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皓終究沒有答應。他告訴十三說他會試著回老家找找看有沒有魔水晶的線索——事實上,他知道永恆暮色的資料都被收藏在老家的哪裡,只是可否借予外人,不是他所能夠決定。況且就算獲得允許,他也不見得真的就會雙手奉上——或許他會隱瞞這些資料的存在也不一定——他不知道,他隱約感到事情沒有十三表面上說的那麼單純;而那種彷彿一切都經過對方計算的感覺,令柳皓很難徹頭徹尾去信任十三。
然而實際上,柳皓在從三日月回去的路上,心裡是這麼怒吼的:可是——可是——我好想要七月小姐的照片啊!
當時十三以大拇指和中指捏著手機,把螢幕上的照片遠遠秀給柳皓看。
照片中有兩名女子,其中一名是小花。彼時她附在七月耳邊、掩著嘴,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講了些什麼,惹得七月笑得就像是一煦和暖的太陽,與窗外晨光相互輝映。那張照片似乎是在某天開店前所拍攝,所以她裸著臉龐,兩人也都沒有意識到鏡頭的存在。
姑且不提十三平時的為人,柳皓覺得拍出這張照片的攝影師,偉大到應該要把他的胸像印到硬幣上做紀念才對。他下意識想要把十三的手機拿近,不過十三第一時間就把手機抽離,令他撲了個空——他完全不敢想像自己當時的臉色究竟是怎麼樣的,也許紅透到了耳根子——他不敢想。
不過柳皓篤定十三一定是看到了——看到烹飪教室結束之後,他鬼鬼祟祟地打開相機,猶豫是否偷拍七月,結果淨只是望著畫面、悵然若失。因此十三才會抓住他的罩門,期待用七月的照片來交換另一個他無法衡量價值的事物。
追根究柢,柳皓認為這都是因為自己太膽怯了——一想起先前他還嘲笑靈研社的友人是一群不擅交際的怪談阿宅,就覺得此時的自己根本是半斤八兩。要是他能夠狠下心來、把鏡頭對準七月,如今也不會被抓住弱點。
柳皓停下回程的機車,拿起手機想要尋求隨便哪個朋友的慰藉——同學也好,靈研社的友人也好,夜衝也好,唱歌也好——孰料他偏偏看見田雞和蘑菇頭所上傳的、烹飪教室的照片。照片中除了柳皓與小花,自然還有七月的倩影;無論是她教學時的風采、還是她隨樂聲搖擺時的模樣,七月在柳皓眼裡都自帶光芒,就算是戴著口罩也看起來鑲著光暈。
就連田雞和蘑菇頭都可以輕易拍到七月小姐——柳皓為此備受打擊,決定打給樂團成員,並在半小時後提了一大袋啤酒去找他們哭訴。
鼓手蘇苡芯聽了他的抱怨之後雙手掩嘴。「天啊!我們的幽靈戀愛了!」她用力拍打柳皓的背,灌了他一大堆酒,直呼他太直率、太青澀,讓她都快要愛上他了。
鍵盤手Q毛也跟著起鬨。「我聽過那家店!原來你在那裡打工嗎?所以你跟你喜歡的人都是覆面系耶!」
坐在他們中間的柳皓突然生氣,把手上的鐵鋁罐往桌上「咚」地一敲。「你懂什麼?我戴面具是因為我只是暫代的而已!你們快點認真找其他的吉他手來啦——」
蘇苡芯仰天大笑。「就說了,我們的吉他手非你不可嘛!對吧,尼斯?」她呼喊坐在Q毛另一側的團長尼斯。他高壯的身體擠在沙發角落,笑咪咪地回應他們;不過柳皓沒看見團長的反應,醉醺醺地嚷嚷——
「反正——我跟七月小姐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啦!你知道我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嗎?」
雖然柳皓認為她應該已經忘記了,不過他第一次遇到七月,應該是在某次目睹一場車禍的時候。
地點就在他的大學附近。那時候柳皓經過一起機車事故附近,由於剛下起大雨,當事人及幫忙的路人皆濕淋淋地。正當他猶豫著該怎麼辦時,一名戴著口罩的黑髮女性撐著雨傘,從他面前直直走了過去,將自己的雨傘交給仍坐在地上無法起身的傷者,便離開事故現場,遮著頭頂、往東北邊的下坡處離開。
柳皓心想她家大概就在附近,所以悄悄跟了上去;沿途有屋頂時就跟在她的後方,沒有屋頂時就走到她的身側,隔著巧妙的距離,偷偷將傘頂往對方的頭頂送。他沒想到這麼一走,竟然就走了十分鐘。
那名女子就是七月——後來柳皓隨靈研社的友人光臨三日月後,才重新想起這段插曲。
「你們不覺得她很帥嗎?」如今他揪著自己心臟處的衣襟,活像是剛被愛神射中的模樣。「我本來以為她是住在附近,所以才會那麼果斷地就把雨傘給送出去,結果竟然走了十分鐘耶?」
Q毛歪著頭附和。「是很了不起啦——」
蘇苡芯則興奮地輕叫。「這什麼故事?我到底聽了什麼?你也不遑多讓不是嗎?」
「妳不懂啦!十分鐘喔!十分鐘!」柳皓轉向尼斯尋求認同。「欸,尼斯,你懂嗎?你懂的吧!七月小姐很帥吧?」
他越過Q毛,一把攬住尼斯厚實的身軀,惹得尼斯哈哈大笑——他的笑聲宛如打磨後的光滑扁柏,依稀帶著芬芳;團員們常說尼斯就像是霧裡的一座大山,帶有神祕感又屹立不搖,才吸引他們久駐不去。
「我懂,我懂。」聽見尼斯這麼說,柳皓頓時感到欣慰地哭喊:「你果然懂!七月小姐是不會像我這麼沒用的——」
正義與光明磊落——他不斷歌詠著七月的美,相信她戴著口罩一定有著自己的用意;反觀他自己,連只是想拍一張相片都辦不到。戀愛容易將一個人的自我放得過大,搞得柳皓都覺得自己不像是自己;與其那樣,他覺得倒不如關閉心靈裡的某處開關,變得神經大條一點還比較自在。例如像是田雞和蘑菇頭,他們的心靈開關大概就從沒開過——事到如今,他依然失禮地這麼以為。
這晚,柳皓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意識,直到天際線漸漸泛白,他的友人們沉沉睡死,而他慢慢甦醒。
關於「要如何應對十三」這個問題,柳皓決定姑且先擺一邊;他只知道倘若以七月的照片作為交易條件,肯定會讓他過意不去;如此。面對自己的難處,解決的方法就只剩下一個了——他抽著鼻子、下定決心,認為就算是為了自己也好,下次他一定要好好地拍攝到七月的廬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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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說是下次,所謂的下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呢?這個問題不斷不斷地在柳皓的心頭轉。每天他觀察七月在廚房裡進進出出,斟酌著打開相機的好時機;然而越是去在意時機點,時機本身便正持續流失。
這天關店之後,眾人用完晚餐,柳皓與七月從廚房將飯後甜點端進休息室時,看見小花正雙手抱胸,一臉氣惱地盯著桌上已經喝完了的彈珠汽水空瓶不放。
「這個彈珠拿不出來啊!」她悶悶不樂地抱怨,沒察覺一旁的十三正無聲竊笑。
柳皓聽聞後,放下裝有愛玉的鍋子,拿起玻璃瓶逆時鐘施力,但位於瓶口的塑膠瓶蓋無動於衷。「拿不出來啊!」他跟著抱怨,更是讓十三噗哧一聲。
「啊——真是的。」十三笑嘆。「就像是多了一個小花一樣。」
七月伸手討來瓶子。「真是的,這個啊是要這樣開的。」她將塑膠蓋往反方向轉,蓋子與瓶身頓時鬆動,令小花發出歡呼。
這下換成十三不滿了。「齁唷,妳幹嘛跟她說?」
接過了彈珠的小花大受打擊。「咦?你也知道要怎麼開嗎?那你幹嘛不說?」
十三嗤嗤笑了起來。「因為很好笑啊,看妳為了這種小事生氣——」
她變得滿臉通紅。「什麼嘛!我也是會有很正經的煩惱好不好?」
「例如?」
「例如……」小花愣了一下。「還說呢,當然是擔心搗蛋鬼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出現、還有祂出現的話又該怎麼辦嘛——」
柳皓聽到這裡,心想果然小花的心思就如十三所料,恐怕沒把「直接解決對方」這點納入她的選項之中。
十三傷腦筋似地發出沉吟。「所以我說,妳就直接幹掉祂嘛?」
不過小花嘟起雙頰。「可是,你之前不是也說想要好好研究祂,所以才會想要把祂抓起來嗎?後來分析結果怎麼說?」
「分析還沒跑完,就被搗蛋鬼給逃跑了。」不知為何,柳皓感覺十三回答得有些冷淡——他戲劇性地聲稱自己已經失去了研究搗蛋鬼的熱情,柳皓因而「咦」了一聲。
「我還以為你已經分析出來了?」如果能夠更了解搗蛋鬼,也許就能夠知道更簡單的應對對策了——柳皓本來是這麼以為的。「真可惜耶。」
一旁,七月已將愛玉以玻璃小碗分裝成四人份,黃嫩的甜湯裡點綴切片檸檬與透明的冰塊,看起來非常清涼。「總而言之,要是下次搗蛋鬼再出現,還是直接解決掉會比較好吧?」
柳皓認領了一碗愛玉後,找了個位子坐下。「但是除了乾等,我們是不是也可以採取多一點主動呢?像是之前的烹飪教室,效果就很不錯呢。」他提議可以多花點心思來經營三日月的社群平台,好讓民眾把好奇心放到店裡的各種小道消息。
「例如提供了時尚餐點的我們,平常的員工餐是什麼樣的呢?」事不宜遲,他對桌上的數碗愛玉特寫了幾張照片,然後把鏡頭轉向,將所有人都納入鏡頭。「員工們私下的生活又是怎麼樣呢?」他說著,按下快門。
此時的七月自然是裸著臉的。她對柳皓的舉動先是一陣錯愕,然後冷冷地說:「刪掉。」
小花也跟著附和:「皓皓,七月不喜歡人家拍到她沒戴口罩的樣子喔。」
「啊……對不起,我只是想要……」柳皓啞口。他感受到十三等著看好戲的目光、小花顧慮的神情、以及七月不容分說的視線,而他手指的分毫移動都在他們的注目之下。
「刪掉。」七月又說了一次。
「好的。我刪掉。」
他懦弱的手指頭終究還是按下了刪除鈕,就連他想查看自己拍得如何都還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