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故事發生在在 H 市的某個角落。
此地為戰後時期所興建的眷村,每戶住宅皆為磚造平房,多面開窗,採光良好,屋頂採用五脊四坡寄棟式,周遭一概附有草皮庭院,內外空間十分寬敞,據聞曾是風光一時的高級將領眷舍。但到了21世紀初期,相較於附近新興大樓拔地而起,眷村已成荒煙漫草,陰暗雜亂、蚊蟲肆虐,是水泥叢林裡的化外之地;直到幾年前,H市文化局促成了再造計畫的啟動,才陸續從接近道路的眷村外圍開始釋出再造後的老屋,委由店家進駐。
而一年半前所剪綵的第一期計畫裡,十五棟建築中總共開放了三間老舍,故事的舞台便是坐落於街角的這棟——名為「三日月」的茶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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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屋的周圍由矮牆圈起,後方種有一株高大欒樹,夏季時枝葉繁盛,自屋頂上方篩下斑斕光影。營業時分,坐落於人行道轉角處的鮮紅木門敞開,來客踏上木頭棧板,伴隨著兩旁柔順如海潮般的狼尾草、以及從草下盆栽所生長出的花草綠葉,走上幾步路,便會來到建築的木頭格柵門前。
將格柵門往右側拉開,混有茶香與木香的溫度首先會沁入人的鼻肺。關上門後,陽光自右側大面窗格灑進,來回反射於光滑明亮的磨石子地板、正前方的木頭吧檯、以及洋式座椅之間;頭頂的木樑結構裸露,歲月的鑿痕顯現於餘光曖曖;更裡頭有著一間敞開著的和室,和洋並濟的風格一如其所提供的餐點一樣。
這天五名男大學生佔據了和室裡的一桌矮桌,興奮地交頭接耳。甫進店裡的他們並非將注意力集中在餐點的討論上頭;他們幾乎無視於桌上菜單,各自伸長脖子、朝店裡店外東張西望。
「怎麼樣?有發現什麼嗎?」
當中有人這麼問道,你看我、我看你,彼此搖了搖頭,最後視線集中於一名男子身上。男子的頸上掛著一條皮繩,墜飾藏在 t-shirt 底下。他一會兒低吟,一會兒從齒間吸出嘶嘶聲響,搖頭晃腦時微微露出瀏海底下皺起的眉,很是遲疑;儘管是這樣的神情,他的瞳孔裡依然光芒流轉,就連煩惱時候都掩蓋不了與生俱來的開朗氣質。姑且稱呼他為樂天男吧。
「總覺得太乾淨了……」他開口後,眾人顯得失望與困惑。樂天男尚未來得及解釋清楚,一名穿著褐色圍裙的嬌小女孩正好往此處走來。
女孩長有一張稚嫩的臉蛋,圓潤的雙眼配上自然微笑的唇角,再加上後腦杓上擺動的短短馬尾、圍裙底下輕便的短袖短褲,目測年齡約略小於五名男大學生,讓人猜想或許才剛過可以打工的年齡不久。
在她察覺他們因為注意到自己、而引起一陣異樣的眼神交流之前,她的喉間早一步響起清亮的嗓音。「哈囉——請問可以點餐了嗎?」她來到桌邊、話才說到一半的樂天男身側,雙膝並攏於榻榻米上,發覺眾人正慌張地抓起菜單,一副這時才要開始研究的模樣。
有人脫口說了聲「不好意思」。
會慌張也是正常的,畢竟他們走進店裡都已經過了十幾分鐘,還只專注於觀察自己感興趣的事物。但是這群人未免也太不會掩飾了吧——樂天男暗自發笑。
遇到這種場合,應該先傻呼呼地笑著打馬虎眼,這麼一來,多少能降低一點他人的反感——他如此思忖,回過頭去,卻見女孩的腦袋往旁邊一歪,眼裡根本不帶半分責備與催促之意,只是露出了貌似在說「哎呀……」的悠哉感。
「幾位是第一次來吧?我來幫各位介紹一下好嗎?」
是個好孩子呢——他不經意地心想,順勢將手邊菜單遞給對方,滑溜地說:「那就麻煩妳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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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五人點餐花了一些時間,女孩回到吧檯時,一對男女正在吵嘴。他們是店裡的其餘兩名工作人員,不過說是工作人員嘛——站在吧檯裡、後頸上束起長髮、穿著圍裙的女子無疑是工作人員沒錯,她就連爭論時手邊都忙著備餐,不得清閒;另一名男子則是滿頭亂髮、一身便服,悠然自得地坐在吧檯前的高腳椅上,以恬適的步調操作筆電。若不多加說明,旁人或許會以為這是一場店員及客人的爭執吧。
但其實這名男子是三日月的掛名經理兼店員。說起來女子只是一名雇員,對主管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客氣,唯獨為了避免被他人聽見,低聲用氣音說:「我是叫你送餐,不是叫你把餐點吃掉!」女子目測約二十來歲,戴著黑色口罩,細長的眉眼間點綴些許紅色眼妝,發怒時不失艷麗,又帶有魄力。
但男子一派悠然,以叉子挑起盤上缺角的巧克力蛋糕,放進嘴中。「不不不,妳才沒叫我送呢。妳只是靜悄悄地把餐點一個個擺到我的旁邊,我當然會以為是要給我吃的嘛。」他的嘴裡塞滿食物,聲音模糊,露出笑容時,讓人搞不清楚究竟是在挑釁、或者純粹是因為嚐到美食的幸福的笑。
男子的年齡約略三十。如他所說,他身旁的檯面上還擺著好幾盤糕點,要不是女子出聲喝止,或許最後全都會被他吞進肚裡也不一定。
女孩回到吧檯,沒目睹到全部過程,卻一眼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十三,不可以這樣。」
被稱為十三的這人聽了,轉頭裝沒事。「小花——七月說這些要出餐。」
「看也知道啊。」用不著十三交代,小花已經拿出托盤,正把餐點一個個放到上頭、準備送餐了。「交給我就好了,七月。」
「小花真是可靠——」面對小花時,吧檯裡的女子忽然聲音變得甜膩膩地,簡直都要滴出蜜來,不過接下來她的話鋒又是一轉。「真希望某人多學著點。」
「是是是——」十三托著下巴,仍舊置身事外。「那群大學生怎麼了嗎?花了不少時間呢。」要不是這樣,怎麼會累積這麼多待出餐的餐點呢?他的邏輯也許是這樣的吧。
「結果還是幫他們介紹了呢。」小花忙著手邊動作,眼也沒抬。
「剛剛他們不是說要自己看的嗎?」
「也是有這種時候的嘛。」小花端著滿滿的托盤往客座轉,來來回回共跑了兩、三趟,才將餐點送完。最後當她回到定點,她吐了一大口氣,鬥志高昂地說:「今天生意好好喔,希望接下來也都這麼順利!」
十三皺起眉頭,將視線挪向筆電螢幕上的動態報表。「小花,妳知道嗎?說這種話就叫做『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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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業至今一年半的三日月僅在早期引發過一陣熱潮。H 市的步調向來講求速食成效,隨著眷村剪綵的相關活動落幕,話題熱度淡去,非連鎖店的他們缺乏足夠的行銷技術,如今顧客多為附近居民。客人通常在午後光臨,點了一組茶點,一坐便是幾個鐘頭,因此店裡總是沉澱著清雅的氛圍,除了偶爾會有在買菜回家半途的婆媽們光顧、大聲談笑。
儘管如此,最近店內生意突然好上幾成,不時接近全滿;顧客間多了不少年輕男女,多半為距離此處約十分鐘車程的 N 大學生。這讓小花十分開心,忙到幾乎忘了人手不足的問題——畢竟可以稱得上是實質戰力的,連同她自己在內,就只有兩名人力。
不過他們的生意之所以會突然興隆,其實是出於某個她料想不到的原因,五名大學生這天也正是為此而來——方才在她離開大學生們的桌邊之後,那群人再次交頭接耳。
「就是她吧?明明看起來只是個打工妹,卻會對外聲稱是這家店的店長。」
一名戴著厚重圓框眼鏡的男同學點了點頭。「就是她沒錯。」
其他人紛紛附和。
「然後坐在吧檯的男的是這家店的米蟲經理,吧檯裡面戴著口罩的點心師傅是裂嘴女……」
三日月的七大不可思議——自稱是店長的打工妹、寫作經理唸做米蟲的男子、從不露出真面目的裂嘴女……網路上流傳著這樣的文章;雖然很多明顯是囫圇充數,甚至根本不足七項,但是當中還是有令人難以理解、挑逗人好奇心的內容。
樂天男轉向吧檯,以食指指節搔搔下巴。「但就只是因為人家一直戴著口罩,就說是裂嘴女,未免也太……」幾個月前,他記得自己曾在一次機緣下短暫接觸過那名女性,除了她當時也戴著口罩、為人冷淡以外,對方給他的感覺十分正常,如今被冠上不實之名,樂天男不免為她不平。
「皓皓,你不懂啊,這是一種浪漫啊!」一名體型圓潤的蘑菇頭男拍打自己的大腿,其他人皆點頭稱是。「在現在這個科技發達到不行的年代,想像陰暗之處還隱藏著現代人類所無法理解的恐怖,你不覺得充滿了浪漫嗎?」
被稱為皓皓的男子本名柳皓。他感受到蘑菇頭的發言挑起了其他人眼中輕微的敵意,趕緊將手掌朝前、用力搖晃。「我……我知道了!就是說啊,就是這樣沒錯!」
眼鏡男推推鼻樑上的眼鏡,鏡面反光銳利一閃。「可是剛剛你說這家店『太乾淨了』,這麼說來……」
柳皓心頭一緊——眼前的朋友們是N大靈異研究社的社員,因為聽說了近來在網路上盛傳的文章,所以找了雖然不是社員、但擁有陰陽眼體質的柳皓同行,來此一探究竟。
但是老實說,自從柳皓走進店裡,半點跟靈異現象有關的線索都沒察覺,整間店乾淨到不行,不如說甚至乾淨到了有些可疑的地步——
作為一間年過半百的老屋,屋子裡絲毫感受不到從前在此生活過的榮民及其眷屬的靈識,就連一點思念都沒有殘存下來,這點非常奇怪——柳皓心想——意識就是一種力量,足以將人與花草蟲魚經年累月的思念給留在原處,這間屋子裡卻沒有任何這樣的蛛絲馬跡。
他誠實地說出內心感受,希望別幻滅了友人心中的浪漫,所幸他們聽了之後低頭沉思。
「也就是說,這家店在你看來很奇怪囉?」
柳皓頷首。「簡直就像是刻意清理過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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