏美術學院的時光。
他曾經也是天之驕子,平庸之人的讚賞對他而言就像是詛咒般;但到頭來,或許也正是這種不甘讓他詛咒了自己,讓他的執著成為了自己的惡魔。
他並不在乎任何人的認同,但他的畫作應該要像是鋼鐵一樣將人折服。
荒謬。雷德.羅斯利在寒冷的雨夜中呼出一口白氣。他至今為止到底都在做什麼呢?
巡警一邊咒罵著走向同僚,一面滿是歉意地回頭對他招了招手,看上去還有積分滑稽。雷德.羅斯利揮手作為回應。兩名巡警在警車邊高聲爭論著──雖然那更像斥罵。這齣鬧劇直到被訓斥的那人從車廂內摸出了鑰匙,狼狽地走向少女作結。
「妳可以離開了。」
雪莉.謝利森悶悶不樂地伸出被銬住的雙手。巡警伸手為她解開手銬,將那鍍鉻的金屬環整組收回。在另一人的喝斥下,他粗糙地向少女致意了一下,就拋下後者,上車揚長而去。
少女噘起了嘴唇,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瞪著離去的警車,蠕動的嘴唇像是在盤捻著什麼詛咒般,眼神陰毒;然而,在她忽然發現了雷德.羅斯利的視線後,少女的表情卻又霎時變得柔和,眼角還帶著一抹溫和的笑意。
雪莉.謝利森走向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的台階。
「謝謝您,羅斯利先生。」
「我什麼也沒做。」
「不,如果您沒有幫我美言兩句,我今晚是不可能回得了家的。」雪莉好似在自嘲般地笑了笑,強作出無所謂的樣子,「畢竟我是南灣人,在北海岸的獵犬眼中,我們不過是一個個待解決的麻煩而已。更何況我讓他丟臉了。以後我想必不會太好過吧?」
雷德.羅斯利試著擠出一些安慰的話語,但他發現自己上次和年輕女性對話,已經是他住進這棟屋子之前了,那時他跟雪莉的年紀相差無幾。
不過看著少女早已釋然的神情,雷德.羅斯利也只能將提到嘴邊的話嚥了回去。不過雪莉反而睜大了雙眼。
「羅斯利先生,您的手──」
羅斯利低頭望向身旁,他左腳的褲管已經被鮮血染紅。
「啊,該死。」雷德.羅斯利咒罵著,連忙扭緊了繃帶,「妳該回去了,孩子。那些巡警說得對,最近拉特夏的夜晚很不平安,妳不該在外頭遊蕩。」
他緊壓著傷口,另一隻手掏向口袋,勉強才摸出幾張發皺的小面額拉特夏紙鈔塞向雪莉,並小心地不要觸碰到她蒼白的手,就像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汙染畫布一樣。
「我還沒給妳小費吧?拿著,用這些錢去附近的旅館住一晚吧。」
雪莉欲言又止了一陣。雷德.羅斯利看了眼手上的鈔票,上頭的八角星鋼印因為沾上了血跡而變得模糊。
「抱歉,我換一張給妳,這樣也未免太可疑──」
「不,不用了,這樣就很好。謝謝您,羅斯利先生。」雪莉連忙收下紙鈔,將它捲起收好。她思索了半晌,深吸了口氣,彷彿還帶著某種眷戀地開口:「那麼……再見?」
「再見。」
雷德.羅斯利勉強擠弄了一下嘴角。他最後一次不捨地注視著雪莉那對血紅色的雙瞳,將它複印在大腦之中,就轉身帶上大門。
雪莉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前呆站著。她思索著,一邊將已經捲起的紙鈔攤開。還未乾透的血液像是為紙鈔罩上了一層釉彩,在街燈下隨著防偽條紋的眩光一併閃爍。
她將紙鈔湊近鼻尖深深吸了口氣,而後著迷地凝視著。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伸手去輕觸那濃稠的紅血,將尚存餘溫的紅色抹在因海風而乾燥的嘴唇上。
少女輕嘬了一口溫血,舒坦地長嘆。
「再會,羅斯利先生。」
少女向著大門道別,轉身走入路燈與路燈之間的黑暗,像是午夜的遊魂般消逝在深夜的微雨中。
-.-.-
雷德.羅斯利已經能夠瞥見一束陽光從海岸線升起。東升的陽光從角落穿透窗戶,將他杯中的殘酒照得閃亮。
這是他今晚喝下的第五杯酒。在結束了那場鬧劇之後,雷德.羅斯利始終沒有動筆。
他凝視著畫布,巡警的讚賞仍徘徊在他的腦中。
以他的標準而言,這幅未完成的畫充滿了缺陷。他當然有能力以他的標準修復一切,但不得不承認,這幅不像是出自己爽手的畫作,確實充斥著某種還未被解析的吸引力。
未知,但有跡可循。
他想弄明白雪莉.謝利森所看到的東西。
或許就那麼一次──雷德.羅斯利淺酌一口。畫布中央的那抹紅色與雪莉.謝利森的紅瞳重疊在一起,像是在反過來凝視著自己,好似此刻頹然地捧著酒杯的自己才是那幅未完成的畫作,是那抹不受控制的紅色。
雷德.羅斯利在心中盤繪著本該依循自己的方法論所呈現的作品完稿,卻發現自己越來越記不清它本來該在腦中的模樣。
或許就那麼一次──久違的一次。不是實驗,而是探索。
雷德.羅斯利放下酒杯。他拾起調色板與畫筆,走向側迎著陽光的畫布。他鬆開了拇指上的繃帶,拾起油畫刀,遵循惡魔的呼喚,反手刺向自己。
-.-.-
拍賣會十分成功。
雷德.羅斯利焦慮地踱步。手中的酒既沒滿過,也不曾空過。
「少女的凝視」以高價成交。儘管並非展會中價碼最高的拍賣品,但它已經令一直以來對自己有所不滿的贊助商感到值回票價了。
這是他的第一步。
酒會的觥籌交錯讓雷德.羅斯利有些恍神。他暫時避開了人群,在路索利德宅邸的石砌陽台上眺望海景。
今晚是少見的無雨的圓月。碩大圓滿的路肯旁相伴著纖弱的芙菈,在北海岸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搖曳起舞。晴朗的天氣讓人能遠眺停在水平線附近的貨船正吞吐著的叢叢黑煙。
這在以往是雷德.羅斯利會特意放下作畫前去欣賞的美景,可以的話,他會將這一切都收在一個小盒子中恣意賞玩。「無風無雲也無雨的血月」是他在美院中打響名號的一張作品。他至今仍記得頭一次僥倖逃過睡神眷顧,得以漫步於北海岸午夜的那一天;那飽滿妖異的血月啟發了他的謬思,但如今他記得的只有那抹銅紅色。
雷德.羅斯利低頭望著酒杯裡的月亮倒影。儘管它渾圓且充滿亮度,但那卻像是厭倦了真相的守密人渙散的眼睛。雖然仍睜著,但靈魂已經不在了。
「恭喜。」
路索利德夫婦朝著雷德.羅斯利走來。雷德.羅斯利心虛地向兩人敬酒。
「你喝得也太多了點,外甥。」
「也許是我想忘掉某些煩惱。」雷德.羅斯利縮著肩膀。
「想忘掉煩惱?那算什麼煩惱!」路索利德大笑著,他拍了拍羅斯利的肩膀說:「你該忘掉的是束縛你的過去,謹記現在的成功,並活用於未來。八星藝廊已經決定預支你這一系列的下一部作品的訂金了,好好高興一陣子吧。」
雷德.羅斯利一愣。
「什麼?」
「意思是你的下一張系列畫我們預訂了。別這麼粗魯,親愛的。」路索利德夫人接過話說:「人們熱愛這張畫作中的情感──那種瀕臨失控邊界的刺激感,令人毛骨悚然,令人感覺到自己活著。大家喜歡你的畫,喜歡你用那可怕顏色作為主題的畫作……我可以請教那究竟是什麼顏料嗎?又或者是某種全新的作畫技巧?」
路索利德夫人的誠懇與從前雷德.羅斯利所認識的她截然相反,那種阿諛就像今晚慵懶地高掛在天上,俯瞰眾生的明月一樣令人沒有實感。
「我用了一種新顏料──」雷德.羅斯利心虛地說著:「那是一種用特殊方式飼養的胭脂蟲。」
路索利德夫人拉長的笑聲顯得敷衍又漫不經心。
「無論如何,我希望新作問世時,八星能先一步享有那部作品的拍賣權,最好能趕得上半年後八星教會的慈善拍賣。能夠在神的面前展示如此衝擊人心作品,那將會是極具啟發性的一刻。紅領結們一定會喜歡這些作品的。好好加油,我才華洋溢的外甥啊。」
雷德.羅斯利欲言又止了一陣,最終只是選擇將杯中的東西一飲而盡。
-.-.-
紅色的畫作堆滿了閣樓,海岸街畫材行的包材以及簽收款單副本散落在四處,碎掉的蠟封與各式各樣的垃圾被堆積在角落。其中包含著無數隨著作畫與清潔使用的紙巾,沾滿了溶劑與顏料,像是開滿了遍地的紅花。
以往的雷德.羅斯利雖然也稱得上是不修邊幅,但和現在幾近癲狂的模樣比起來,半年前的他簡直是理智與自律的化身。
依照他的研究理論而搭建的作品完成了一幅又一幅,但雷德.羅斯利自己清楚,這一切只是自欺欺人。
人們稱他為「拉特夏的惡魔」,但使他斬獲成功的作品卻只是基於機率性的偶然意外產出的結果。一切的名利都奠基於一個不可知的變量組合而僥倖得到的最優解,比投骰子還要不可靠。
他並不是拉特夏的惡魔,只是個冒名的偽劣品。
也許他可以證明不是那樣。雷德.羅斯利攪拌完顏料,將畫刀擱置一旁,提起了小支的二號畫筆。他不是拉特夏的惡魔──但他可以是,他很清楚該怎麼做。只是他拒絕如此。
用人血作畫?譁眾取寵,也不是那幅畫衝擊性的來源。
雷德.羅斯利雖然不是虔誠的八星教徒,也稱不上有信仰,但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還是有的。況且,那歸根究柢,也只不過是關乎色粉與介質的變量控制,只要參數對了,誰都能夠觸發那種被吹捧得玄乎其玄的靈性。
雷德.羅斯利深吸一口氣,用穩健如機械的手腕下筆。
神是不存在的。他用穩定的手劃出完美的弧線。惡魔也是。
雷德.羅斯利深吸了一口氣,放下畫筆。他仍舊心不在焉,無法自制地將視線轉向窗台的一角。
那柄弄傷了他的油畫刀被靜靜放在窗台的邊緣。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將它放在那裡的了,但它經過了半年卻不曾受過任何風霜與操勞,依舊像雷德.羅斯利將它擦拭乾淨並束之高閣的那天時一樣寒芒閃閃。
等到回過神來時,雷德.羅斯利已經走到窗台邊。他拾起畫刀,在北海岸灰暗的陽光中,凝視夾雜在拋亮的不鏽鋼紋路間扭曲碎裂的倒影。
他無法解釋──但他有機會可以解釋。如果當初這個研究有繼續發展下去……
雷德.羅斯利搖了搖頭。但關於那幅畫,那顏料的一切,卻怎樣都揮之不去。
雷德.羅斯利回頭望向自己堆了滿屋的作品,只覺得乏味又厭倦。
他始終明白,無論創作多少,這些平庸的作品也無法得到他滿意的答案;或許他的理論從根本上就是錯誤的,是妄圖對神蹟的重現,是僭越的玷汙。情感的操弄從來就不存在理智與公式,沒有凡人能夠從那道通往眾神國度的門中竊盜火種,又安全歸來。
但或許拉特夏的惡魔可以。
雷得.羅斯利從畫架上拾起豬鬃板刷,沾滿顏料。他遲疑了一下,將飽和的鈦白色塗向他已經完成的畫作。
-.-.-
研究十分順利。
雷德.羅斯利開始積極參與這幾次的拍賣會。他從不闡述自己的作畫理念,也不為自己的畫作命名;他按照實驗計畫產出了大量畫作,所有的作品皆以摒除了情感的簡易實驗編號作為稱呼,希望人們會明白這些畫作本身並不存在任何藝術價值,甚至暗示得有些刻意過了頭了。但這依然無法澆滅哈利街富人的熱情。
人人都為拉特夏的惡魔而狂熱。背負著這項虛名,雷德.羅斯利只是冷眼旁觀,但這並不代表他的內心靜如止水。在新領域中的每一步都是新奇有趣的,成為第一位盜火者的慾望令他樂此不疲。
隨著實驗的緩進,雷德.羅斯利變得傷痕累累,日漸消瘦。但這只是為他的狂熱加油添柴。由固定身體部位所引發的關鍵情緒驚人地相似。他暫且還無法釐清背後的原理,只是觀察並且記錄,並持續用不同的作畫題材測試反應。
一切都在步上軌道。但在有所成果前,他的身體就會崩潰。
在午後的閣樓內,少女端雅地靜坐於凳子上。她穿著單薄發黃的襯衫,百褶裙的褶皺已被磨平了許多。她將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手裡捏著一張以娟秀字跡書寫冗長內容的字紙,毫無情感的白熾燈光將她蒼白的皮膚照得透出了筋絡,青色的血管在手背、頸部與臉頰上遊走,盤根錯節,像是某種病態的紋身。
病態,卻令人癡迷。同時有益於研究。
「妳要知道,這份工作會限制妳的自由。」雷德.羅斯利說。
「合約寫得很清楚。我會在作為作畫研究助手的工讀期間,獲得所有食宿與營養補給、生活開支的支援。所有作息與心理狀況都要被嚴格控制、抽查。」雪莉.謝利森抬頭,那雙深邃的紅瞳望入了雷德.羅斯利灰綠色的眼中,「合約為期半年。結束後,您會向學院寫一封具名推薦函。當然,還有除了本薪之外豐厚的額外獎金。頭款在第一周適應期結束後支付。合約中另有一份保密協議需要遵守。我想我讀得很清楚。」
「妳有聽說過我的研究嗎?」
雪莉搖了搖頭,那對眼中閃爍著真摯的好奇。
「這不就是保密協議的用意嗎?」
「我要進行一款顏料的開發。比起學習怎麼做畫,這更像是在進行普通的研發工作,對加深妳的學術造詣幫助並不大。」雷德.羅斯利在窗台邊來回踱步,「當然,我還是可以抽空指導妳,但妳恐怕不會得到太多幫助。我的技巧並沒有什麼價值。」
雪莉聳了聳肩。
「自從拉瑞恩先生過世以後,我就很難再找到穩定的工作了。」
「我聽說了那晚的事情,願菲莉絲憐憫老拉瑞恩的靈魂。不過,如果妳追求的是安穩,這和妳想像中的安逸會有點差別。」
「羅斯利先生──」雪莉起身,她捲起雙手的袖子,密集的針孔與周圍未癒合的瘀青佈滿了肘窩、上臂與腕部之前柔軟的內側,怵目驚心,「這半年來我什麼都做過了,所以什麼都願意做。我知道你在黑市取走的保冷包裝袋裡頭裝著什麼。」
雷德.羅斯利愣愣地點了點頭。也許是雪莉陳述得太過評但,讓雷德.羅斯利幾乎沒有意識到話中的威脅,不過雪莉那充滿病容的憔悴面龐,上也看不見一絲窮途末路之人的絕望,而是與之相反的堅定不移。
少女走向窗台,拿起沾著血跡的油畫刀把玩;那被特意打磨鋒利的尖端在雪莉的喉頭與鎖骨間坦露的病白皮膚上遊走著,青筋遍佈的皮膚只要下刀就能知道鮮血會從那裡溢出。
她倚著窗框,斜睨著高大佝僂的雷德.羅斯利。長年於閣樓作畫讓羅斯利的皮膚顯得慘白而毫無光澤,但少女的皮膚就像是此生都不曾見過陽光一般,如同永凍土層上的一片薄冰,卻又透著溫軟的光澤。少女緩緩伸出前臂,讓刀刃從胸前落到臂彎上,在肘窩及手腕間脆弱的皮膚上來回刮動。她的動作充滿了危險的好奇心。
「這並不只是為了生活而已,我早已準備好為偉大的藝術獻身了。」雪莉.謝利森昂起下巴,朝雷德.羅斯利投去無畏的視線。那對紅瞳熾熱如火,彷若一道在盧比孔河中央盤旋的血腥漩渦,引誘著雷德.羅斯利跨越,伸手盜取那唾手可得的謬思。
他的謬思、他的王冠、那令他枯竭的靈魂終於燃燒的火種。
雪莉.謝利森一眼望穿了雷德.羅斯利的心思。她微笑道:「所以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7
「羅斯利先生?可以談談嗎?」
一名身穿大衣的男人向羅斯利走來,像是沾滿了灰塵和雨水的祈雨人偶。
在哈利街,如果你穿著一身看不出個性的長大衣和寬圓帽,那就絕對不要期望自己會受到熱烈歡迎。驕傲的哈利街人並不認為自己和北海岸的平民處在相同的階級,這一點會從行為上明顯地表達出來。但雷德.羅斯利並不是他們之一。
對哈利街而言,北海岸人只是推動拉特夏城這個巨大而笨重的機器的燃料,就如他們看待南灣人那樣。但對雷德.羅斯利而言,哈利街的人也只不過是他完善自己遠大目標的柴薪。
雷德.羅斯利瞧了瞧周圍。此時,所有與會的哈利街富人都在向著拍賣場移動,準備競拍下一幅出自惡魔之手的作品。這次的實驗是對「情慾」與「偏見」進行微調的產品,將會是他實驗主軸上的附加研究,但羅斯利對此不屑一顧。這從來就不是他所追求的,而但眼前的男人並沒有顯露出著急之色。他似乎對此並不感興趣。
男人逆著人流前來,直到走得夠近的時候,雷德.羅斯利才恍然大悟。他看見了男人咽喉處打有八角星鋼印的羅馬領。
「你好,神父。」
男人湊向雷德.羅斯利。他壓低聲音,低沉的氣音在他耳畔化開。
「我不是神父。」
雷德.羅斯利疑惑地看向身旁的男人。只見他禮貌地擠出微笑,隨後變為一副平板而淡漠的撲克臉,就像每一個北海岸人那樣欠缺了生機與熱情,彷彿沒有未來,也不會為了過去而滋生情感。
男人向後退開,從大衣內襯中掏出一張名片轉交給雷德.羅斯利。那張名片上頭沒有過多的印刷設計或防偽鋼印,只是簡單地寫著幾行字和一組電話號碼。
北海岸事務所──漢斯。
「漢斯?」
「您可以這樣稱呼我。」男人說。
雷德.羅斯利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東西,打量男人的目光中夾雜了幾分不加掩飾的戒備。
「怎麼回事?你是徵信社的?」
「哦?那是很準確的描述,不過欠缺了一點藝術感;但……偵探?那又有點太過浪漫而不合時宜,我可沒那麼厚臉皮。」漢斯將一隻手按在胸前,恭謙有禮地俯身,「請容我正式介紹一次自己:我是北海岸事務所的漢斯。敝社開業不足半年,若有機會還請多關照。」
「你是來拉生意的?還真大膽。」雷德.羅斯利不禁被男人逗笑了,憔悴的臉上罕有地恢復了一絲血色。
「不,如果是那樣未免也太敗壞興致了。」漢斯連連揮手,「我並非來者不善,羅斯利先生。是這樣的──人們付給我錢,我負責幫他們找到想要的東西。我是負責找出東西的人,和狗沒什麼區別;主人給我聞了什麼東西,我就乖乖循著那個氣味而去。」
「那這個氣味是什麼?」
「雪莉.謝利森。」
雷德.羅斯利思索了半晌。
「海岸街畫材行的工讀生?」
「您認識?」
「有過幾面之緣。」雷德.羅斯利很自然地保留了最重要的部份,「但前陣子畫材行失火了,老闆過世之後我們就再無交集。」
「你不問我找她做什麼嗎?」
「我不在乎。」
「您真坦承。」漢斯好似真心抱持著訝異般地眨了眨眼,那對灰綠色的眼睛在眼眶中打轉,「好吧,我想我的問題就到此為止了。但我希望您知到,在外頭有人還是很關心她。」
「她在南灣的家人?」
「算是吧。」漢斯聳了聳肩,又拿出了一張名片遞給雷德.羅斯利,「這張是作為保險起見,如果你見到了雪莉,請將這張名片交給她。她會知道怎麼做的。」
雷德.羅斯利收下名片,將它隨意地攢在手中。
「如果她死了呢?」
漢斯像是被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逗得忍俊不禁。
「哈,那就替我致上哀悼吧。」
-. -.-
「實驗記錄第一千零九十號日誌──時間午夜零時;溫度二十點五;濕度七十點三;大氣壓力七百五十三點二。實驗進度:取樣與備製修正原型──」
雷德.羅斯利將目光從環境記錄器上挪開,仔細地劃開眼前的皮膚。他取出一小部份皮下的組織,將其分作兩半;一半隨著顏料濕磨,一半烤乾後磨碎加入。他需要加入一些全新的變量影響實驗。過去某些具有可重現性的實驗失誤,證明了這些添加物對於情感的觸發具有某種還未能說明的關聯性。他需要更多的嘗試和反饋以完成這一部份的研究,但人們已經開始對他給予的刺激感到了麻木。
他必須有所嘗試……但他只覺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妳還好嗎?」
少女沒有說話。
雷德.羅斯利謹慎地將傷口縫合、上藥,但對少女的關心也就僅止於此。她撇下病懨懨的雪莉,著手處理起剛採集的樣本。少女的頭輕靠在沙發上,像是被繫了根繩子般搖搖晃晃,消瘦而乾癟的胸膛只能擠出虛弱的呼吸,倦厭的病容垂在臉上,在過量藥物下淺淺地呻吟。
「這幾次的作品反應並不好,我很抱歉。不過,我們都同意作品從來就不是重點,對吧?」
雷德.羅斯利將樣本作好保存,貼上標籤。他轉過頭來熟練地備製那些半成品,並在完成每一個步驟時將手邊清單的選項依序勾起。
一切都精確而有條有理,就像那些陳列櫥窗上被排列整齊的一盎司小罐。
雷德.羅斯利撕下一個標籤,將一罐製備好的顏料放入屬於待試驗的「慾望」櫥窗當中。他的視線落到被標有另一個標籤的鄰櫃上,那一區的櫥櫃相較其他幾乎塞滿了樣品的櫥櫃而言,可以說是空曠得突兀,僅有一個作為象徵的空瓶被擺在中央。
那是他旅程的起點,也是終點。
「我本來不希望妳知道這種事情,但我還是想要尊重為了這個項目奉獻了自己的妳,所以或許還是告訴妳更好……無論好壞。對了,妳知道有個男人來問過妳的事嗎?他好像很關心妳。或至少是付他錢的人很關心妳。妳覺得他會不會知道我們的研究?」
少女的回應只有虛弱的呻吟。
「事實上──我想徵詢一下妳的意見。妳認為我們的研究之所以進入了瓶頸,是不是因為我們太過保守了?」
雪莉眨了眨眼,眉頭緊蹙。
「看來妳也同意,至少有一部份是這樣。」雷德.羅斯利嘆了口氣。
他按掉錄音筆,將它放在畫架上。雷德.羅斯利來回踱步,陷入焦躁的沉思之中,忽快忽慢的步伐就像是想一個人想徒手抓住飛舞的蒼蠅那樣徒勞。
忽然,他在窗台邊停下,北海岸的夜景讓他的時間到退回許多個日夜前的那個夜晚──那個令他靈光乍現,跨越禁忌的界線,成就如今的夜晚。
雷德.羅斯利回頭,嘴角擠出了試探的笑容,像是青澀的少男初次徵詢伴侶的獻身那樣壓抑,又充滿著激情。
「妳認為我們可以開始嘗試了嗎?」
雪莉的眉頭舒展開來,黯淡的紅瞳像是失去了光彩的寶石。
「那就這樣吧!」
雷德.羅斯利被一股狂喜所驅使。他在閣樓間飛奔,踢翻畫架,掀倒家具,蒐集著那些四散的工具與儀器──骨鋸、手鑽、線切、中圓刃、鎌刃、組織剪、開胸器。他造就準備好了這些東西,一切都只為了完整又一次跨出界線的試驗。等到他又一次回到閣樓時,紅色的芙菈早已經越過拉特夏城的頭頂,投下了腥紅的月光。
雷德.羅斯利輕柔地將雪莉抱上輪椅,一路推到他早已準備好,卻始終塵封的手術室。
雷德.羅斯利將雪莉挪上手術檯,拿起錄音筆,氣喘吁吁地按下錄音鍵。
「實驗記錄第一千──不,第零零一號正式實驗。溫度十五點五;濕度六十八點五三;大氣壓力七百八十點二,實驗進度──」雷德.羅斯利將刀刃湊近少女的眼睛,「取出『瘋狂』。」
-.-.-
雷德.羅斯利的近來的畫作被評價為古怪、無法理解的,而這似乎也反應了雷德.羅斯利本人的精神狀況。
有人說成功的壓力太大令他精神失常,也有人說他是見到了凡人無法承受的神啓,所以才自剜了一隻眼睛。但無論如何,這些評論並沒有影響雷德.羅斯利在哈利街的地位。人們對於他的情感也從開始的貪婪追捧,逐漸轉化為了帶有畏懼的敬意。
那似乎是一種本能──即便自負如哈利街人也懂得去敬畏的原始情感。
一些古怪的流言在哈利街的富人間流傳。有些人說雷德.羅斯利的每一幅畫作都使用了他身體的一部份;也有些人說雷德.羅斯利喜食年輕的少女。但無論如何,關於拉特夏的惡魔的流言蜚語,終究都淹沒在一次次拍賣會高升的落槌音中,像是周日禮拜的教堂外頭高喊著末日屆近的瘋人囈語般無人問津。
一輛清運車停在清晨的路德維科五十五號門前。作為哈利街的名人,雷德.羅斯利理所當然的也選擇了具有全然隱私的廢棄物清運合約。拉特夏企業經營的私人廢棄物清運公司會按照住戶的習慣,提供全方面的用戶清運專案──其實也就是提供一個戶外的防盜垃圾推車,並想方設法在所謂的垃圾清運體驗上點筆加毫。
兩名清運員從回收車上跳下。一人走向清運車的夾爪控制器,令一人則從貨斗上將一個全新的垃圾推車搬下。
「兩位好。」
兩人嚇了一跳。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名穿著長大衣與兜帽的男人從小巷的影子下走出,朝著兩人揮了揮手。
「我需要那個,可以麻煩你們讓給我嗎?」
男人指了指正在夾爪上懸著的舊垃圾推車。
兩名清運員對視一眼,爆出狂笑。
「二十萬,借我十分鐘。」
兩人的笑聲還未消停,男人就朝兩人腳下分別扔出了一疊紙鈔。
笑聲戛然而止。
其中一人懷疑地向同伴使了使眼色,走上前去,拾起其中一疊紙鈔。他翻算著那厚實的鈔體,仔細凝視上頭的八角星鋼印,眼神從嘲弄變為畏懼。
「五分鐘。」領頭的清運員說:「我幫你解開鎖頭。我們所有動線都有衛星記錄,我可以在報表上做手段,但時間只有這麼多。」
「夠了。」男人說道,「你最好快點開始。」
-.-.-
男人推著垃圾推車進了小巷,直到了十分深處的地方,才將垃圾蓋推開。
一股腐敗的惡臭如同炸彈般洩出。拉特夏企業為了保護用戶的隱私,自然也將這些垃圾桶打造得如同實驗器皿一樣密不通風,否則絕對很難掩蓋這種具有強烈穿透力的臭味。那股惡臭並非家庭廢棄物所產生的餿水味,而是有著一種標誌性的、刺激著生物逃跑本能的氣味信號。
人類作為食腐動物,對許多經過發酵分解的氣味都有所偏好。但這種卻是例外。
因為它象徵著危險。
男人將推車一股腦地推翻在地。惡臭伴隨著發酵的各種家庭垃圾湧出──大量的包裹材、廚餘、紙巾、廢棄瓶罐與手術器具。
其中包含了一名少女。
「給我起來,雪莉。」
男人咒罵著上前,但少女黯淡的雙眼早已失去了光彩。她幾經縫補的身軀就像是不斷修補的破布娃娃,直到修補到無法修復了,就終於被主人所遺棄,理所當然。
儘管如此,卻仍有一息尚存。
「起床!我們只有五分鐘。」
男人斥喝著。他隨手拾起一把手術刀,將手掌劃破。鮮血頓時滲出,像是紅色的湧泉。該死,他需要馬上消毒才行。
男人咒罵著,但卻沒有實踐自己心裡所想,而是將淌血的手湊近少女的唇邊,並將鮮血在那發紫的嘴唇上輕抹了開來。少女破碎的半張臉上頓時被濃厚的血色所罩染。
屍體的喉頭抽搐了一下,而那股抽搐很快蔓延到了全身。
一瞬間,少女彷若死屍般的瞳孔恢復了神采。她猛地眨了眨眼,驚坐而起,但男人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出驚訝。
「好玩嗎?雪莉。妳這傢伙。」
雪莉.謝利森粗喘著氣,她放大的瞳孔在月光下收束,隨著男人的一聲叫喚而徹底回神。
她沾滿了鮮血的嘴角拉長,露出了猙獰卻純真的微笑。
「十分有趣哦!漢斯先生。」
「有趣個屁,妳差點就被塞進焚化爐了。要是路索利德家的外甥有想到要毀屍滅跡,我搞不好得把妳一塊一塊從下水道撿回來。」
「那或許也很有趣哦?」
「一點也不。別讓我一直幫妳善後……」
兩人對視著。人類眨了眨灰綠色的眼睛,長嘆了一口氣。
「所以這次妳體驗到了什麼」
「嗯……執著?我不曉得。一定要有所體悟才能去經歷什麼嗎?不可以只因為想做而去做嗎?」
「你覺得羅斯利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才做這種事嗎?」漢斯問道:「那個拉特夏的惡魔,妳覺得他是不是瘋了?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幹嘛嗎?」
「誰知道。」雪莉舔了舔嘴唇說:「那不就是瘋狂的意思?」
「妳果然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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