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皓坐在瑀安的高級房車裡,覺得自己的堂姊誤會了十三與小花,卻遲遲拿捏不定主意該怎麼說明才比較妥當。說到底,除了知道兩人來自於曇天,他對他們的認識倒也不深——一旦意識到這點,他就覺得輕易開口解釋,或許只會弄巧成拙。
於此同時,車子往H市市區的方向行駛,逐漸接近火車站前。窗外大廈林立,但皆窗光黯淡、外牆斑駁——自從近年來人們的自駕率提升,對火車的仰賴性逐漸降低,從前熱鬧的站前商圈早已變得缺乏生氣。瑀安今日的工作地點便位於此。
趁著紅燈空檔,她的司機讓她及柳皓在路邊下車,自己則去另尋車位。
下車後的兩人面前是一堵綠色鐵皮的入口。鐵皮占用到車道,圍起火車站斜前方的一棟大樓。此處曾是一棟百貨公司,因平面呈不規則狀,影響動線與櫃位布局,也沒有可作為行車接送的緩衝空間,很早就吸引不到人流;經營者撤點多年,持有集團終於決定拆除改建。
兩人走進綠色鐵皮的入口裡。瑀安朝門口附近的工人們揮手大喊:「你們好啊——」一群人立刻圍堵上前,慌慌張張地詢問兩人身份。這群人是經人介紹才找上瑀安的,因此僅在方才的電話中聽過她的聲音;當他們發現自己委託的除靈師竟然如此年輕、打扮招搖,還帶著大剌剌且毫不穩重的笑容,驚恐的臉上更顯不安。
工頭姑且還是走上前來,描述了一幫人稍早的經歷。
整個工程是從今天早上開始的。為了確保拆除作業時建築裡面沒有閒雜人等,他們分成幾個組別,從最頂樓開始巡視。起先一切正常,就只是一棟空蕩蕩的大樓而已,但他們確實感受到空氣裡流淌著一股莫名的壓力,令人喘不過氣來。
就在他們從最高樓層經由安全梯往下走時,驟然發現地面異狀——當他們的頭燈與手電筒照向地面,竟未能驅退黑暗,而是照出了地面一團一團如影子般的飄動團塊——團塊的形影紛雜,數量龐大,四處游移且團團堆疊;除此之外,大量而模糊的人聲自四面八方湧現。事後,他們才知道其他組別也遇到了相同遭遇。
一群人當下便慌了手腳,拔腿就跑;然而他們感受到那些無形的東西也追了上來,且數量迅速增長,還出現了拉扯眾人的力道,並且掐著他們的脖子。有人被絆倒了,又很快再站起來,追上其他人一起逃跑……他們本來是這麼以為的,孰料回到一樓室外清點人數,這才發現竟少了三人。
一夥人驚覺不妙,一度嘗試尋人——可是每每在走上四、五樓之前,那波黑暗便會再次湧現,因此他們只得倉皇地逃了出來。
工頭的話說到這裡,聲音裡餘悸猶存。「柳小姐,您怎麼看?」
笑容逐漸冷卻的瑀安聞言,再次提起嘴角往兩側笑了起來。「你們真的每個人都看見了,也聽見了嗎?」
工頭和其同僚們點頭如搗蒜,七嘴八舌地開始補充他們每一個人的所見所聞;除了巡視路線不見得相同,其餘幾乎如出一轍,足以證實工頭所言不假。
柳皓背向眾人,附在瑀安耳邊低語。「姊仔,這不太可能吧?又不是每個人都有陰陽眼……」
但她低聲回應最近業界裡確實偶有案例——沒有陰陽眼的人也看得見異象——倘若異常的強度較高,似乎便有辦法憑其意志辦得到這種事情。
「好比說想要嚇唬人的時候啊——等等的。」她刻意抑制胸膛起伏,輕聲嘆息;在這一刻,柳皓察覺到她的笑容其實是裝出來的。「偏偏是今天啊……」她呢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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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柳皓宛如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學生似地,在陰暗的廢棄大樓裡恣意搖晃手電筒的光,四處照啊照地——
方才瑀安對工人們聲稱柳皓是自己的助手,要求工班多提供一組安全帽、反光背心、以及手電筒給柳皓。柳皓當然可以當場拆穿她的謊言,但瑀安的模樣讓他有些在意,索性便乖乖就範。現在回想起來,他猜想打從一開始瑀安邀自己上車,她恐怕就暗自盤算要帶他一起進來現場了吧。
至於為什麼——他沒有去深究原因,只認為此刻的她或許正處於低潮,所以才會想要拉個人陪——他在心裡如此解釋,也盡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假裝什麼都沒察覺到似地,扮演著一個神經大條的丑角作陪。
「原來櫃位撤除之後是長這樣啊?我以前好討厭來這裡喔!我媽每次都在女鞋店試穿很久……大概在那一帶吧?」他把光源指向右邊某處,轉頭朝瑀安問:「妳還記得嗎?那裡的陳列都擺得很密很高,很有壓迫感。」
「我不知道。我討厭死這裡了。」瑀安忌憚地在空間裡移動自己的手電筒焦點。
「對了,我們以前在這裡玩過捉迷藏,結果我當鬼的時候,故意去請服務台用廣播找妳……」
「就是你啊!害我對捉迷藏產生心靈創傷的人——」
兩人持續前進,以手電筒橫掃幽暗的空間,一層層搜尋梯間與廁所,低聲呼喊失蹤的工人。隨著他們逐漸深入,柳皓發現自己發出來的聲音開始出現回音。
「哦哦,真想在這裡大聲講話、產生很多很多的回音呢——呢——呢——呢——」
「不要自己製造回音。」瑀安噗哧笑了出來,笑聲消失在幽敞的遠方,忽然令她備感寂寞。「就算很討厭這裡,還是覺得有點可惜耶。沒想到它也有要被拆掉的一天。」
「畢竟開很多年了,一定也是很多人的回憶了吧……話說回來,這次的異常到底是什麼?」
「誰知道呢?以前不是有人傳說這裡是刑場嗎?」瑀安漫不經心地說。
「妳不要突然說出那麼恐怖的事情啦!」柳皓一縮。「這次的不是很強嗎?我先聲明,我可是什麼都不會喔!」
「哎呀,原來你會怕啊?」她壞笑起來。「放心好了,我會保護你的。之後包準你對我工作時的帥氣背影刮目相看。」
「哇……妳這發言好有中年大叔感啊。」
他們來到三樓之後,逐漸沉默,改將多餘心力提神警覺於每一處角落。某種東西正潛伏暗處。據工人們的證詞,隨著樓層往上,就會越接近異常。
就在兩人巡完三樓廁所,打算從電扶梯前往四樓之時,走在前頭的瑀安停下腳步,凝神注目前方某處——她左手上的手電筒的光落在前方不遠,照著積聚厚厚一層灰塵的慘白磁磚;而在光圈外圍的地面,隱約可辨有某種東西正在游移。四面八方湧來了細微的聲音。
柳皓見狀,來到瑀安身旁,將自己的手電筒再往前一照,霎時看見工班們所說的那些異狀——磁磚上浮現大大小小的深色團塊,就像是沒有主體卻逕行出現於地面的影子;隨機遊走,交疊得深淺不一,躁動的軌跡密密麻麻布滿整面地板。不僅僅是前方,他們剛剛行走的來時路也已經布滿相同景象,逐漸將兩人包圍。至於那些細碎聲響,則開始演變成人聲——嘈雜凌亂,還參雜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尖叫,柳皓因此倒抽了一大口氣。
一旁,瑀安以掛繩將手電筒垂在手腕,左拳握緊於胸前,右臂大力一揮,四周在她的意志之下登時一亮——以兩人為中心的方圓兩公尺上方出現十來個亮晃晃的光球,以等距排列,令空間亮如白晝。儘管如此,光球後的景象卻令瑀安發出哀鳴,宛如有什麼超出她的預期,甚至喪失鬥志。
柳皓在刺眼強光之下,也看見了那些光中所站立的東西。
是人。
是人影。
正確來說是人形——地面那些團團的影子之上站立著無數人形,輪廓呈現不同的體態、性別、與年齡;大量人形如同煙塵塞滿整個空間,亦如腳下影子一樣彼此穿透,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存在共存。如今祂們紛紛停下,悄然無聲地轉向兩人,在那看不見的視線之下,柳皓幾乎想像得到祂們一團模糊的臉上是如何麻木無情。
「姊仔——」
「不要離我太遠喔!」瑀安將右手食指與中指併攏,手腕與手臂在空中揮舞;隨其手指移動,光球跟著扭轉,軌跡殘留於空中,形成數十道符咒——她喊出對應咒語,然而人形無動於衷,甚至開始朝兩人邁出腳步。
瑀安「喂喂喂」地喊著,右手握拳收回,將符咒收斂成原先的光球。「這怎麼樣?」她再次揮動右手,使光球移形、成為光軌。這次光軌如藤蔓般迅速延展,形成一整面由咒語織成的圓柱簾幕,將兩人環繞於中心,隔絕人形入侵。
柳皓心裡想著「得救了」,卻驚覺瑀安面如死灰——
「這樣也不行?」她喃喃。
「祂們不是被擋下來了嗎?」
「這個咒語本來是要驅趕祂們的,可是……」只見人形毫不畏縮,密密麻麻擠在光幕周圍;或許隨著數量增加,侵入的強度也越高——祂們開始能夠越過咒文的縫隙擠進手來。
瑀安低頭一瞥自己的左手掌心——直到這時,柳皓才注意到她似乎一直握著自己的魔水晶墜子;她的魔水晶泛著強光,將其手掌照得發紅。
「哼,我就知道這樣不夠,還好我帶了補充包來。」瑀安大剌剌地把右手直直朝柳皓伸了過去。「你的魔水晶借我一下。」
柳皓愣了一愣,直到她又喊了一聲「快點啦」,他才說:「我……我沒帶在身上。」
她尖叫。「那你是來幹嘛的!」
「我不知道!我不是說我什麼都不會嗎!」
「但是你有魔水晶啊!你在車上提過它的!」
「我沒說我有帶!妳把我當成補充包?」
「帶在身上!給我帶在身上啊!」
人形推擠的力量越來越強,有的人的上半身擠了進來,往兩人伸長了手。光幕開始出現缺口,且逐漸黯淡。柳皓被其中一隻手給抓到,才剛甩開,又有數隻手抓住他的手臂往外拉——「想想辦法啊!」
「煩欸!」瑀安握有魔水晶的左手形成一道光刃,往柳皓身上的手爪大刀一揮;可是當光刃斬至,祂們僅是跟隨光芒短暫消失,待光退去,又在原地恢復形體,一點用有沒有。另一方面,瑀安的背後出現空檔——數條人形抱住她的腰,要將她拖往光幕之外。她一邊掙扎、一邊大叫。「我幫你開路,你自己逃出去!」
「那妳呢?」
「我不知道!誰知道啊?」
柳皓聽聞,抽出手機,著急地想要尋找電話中的號碼,但心裡也清楚一切都太遲了——
「還在幹什麼,快走啊你!」他的屁股被瑀安用力一踹,整個人往電扶梯的方向跌;光幕的範圍隨他移動,開出一條道路,瑀安卻也因此脫離庇蔭、陷入重重人形當中。
明天到我辦公室等一個叫「無名」的人,要他來救我們——柳皓聽見她在那些東西之中、以足以穿透整座建築的音量大喊。
「哪裡等得到明天啊!」他連滾帶爬地跑下樓,一邊回吼。
光幕在那一瞬間消失無蹤,柳皓驟然感到自己被孤身一人拋入黑暗——在他所前進的方向,手電筒所照亮之處依舊正常,但他清晰感覺得到眾多人形就跟在頸後,拉扯自己,想要將他留下——
他拔腿狂奔,一路往下,在終於看得見一樓門外的光時,手中的電話也終於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