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肉色鰭尾的哺乳類優雅游過,攪亂了水面下與世隔絕的平靜。灑落的鮮紅色如同沉入水底的綢緞,吸引了某些存在的注意。
那並非貪食的魚群,也非以雙足傲立於地的好奇生物。
祂將目光放在無助的女孩身上,仔細端詳。
路肯與芙菈是祂的使者,也是祂的雙眼。
祂聽從指引,遵循呼喚,自模糊的交界之地中前來──
而祂始終滿懷好奇。
-.-.-
女孩尖叫著,拔腿狂奔。
禮拜堂的喧囂與激烈的情緒如同高漲的潮汐。挪轉的腳步聲與尖叫在她身後竄動起伏。嘆息、流言蜚語、詛咒與控訴化作伸手向她的手,暴力與她擦身而過,留下了熱辣的抓痕。
「抓住她!」
人群中開始出現叫喊,但沉溺於儀式與異度神祇榮光的狂信徒早已放棄了與浪潮搏鬥時的驍勇不屈,只是一具具遲緩的行屍走肉。女孩驚險萬分地穿梭在狂亂的人群間,用嬌柔的身版撞向門縫。女孩大口呼吸,但迎面而來的卻不是海風,而是熾熱的濃煙。
火焰。
女孩冷不防地吸入了一口,黑煙中細小的顆粒如同磨砂般附著在黏膜上,灼燙、吸乾著水份,刺激著咽喉繼續分泌直到乾裂,同時也辣得她無法睜眼。
她本能地向後一退,但歪斜而搖晃的地面卻令她失足一跌,鋼骨在浪潮中受重力彎折的聲音猶如低沉的鯨鳴。
「快逃。」
女孩本能地向後一看,但聲音傳來的方向已經被火焰所吞沒,僅有一個纖細的影子被火焰所撕碎。
她無法理解,也已經放棄去理解,只是任由本能牽引著自己連爬帶滾地起身。火焰在她身後咆哮。顛簸的船體不時傳來巨大的震動。她每跨過一個艙門,那些複雜的船體管路與隔網都像在扭曲、蠕動。火焰與濃煙從陰暗處與縫隙之間竄出。而她越是前進,海水便越是高漲著,如同將死之人般拖住了女孩的雙腳。
但她別無選擇。
在爆炸的震波中,女孩向前跌入了水中。
湧入口鼻的海水使得黏膜破裂開來,厚重血腥味瀰漫在鼻腔與喉嚨間,讓她不禁反胃。女孩踉蹌起身,試圖再次逃跑,但空氣卻忽然變得陰冷,呢喃的吟誦聲取代了濃煙與燃燒的火星,唯有潮水仍在上漲。
女孩抬頭,周圍狂熱的注視讓她一陣暈厥。原來她始終都沒有逃離過。
一股比信仰更加熾熱的目光刺痛著她的後腦勺,讓女孩不由自主地回頭。
少女仍在原地等待著自己,散落的內臟如同禮服的裙擺,優雅地落在腳邊。先寫在祂赤裸的雙足邊輻射開來,祂血紅的雙瞳投以憐憫的凝視,空洞的腹腔好像能容納萬物。
潮汐在少女的腳下漸漸隆起,腥紅的海水如同某種微小生物的集合體,簇擁著彼此升起。律法與常識在此刻模糊了邊界。少女敞開雙手,面帶微笑,向後一倒遁入水中。那既是祝福,也是道別;是一路順風,也是就此永別。
在高漲的潮汐之間,那好奇的存在藉著不定型的流體,顯現出了祂的樣貌。
「媽媽?」
-.-.-
「死吧!北方人──」
漢斯掙扎著扭動身體,才在最後一刻偏斜了耶利佛帶著殺意的刀尖。然而黑曜石的碎片還是深深嵌入了他的肩窩,鋒利且堅硬的石器,平藉著暴力刮搔著他的骨頭與筋膜,讓傳遞痛覺的神經電信號如同焚燒森林的野火一般讓人窒息。
可至少不是致命的傷害。
在海員的蠻力下,黑曜石碎片只是經過了稍加扭轉,便被拔了出去,在漢斯的肩上徒增的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即便是腎上腺素都沒怎麼能緩解納灼燒神經的疼痛,讓漢斯的意識短暫地飄離。
從今以後,他的左臂在熬夜或換季時,都將遭受劇烈的痛楚。或許他會以為是自己心臟病發,但再怎麼說,這至少比內臟受損帶來的後遺症要好多了。
漢斯為自己的悠閒感到不可思議。他還有時間去思考未來的事情?
腥紅的傷口從眼角一閃而過,那是他逆轉局勢的機遇之窗。漢斯回神,反手擊向耶利佛側腹的傷口,精準地將拇指擠入了溫熱的傷口之中。但這理當讓任何人自瘋狂中甦醒的劇痛,耶利佛.阿貝特卻對此渾然未覺,只是高舉碎片,再次揮下。
完了。
「漢斯!」
伴隨高呼聲而來的,是一聲凍結血液的槍響。
減量裝藥的拉特夏十七式低動能彈,在亞音速的颼颼聲中穿透了空氣。南灣人的身體一僵,一陣搖晃,但這微不足道的瞬間已經注定了他的命運。
抓準了南灣人分神的瞬間,漢斯拚盡力氣將拳頭砸了出去,毫無技術及巧勁可言,就如同原始人類的互毆,將緊攢成拳的手當作石頭揮舞。但就是這胡亂的一拳正中了耶利佛的下頷骨。
南灣人失去平衡,身體向一旁傾斜。漢斯趁隙一腳踢開耶利佛,拚盡全力翻滾出去。而幾乎是同一時間,火藥再度點燃。
一串魯莽的火舌從通道的盡頭噴吐而出,火藥炸裂與扣動板機的聲音猶如一段欠缺技巧的粗暴連音,一路狂奔著,直到撞向作為休止符的清脆金屬聲響為止。而在這不到半拍的時間內,某樣東西滑落了出來,與堅硬的地面相互撞擊,緊接著是彈簧卡扣被觸發的聲響,最後才是那帶有重量,令人心安的機構復位聲。
緊接著又是一串火舌。
在狂野的宣洩之中,警探兩次清空了彈匣,才終於將南灣人那如同三桅帆船般高大的身體推向一旁。
巨人終於歪斜地倒下。警探再次換上了全滿的彈匣,但他也僅僅只是這麼做而已。
「沒事吧?漢斯!」
「沒事?你瞎了嗎?白癡警察。」
漢斯感覺那些被腎上腺素壓抑的疼痛一下子全都湧了上來,讓他一陣反胃。但他還是抓緊了自己僅懸一線的意志,努力支起上半身,但終於鬆弛的緊張感還是讓他頓時兩眼一黑,只能聽見警靴踩踏著海水的聲音。
在力竭之際,漢斯仍沒有忘記拋下那句最重要的話。
「特蕾莎在那裡。」
腳步聲停頓了一下,好像在表達著某種致意般,隨後繼續向前。
庫恩.貝爾蒙特踏著海水飛奔而過。他雖然對身邊那些支離破碎,彷若被野獸啃食分解的屍體有所疑問,但在看見特蕾莎幾乎要被海水與漂浮的穢物所淹沒的臉時,他立刻就忘卻了那些因古怪與不理解而產生的細微恐懼。
庫恩跪入水中,從頸後將特蕾莎抱起。現場曾發生過的慘烈屠殺讓特蕾莎的深上也沾滿了鮮血,但在一番檢查後,警探還是確認了懷中的女孩並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也使他終於半鬆了口氣。他仔細凝視的懷中的女孩。特蕾莎的臉在這場混亂之中保持得意外地乾淨,就像有人細心地在這場混亂之中保護了她,但特蕾莎卻仍是眉頭深鎖著,臉色蒼白,彷彿正遭受著某種有別於肉體折磨的苦痛。
這可是那個特蕾莎啊。
「她沒事吧?」
「你怎麼老是愛問這種顯而易見的事?白癡警察。」漢斯喘過了一口氣,才嚴肅地改口道:「身體是沒事,但其他部份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部份?」
「精神……靈魂這一類的。我真討厭必須要這麼說。」
庫恩感覺到一陣寒意竄過。那是不著邊際的巨大虛無。
「他們──哈克勒斯人,究竟對特蕾莎做了什麼?」
「阿貝特家族將她制成了容器。」
回答的是一個稍顯蒼老的聲音。與兩名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同,那個聲音在這場混亂之中的不疾不徐,讓它顯得尤為突兀,以至於漢斯幾乎沒有立刻察覺到,而是在眼前的黑幕如同剝落的斑點漸漸褪去後,恢復的視力才讓他重新感受到了危機。
他感到了疑惑,但更多的是厭惡。
「佩爾迪納斯?」
「你好,八星的使徒。」佩爾迪納斯神父語氣和善,彷若是沐浴在植物園的陽光下優雅而慵懶的問候。但這種不合時宜的口吻,在漢斯耳中可算是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再說了,即便不是那樣,他一眼就看這傢伙很不爽了。
「別那樣叫我,混帳。」
「你知道這與你的意志無關吧?北海岸人。」
漢斯啞口無言。他有氣無力地用低聲的咒罵反擊,一邊勉強爬到了洞口邊較為乾燥的地方,才終於力竭躺下。佩爾迪納斯神父與狼狽爬行的漢斯錯身而過,就這麼撇下了他,彷彿他只是個不再重要的東西。
佩爾迪納斯神父走過一片狼藉的現場,他淡然地看著那些曾經與自己有過各種回憶,現在卻只是屍體與屍塊的那些人,腳步並沒有任何遲滯。老神父在沉默的庫恩.貝爾蒙特身邊停下。他憐憫地低頭,凝視著警探臂彎中那張深陷夢魘的臉龐,那與某張他曾經熟悉的容貌重疊在了一起,但與身邊那些屍塊一樣,終究只是存於記憶之中的東西。
佩爾迪納斯神父壓下了想伸出手的衝動,只是開口道:「她不會有事的。」
庫恩感覺到一股不像屬於自己的怒意湧上喉頭。
「你把這稱做沒事?」
「物理上的距離可以將已經建立的連結斷開,但最重要的,還是要破壞象徵。」佩爾迪納斯神父彷彿沒聽見庫恩的喝斥,只是自顧自地催促道:「你必須帶著特蕾莎小姐離開,貝爾蒙特警探。你除了要讓他離開這個地點之外,還要讓她遠離海水與礁石──用普通人也能理解的話就是:離海邊越遠越好。」
「你在胡說什麼?」
「你不需要理解,這並不是一個適合釐清真相的場合。」
「你覺得我該相信這種鬼話嗎?」
「你既然認識雪莉小姐,就知道世界上有些科學還無法解釋的事情存在。再說了,無論如何,特蕾莎小姐都需要得到妥善的安置。」
庫恩緊咬著下顎。即便他很清楚這些絕非對方一時興起的胡言亂語,但野也不想要服從對方顯而易見的謊言。可是感受著懷中的重量與愈發淺薄的呼吸,他深知對方所說的是正確的。
佩爾迪納斯神父一眼看穿了對方的倔強。
「快走吧,趁一切還沒太晚之前──難道說八年前的事情,對你來說一點教訓也沒有?」
儘管那只是非常微小的轉變,但佩爾迪納斯神父一改溫和的語氣,沙啞的嗓音中帶著幾分嚴厲的訓誡,巧妙地直戳對方心窩中最為柔軟的部份。
庫恩摟著特蕾莎,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窩上緩緩站起。特蕾莎節制的生活,讓她的體重即便加上了沾水的衣物,也不過只是庫恩平常使用的一個啞鈴的重量,與八年前的她幾乎沒有任何體感上的區別。庫恩很輕鬆地就能將特蕾莎用單手抱起,摟在懷中,而空出的另一隻手則讓他能將槍口直指著眼前的佩爾迪納斯神父。
警探默不作聲地起身,眼神冰冷。
「夠了,他說的是對的。」漢斯喊道。
「我知道。」
庫恩咬牙切齒地緊握著手槍,幾乎要將自己的指關節給捏碎,但他還是一面退向牆邊。佩爾迪納斯神父讚許地點了點頭。
「你做得很好,貝爾蒙特警探。」
「夠了吧,你真的想腦袋開花嗎?混蛋神父。」
漢斯擠出僅存不多的力氣咒罵著。他沿著石牆拄起身體,滿身瘀傷與腫脹流血的傷口,讓他的神經如同一棟四處失火的建築,到處都是明亮的火光與大作的警鈴聲,他必須要讓背緊貼著牆壁,幾乎是半坐著才有辦法轉動腦袋說話,而不至於暈厥過去。
佩爾迪納斯神父斜瞥了一眼,但並沒有正眼看著漢斯。
庫恩緩慢挪動著腳步,就彷彿那老者是某種危險的猛獸,然而後者只是一動不動地斜睨著兩人,直至庫恩移動到洞口,將槍收回腰間,用那堪比船桅般的粗臂把奄奄一息的漢斯攙扶起來。
「快走吧。」佩爾迪納斯神父催促道,隨後一語不發地望著洞穴的盡頭。
庫恩與漢斯交換了一個眼神。漢斯最後望向了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背影。
「喂,老頭。」漢斯喊道:「我最後有一件事情要問你。」
「現在可不是吵架的時候,偵探。」佩爾迪納斯神父悠悠地說。
「如果要吵架,我就不會問你了,混球。」漢斯氣喘吁吁的聲音仍壓抑不住那股氣憤,「我只問你一件事:你這傢伙,跟雪莉有過協議吧?」
佩爾迪納斯神父閃過一絲詫異,但他也沒有遲疑,就像無關痛癢的秘密被人發現了一般。佩爾迪納斯神父重新整理了一下表情,才轉身面向漢斯,一臉坦然地回答道:「沒錯。她要我殺死你。」
「什麼?」
一旁的庫恩不禁愕然,但漢斯也是一副毫無所謂的表情。
「那種事怎樣都好,別說些我早就知道的事。」
「那你的發問是為了什麼?偵探。是你對自己的判斷沒有信心?」
「別扯那種狗屎的自我懷疑,我可不是你的信眾。」漢斯狼狽的臉上露出一股狠戾的怒氣。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為什麼不殺我?難道你是在乎殺人會破戒?但你現在可也算是殺了人了吧?還是菲莉絲對虔誠的信徒有更加寬鬆的道德標準?」
佩爾迪納斯神父露出頓悟的表情。他低頭環視腳邊的狼藉,最後一絲的追緬也隨著眼睛眨下的動作而去。
老神父坦言道:「確實不是。」
「那你是在打什麼主意?」
佩爾迪納斯神搖了搖頭。但這次他沒有剛才的坦然與果決,而是以一種不確定與飄渺的口吻回答。
「我想──是因為我可憐她。」
這絕對不是漢斯預期的答案。
「別開玩笑了。」
「聖子──雪莉小姐她其實很寂寞。」佩爾迪納斯神父說:「儘管不得不承認她的行為有些扭曲的部份,但我想──作為她最親近的人,你也許可以理解,這種惡意其實只是如同頑皮的孩子渴望引起父親注意那樣的情感。只是以人類的標準而言有點過火罷了。」
「你不懂雪莉。」
「但我知道什麼是寂寞。你其實也看得出來吧?否則就不會一直袒護她了。」佩爾迪納斯神父微笑道:「儘管我退休很久了,但在教會內部還是有些自己的耳目的。在教會的方針之下,以管束者而言,你真的對她有點太好了。而且雪莉小姐其實也很喜歡你吧?」
漢斯緊閉嘴唇,凝視著這位老者帶有笑意的雙眼。不久,他將自己的所想去蕪存菁之後,化做了一句平靜的質問。
「你不離開嗎?」
「我想是的。」佩爾迪納斯神父回答。
「呿。」漢斯吐了口帶著血沫的口水,他感覺自己的憤怒好像消散在虛無之中,就像面對著大山與海洋吶喊時的回音,讓他興致全無。漢斯扶著牆壁,一瘸一拐地轉身,索然無味地說:「走了,庫恩。」
「漢斯?」
「我說走了,再不走我就丟下你,傻子警察。快扶我離開。」
庫恩只低頭看了一眼臂彎中緊閉的雙眸,就很快做出了決定。在最後一次回頭後,庫恩便使力支起漢斯,在後者的咒罵中,攙扶著他在狹小滑膩的岩洞間行走。佩爾迪納斯神父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協力攙扶著離去,很快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
目送三人離去後,獨身一人的老神父回頭,走向了耶利佛的屍體。
「為……什麼……」
耶利佛.阿貝特的聲音夾雜著血泡,支離破碎地從身體的孔洞中湧出,如同自海底浮游而上的空氣,在窒息的抽搐中漸漸疲弱,同時為弱地幾乎被浪潮所覆沒。
佩爾迪納斯神父面帶哀傷地搖了搖頭,凝視著身浸於血泊之中的南灣人。南灣人強睜著眼睛,一半浸沒在鹹水之中的眼球仍緊緊瞪著佩爾迪納斯神父。
「我利用了家人們,這是不爭的事實。」
佩爾迪納斯神父的聲音平淡無比,那既像是懺悔,卻也像是單純而毫無感情的陳述。他緩步上前,來到僅存一息的海員身邊,捧起耶利佛的手。耶利佛仍緊握著那塊黑曜石的碎片,石刃的邊緣甚至已經割開皮肉,緊緊嵌入了耶利佛的手中,濃稠的血像是一層厚厚的釉彩般,讓他的手像是件光亮的藝術品,佩爾迪納斯神父能夠從中看見自己血腥的倒影。
老神父凝視著自己,彷彿在告解般地開口:「我只是想見上菲爾最後一面。」
「那……為何……破壞復──」
沒等南灣人的話說完,佩爾迪納斯神父便按住了耶利佛。他彎折著對方已然無力的手臂,讓黑曜石碎片的邊緣緊緊抵著他的咽喉,僅存的聲音在蠻力之下消散於被擠壓喉道之中。
南灣人睜大了雙眼,而老神父像是透過那冰冷的無機物感受著對方的脈搏,眼神中閃過一絲落寞。
「這並不是屬於『她們』的時代,也不該是。而我,只是想與這個世界好好道別……」
「你──」
「也是時候了,耶利佛,這一刻已經遲了三十年。」佩爾迪納斯神父惋惜地說:「永別了。」
佩爾迪納斯神父摸索出了石刃最為銳利的邊緣,同時手中出力,將石刃不規則的碎裂刺入了南灣人咽喉柔軟的部份。耶利佛瞪大的眼睛猛力晃動,口腔中瞬間充滿的血液堵塞著被劃開的氣管。他的體力早就隨著流出的鮮血而去,只能發出一些所剩無幾的微弱掙扎。
哈克勒斯最後的浪潮祭司踢了幾下腳,就再也沒了聲息。
老神父感受著手中微弱的抵抗漸漸消散。終於,他鬆開雙手時,海員強壯的雙手癱軟無力地砸入水中,激起一陣紅色的浪花。
佩爾迪納斯神父沉默地站起。鮮血與海水的混合物從他垂下的指尖滴滴落下。
他長嘆一口氣,像是終於放下了一切。
老神父回頭凝視著岩洞盡頭漆黑的池水,卸下了那副神職人員的莊嚴與矜持,眼中懷抱著無盡的溫柔。如同寵溺孩子的父親才會刻意忽略的微小動靜,在愈發猛烈的浪潮中,也隱藏著的某種相同的凝視,閃爍的水面就像無數窺探的眼睛,就藏在一層層腥鹹的漣漪之下,將所有發生的一切仔細地盡收眼底。
妳就在哪裡吧?
浪潮聲。
被打破的桶中所流洩而出的血肉,被浪潮無力地拍撫著。它們在每次的拍打中都被帶走了一部份,都有一部份化做了浪潮。但只要注意得夠仔細,就會發現那並非由自然的潮汐慣性所推動。
它們──連同著幾具南灣人的屍體,這些已經失去了靈魂寄居的肉塊,如同渴求著新主一般,憑藉著必然的嚮往而落向了漆黑池洞的深處。
耶利佛的屍體也在緩緩挪動著。
究竟是肉體在索求靈魂?還是靈魂在索求肉體?佩爾迪納斯神父不是第一次經歷這一幕,但相隔了幾十載後,他依舊沒有答案。
但這一次,他並不在乎這些被稱之為真理的枝微末節。他拋棄了菲莉絲授予自己的義務,但這並非他背棄了菲莉絲。相反地,他認為這是自己盡忠之後的獲賞。菲莉絲並非只有一種面貌。
「你也在看著吧?」
佩爾迪納斯神父幾乎像是在自言自語,但這是只有他才會注意到的──一個小小的東西在庫恩.貝爾蒙特警探離去之後獨自留了下來,而它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而佩爾迪納斯神父特意的出聲就好似一種不落人後的較勁。但他馬上就感到了一陣後悔,隨後深感荒謬地發笑。
原來他還是在乎這些東西的──就像是個人一樣。
他始終是菲莉絲的使徒,但也始終是個凡人。
現在,他終於能卸下這份責任了。
那個散發著金屬光澤的小東西張開細長的尖足,爬上了洞口以逃避高漲的鹹水。它反光的眼睛一陣收束,調節著焦距。
在潮水之下,聚攏的血肉將水面拱起,那是極為不穩定的一種結構。那些無意識的肉塊才剛聚攏就又落入水中,如此循環往復地,如同搭建堡壘的工蟻般盲目而捨身。他頭一次真正地沐浴在奇蹟降臨的欣喜之中。凡間萬物皆是菲莉絲的恩惠,即便如此褻瀆之物,也是有其美好的部份。
逐漸聚攏的肉塊扭動著纏住了彼此。它們不斷掉落,卻又在剝落之中強固了彼此的連接。一團模糊的血肉向著老神父緩緩探出,重力讓這些才剛穩定下來的團塊再次大塊大塊地剝落。然而,在這些剝落的血肉之中,一些清晰的稜角逐漸顯露出來,像是從岩石枝中逐漸成型的雕塑般,一雙沒有皮膚的鮮紅雙手逐漸接近,慢慢捧住了佩爾迪納斯神父鬆弛而毫無光澤的臉頰,留下了兩道黏膩的暗紅色。
「父親。」它說。
佩爾迪納斯神父露出了微笑,但這並非長久以來出於佈道需求而訓練出來的肌肉記憶;這絕非為了給他人帶來安全感,而只是純粹情緒的外溢。佩爾迪納斯神父想起了初次頓悟了神性的喜悅。一股由胸中而生,別於文明與智慧之光之外,普照眾生的溫暖情緒,久違地洋溢在老人的胸腔之中。
作為紫領結──紫之方位,古老學識的守望者,失落時代的追尋者,他天生的好奇與多疑,一如在那消失歷史中,僅在繪本裡被稱為魔法師的先賢先輩。這些對於真相的多疑與猜忌,讓他直到最後一刻,也不能肯定這是不是他追求的答案。
但在此之外──他是如此盼望著──希望如此美好的東西,就是他所追尋的解答。
老神父擁抱了它,而那團血肉幾乎立刻就將他吞沒。
-.-.-
真是不堪。
在急救車敞開的後坐上,身穿千鳥格紋襯衫的神父披著銀色的保暖毯,被撕開的褲管腿上包裹著一圈滲著腥紅的紗布。他半躺在擔架上,摘下了通體光滑的頭戴顯示器,發出一聲感嘆的長舒。
這是拉特夏企業消費性電子部門被淘汰的穿戴式產品。當初是以隨身劇場為噱頭所開發,但很快就被幾乎有相同功能,卻更合乎使用者習慣,面向客群也更加廣泛的擴增實境產品所取代了。說到底,這種單一功能產品在現代軟體輔助下本來就很容易被取代。
不過,在舊有規格的框架下,它藉由顱骨輔助傳聲的七點一聲道所表現出的沉浸感還是非常好的,這也是神父摘下裝置的理由之一──他必須讓骨骼碎裂與那些令人不願多想的咀嚼聲遠離自己的耳邊。即便是自己保有了一些好奇的部份,但也不會想要對事件的細節了解到如此仔細。他想要為自己的老前輩多少保留一點尊嚴。不過它若是紫領結出身的話,或許會好好地見證到最後一刻吧?就像他的前任三十年前所做的那樣。
接受新穎的東西一直是他的主張──點到為止的介入,以及恰到好處的真相也都是,這是他與古老紫領結出身的前任最大的不同。從不在真相的海洋中航行過遠,也不要去探究過深,這是他不墮入異端的信心源泉。
但同樣作為黑領結的持有者,即便是異端,他也不得不敬佩自己前任的決心。
只是這種事是不可以期望被理解的。
一如你不會在群狼環伺的森林中發出慵懶的呻吟一樣,你也不會輕易暴露出這種顯而易見的把柄。
他固然有那種自信──亦或者說是自傲,他絕對可以做得比佩爾迪納斯神父更好。但神父所信奉的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哲學:與其解決麻煩,不如從一開始就規避麻煩。
神父不動聲色地為自己的同僚致上無人知曉的敬意,隨後才面向了他摘下裝置的主要理由。
「夠了吧?神父!」
「您指的是什麼呢?蘭開斯特先生?或者我該稱呼您警督呢?」
儘管他此刻的狀態有些狼狽,但神父還是以慵懶的神態,從容不迫地瞥向一旁。
在身材高大的特警隊長身前,站著一名流露著與自己有著相似氣息的男人──只是相似,但在氣質上有根本上的不同。
他是個趾高氣昂的男人,與自己的閒適從容截然相反,而男人身上的那股高傲也並未伴隨著半點的自律。他渾身充斥的鬆懈與怠惰的享樂而蔓生的贅肉,而這些毫無節制的縱慾之物,被他訂製的警用制服艱難地包裹了起來,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個過度包裝的加工肉製品般滑稽。
當然,這些都僅止於神父腦中的想像。在向菲莉絲告解過後,神父才重新打開了耳朵,讓那些惱人的抱怨聲通過耳蝸,轉化為讓人生厭的頤指氣使。
「你聽見了嗎?我現在就要命令警隊進入!」
「您是在宣告自己將要侵害八星教徒的資產嗎?蘭開斯特督察?」
眼前的男人並沒有理會神父無聊的挑釁。他怒目橫眉,理所當然地對著眼前的神父咆哮。
「我的兒子就在裡面──你們竟膽敢讓他去冒這種險?」
蘭開斯特督察接在後方的斥責是向著自己斜後方而去的。不遠處一名蓄著棕鬍的巡警緊縮著下巴不敢言語,幾乎能夠看見他慘白的臉上寫滿了後悔,但那絕非對於自己令後輩可能遭逢的危險而有所感觸──也許是有那麼一點關聯,但他那岌岌可危的退休金才是使他黯然神傷的主因。
神父平靜地回望著對方,與他憤怒的眼睛四目相交,以幾乎憐憫的口吻,輕輕揶揄了一句:「原來除了忙著與自己的情人幽會之外,你對自己的家庭還有那麼點負責的心思嗎?」
蘭開斯特督察臉色一變。
「是漢斯那條狗說的?」
「我們一直都合作愉快。」
「這混蛋……」
蘭開斯特督察咒罵著,但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的難堪秘密,對他來說卻好像是只是一陣冷風吹亂了頭髮那樣困擾。他冷靜了下來。那並非示弱,只是單純地為自己動怒的行為感到荒謬,伴隨而來的是臉上浮現出來的不加掩飾的厭惡。
「你到底想得到什麼?神父,教會拐走我的兒子還不夠嗎?你究竟想讓我對自己的孩子多麼失望?」
「您誤解我了,蘭開斯特警督。」
「誤解?我倒還希望我對你有什麼誤解。不,如果有,那就更糟糕了。」蘭開斯特警督作出反胃的表情,而那絕不僅僅只是嘲弄而已,「你只是個單純的人渣,留著骯髒的血液。你只是幸運地被授予了一個高貴的名字,但也就僅此而已。」
神父沒有否認,只是微笑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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