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消失了。
柳皓站在人行道上呆望著那片空地足足有三分鐘之久。時間是上午九點半,他準時在開店前半小時抵達,但是當機車即將左轉、轉向三日月所坐落的轉角之時,他停在馬路的車流中央猶豫起來。因為他遠遠地就看見三日月消失了。
矮牆與位於人行道轉角的紅色木門、木門後的木頭棧板、棧板周圍欣欣向榮的花草造景、以及院子角落的巨大欒樹——它們一如既往,塗抹了一層夏日晨間的金色熾光;然而木棧板盡頭的磚造水泥老屋竟不見蹤影,只在地面徒留一片水泥與土色交錯的方形凹洞、以及通透的視覺感。柳皓站在矮牆外,頭一次可以直直望見原先擋在建築後的後院草皮、以及更遠處的矮灌木小徑、還有眷村所共有的小池子。
紅色木門緊閉,因此他無法進去前院。停好機車之後,他便在矮牆邊與機車之間來回踱步,期間也搜尋過 google 地圖,確認自己所抵達的位置無誤。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那棟房子就像是被巨人從空中用湯匙一口挖掉,自原來的位置騰出空間。
難道我在這裡的相遇都只是一場夢境——他甚至忍不住這麼懷疑,半信半疑地撥號給小花——沒接;撥號給七月——一樣沒接。
一對爺爺奶奶路過時也注意到矮牆內的變化。爺爺用濃厚的外省口音問:「怪了,這裡以前不是有一棟房子嗎?」
聽見有人理所當然地道出這句話,柳皓起先抑制在內心裡的恐慌感猛然膨脹。他跨大步往矮牆跑,一腳踩上牆面、一手搭上牆頂,藉著衝勁攀了上去,落腳於植栽之間,便往建築的方向跑;隨著爺爺奶奶的聲音被拋諸身後,他驚見房子的原址果然只剩下水泥地基的空殼。而此時距離昨晚他與七月並肩離開時,只過了短短的十二個小時。
撥號給十三的電話終於接通。
「十三!你們到底在哪裡?」柳皓劈頭就問,孰料十三比他更狀況外——
他似乎還在住處,且剛起床沒有多久,刷牙的聲音傳進話筒。
「三日月消失?你在說什麼,還沒睡醒嗎?」他的話語裡帶有笑意,直到柳皓語帶焦急地進一步描述——他多希望十三如同往常一樣開自己玩笑,宣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整人遊戲而已,然而十三在電話那頭越發安靜。
「小花和七月一個多小時前就先過去了。」最後他說。
三分鐘之後,柳皓剛結束掉另一通電話,注意到十三出現於前院角落,正臉色凝重地凝視腳邊地基。面對朝自己跑來的柳皓,他問是否有連絡上小花與七月了,但柳皓搖頭說沒有,也期望十三能給出一個答案——可十三的消息讓柳皓更加心冷。
「我嘗試用蟲洞進入三日月,可是被某個術式擋在外頭。」
柳皓用雙手搔亂頭髮,「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地喊。
十三卻張嘴哈哈大笑,一臉被打敗的模樣。
他們聽聞周圍傳來人聲。路人駐足在人行道上議論紛紛,有的還拿起手機拍攝消失的建築。十三因而走到牆邊。
「不好意思,我們今天沒有營業喔。」
他油條地與人們周旋一陣,不知道他們是否從他皮笑肉不笑的那雙眼裡讀出了什麼,最終竟老實地收起手機、靜靜離開——只是十三明白此舉的效果無法持續多久,隨著開店時間越來越近,很快就會聚集更多人流;相片將會流傳出去,馬路對面的高樓社區也會傳來視線。
關於這點,柳皓倒是有所對策。
「前幾天的那些工地大哥說願意來幫我們搭鷹架、遮蔽視線,現在應該在路上了。」
半小時後,數輛工程車開到三日月前。從車上魚貫而出的工人們首先先用兩輛巨大車體垂直停靠在三日月的人行道轉角外,擋住馬路方向的視線,再將四周人行道給封鎖,然後從車上抬下綠色鐵皮、包圍住矮牆周邊——不過此舉仍無法阻擋從對面高樓所投下的視線,因此他們又在原屋位址搭起鷹架、準備在鷹架頂層蓋上帆布。
一般來說,搭建鷹架的工程少則需要半天,可是既然目的只是為了阻擋視線,眾人索性出動最多人手、以最低工法施作,將工時縮到最短。
面對工班們的大力協助,柳皓滿臉歉意地對帶頭的工頭說:「大哥,不好意思欸!讓你臨時抽空過來——」
理論上這些工人應該正忙著拆除火車站前的舊百貨公司——方才柳皓以電話聯絡他們時,本來已經抱著被拒絕的準備。可是或許就跟靈研社那幫人所說的一樣,柳皓跟誰都可以成為朋友;因此當工頭一聽見他遭遇困難,二話不說就立刻調了一班人馬飛奔過來。
工頭大力揮動手臂、說自己做的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也不願報價給柳皓。
「可是啊,沒想到你們也會遇到這種事情,就連老闆都束手無策……這世道究竟是怎麼啦?」
他口中的「老闆」指的便是十三。此時他正無視於周遭走動的工班,一個人坐在木棧板上操作擱在地上的筆電,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法調查三日月的異狀。
柳皓無奈地看了那邊一眼。「誰知道呢?不過老闆應該會有辦法的……」他自知毫無根據,因此又再補了一句:「我希望啦!」
假使今天出現的是肉眼可見的敵人,事情或許還好解決,就算與之對抗也總有個目標;就算小花再不願意,一旦危及到七月或三日月,肯定還是會想辦法驅退對方。然而現在是整棟房子連人都消失——柳皓實在搞不懂接下來該怎麼辦。
眼下他能救的,除了求助於工班,就只有到三日月的粉絲團上發布臨時裝修與暫時休業的消息了——儘管消息發布出去之後,立刻引來抱怨,但是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他讓工頭繼續去忙,自己一屁股坐回十三身旁,又一次搔亂頭髮。「所以說啊老闆,這世道究竟是怎麼了嘛——」直到現在,小花和七月的手機依然都接不通。一想到兩人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還在這個世界某處,他就覺得思緒亂成一團。「姊仔說之前永恆黃昏的人突然都人間蒸發,她們該不會也……」
「當時可沒有連房子都一起消失喔。」十三拖著一如既往的散漫尾音。「剛剛不是也說了嗎?我沒辦法用蟲洞進入三日月——要是房子是被毀壞、或原地蒸發的話,它的空間還是會在原地,所以我的蟲洞應該會連結到地基上方才對;但既然蟲洞哪裡也去不了,很可能是整個空間都被搬到了某個我無法掌握的、更大的空間之內。」
柳皓不明白他話中所以。「你是說,有人把房子整個搬走?」那驚恐的模樣令十三的薄唇往左右揚起——柳皓率直的反應偶爾會讓十三想起小花。他也曾向她提過這點,當下她不甚服氣,似乎是自恃人生歷練比柳皓寬廣多了,因此回嘴:「才沒有呢,一點也不像!」
小花現在到底在哪裡呢——思索著這點的十三將上身後仰,朝著天空嚷嚷:「哎呀——毫無頭緒,傷腦筋啊!」似乎是真有那麼點傷腦筋的模樣,又不太像是把難題看在眼裡;他話鋒一轉,表示既然小花也一起消失了,柳皓就不用太擔心了,因為她不可能出事的。
「怎麼說?」
「你不是也感受過了嗎?她的那種力量。」
那不是什麼別的——十三以淺淺的笑容說道——在曇天,他們稱那種力量為阿迪瑪,同時也用相同名字來稱呼小花,意指他們一族當中繼承了這股力量之人。
「基於某些原因,那股力量受到曇天全體的祝福;祝福形成的瑪納會鞏固阿迪瑪的存在,所以繼承了阿迪瑪的人是不老不死的。」
柳皓愣愣盯著十三,覺得他的話有哪裡矛盾。「如果阿迪瑪不老不死,為什麼還會有繼承者?」
十三注意到自己的語病,向柳皓投以一道激賞的目光。「哦,沒錯,你果然很敏銳欸!」雖然阿迪瑪不老不死,可是一旦有了直系後代,不老不死的光環就會消失,等到死去之後,力量就會自動轉移到後代身上——
十三一邊解釋,一邊重新操弄筆電起來。而柳皓困惑地咀嚼他的話語,好一會兒才問:「你們把這種事情,當作是一種祝福?」十三敲打鍵盤的手指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停頓。
他開口時的聲音戲劇化地高昂起來。「這種話你也信?我唬你的啦!」
「什麼嘛——到底是怎樣啦?」柳皓懊惱地仰天呻吟。「姑且不談小花,那七月小姐呢?她是一般人不是嗎?」
「只要她好好跟小花待在一起,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十三嘴上這麼說道,心裡卻想——大概吧,大概,否則要是七月出了什麼事情的話……
他倒不是擔心七月,反而是擔心失去七月的小花。
筆電上的畫面不段更新。從剛剛直到現在,十三持續在筆電裡輸入指令;他連按 Enter,畫面拉到最底端,在某個圖表停了下來。細細端詳之後,他說:「追溯這一帶過去幾小時內的瑪納,都沒什麼異狀耶。搗蛋鬼也要等到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報到呢。」
柳皓近乎絕望,因為他原本毫無根據地猜想這次的事件或許正是搗蛋鬼所造成。如今他喪失了唯一的假想敵。「所以不是搗蛋鬼幹的囉?」
「不是,那傢伙完全被自己的情緒給牽著走,我的蟲洞才不可能被那種東西給擋下來。」十三表示剛剛擋住他的應該是某種精心設計過的力量,很可能源自朗天的原生術式。「所以我想……」
他以大拇指與食指摩娑下巴,不知為何,露出了城府深密的笑。
也許我們可以在搗蛋鬼身上賭一把——他說著,敲敲螢幕上顯示將有高機率出現異常的畫面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