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舊百貨公司的事件過後隔天,瑀安的高級房車在三日月一開門時,便氣勢洶洶地殺到店前。她一進門就指名要找十三,背後還跟有兩名提著滿手「供品」的西裝男士,幾個人來回將幾大箱的禮品及書冊送進休息室裡。
末了,瑀安與十三坐在吧檯前的洋式座位。她隔著桌子雙手握住十三的手——兩眼發光且自顧自地說個不停,一會兒對昨日的相救表達感激之意、一會兒又因他滿手繃帶感到自責不已,除此之外還不斷傾訴著她滿滿的崇拜——她詢問他是否願意收自己為徒,甚至坦言願意為了他赴湯蹈火,顯然已將十三當成偶像膜拜,就只差沒下跪求婚。
而十三面帶笑容,頻頻點頭,「這樣啊」、「沒什麼啦」、「我不要,太麻煩了」地應付著;無論回應什麼,對方都會有各種羞答答的反應,而且即使看得出來她已經有在克制了,仍有幾聲尖叫按捺不住、自座位上傳了開來;所幸因為剛開店不久,多數客人都會優先選擇坐在和室,目前他們的座位附近還沒有別人。
然而小花在吧檯裡看著兩人,臉色很差,她所擦拭的餐盤都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音。
啊,好煩。她心想。
就連柳皓從外場走回來,也說:「啊,好煩。」身心都傳達出一股脫力感。
只有七月因為這些人的反應感到十分有趣。
不知道過了多久,瑀安終於把她肺腑的情感傾倒完畢,也鬆開了十三的手。
「對了,十三先生知道我和皓皓的爺爺以前是永恆暮色的成員吧?」即使不是姓氏,還是會硬在愛慕之人的稱呼之後加上敬稱,柳皓反省這大概是他們家族的通病吧。「我聽說你對魔水晶的來源很有興趣,所以我也把我爺爺以前留下來的全部文獻都搬到你們的休息室囉。」
「我看見了,真是幫大忙了——」十三笑得開懷,還假惺惺地說:「哎呀——這麼貴重的東西借給我,真的沒問題嗎?」
「就是說啊!畢竟是爺爺的遺物,所以請你看完之後務必歸還喔。」瑀安也開懷大笑起來。「只是恕我冒昧,你是怎麼知道永恆暮色的呢?」
「怎麼突然這麼問呢?」
十三面不改色地把問題丟了回去,沉浸於戀愛中的少女卻完全忘了自己先前的疑心。「因為啊,其實永恆暮色的成員在十年前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所以現在知道他們的人應該是少之又少才對。十三先生還知道他們,該怎麼說呢……非常內行?」
「哦,柳小姐非常了解呢!沒錯,永恆暮色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十三順應著瑀安的發言說道。「因為妳是除靈師,又是柳皓的堂姊,所以我想妳應該能夠理解,不至於覺得我是在胡言亂語,我就直說了——」
他坦承自己不是朗天世界的人,而是來自於另一個被稱為曇天的世界。由於曇天的體質不如朗天健康,因此曇天人一直將朗天當作範本來研究自己的生存對策,所以十三才會對朗天的永恆暮色有一定的認識。
「至於十年前的那起『黑空事件』,我們這幾年來也一直都在研究原……」十三的雙手又被瑀安一把握住。
「原來是這樣啊!也就是說十三先生是異世界的人?所以才會這麼強的嗎?」
此時,柳皓拿著熱水壺到桌邊,替他們的茶壺回沖。「姊仔——」
「我不是叫你不要叫我姊仔嗎?」
柳皓充耳不聞,逕自說:「妳沒看過這個人被異常摔得四腳朝天的模樣。他能夠順利把妳給救出來,還不是因為我把魔水晶借給他的關係。」
瑀安恍然大悟。「原來你的魔水晶在十三先生身上。」
十三趁機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從口袋裡拿出柳皓的魔水晶、放在手心。「這個真的很好用呢。皓皓,我可以再跟你借一陣子研究研究嗎?」
「我是無所謂啦。」
瑀安竊笑。「也是嘛,反正放在你身上也沒有用處,不如直接送給十三先生或是送給我,讓它發揮最大功效——」
「妳不是已經有一顆了?說到這個,我覺得妳果然還是放棄當除靈師比較好。昨天只不過是剛好我搬得到救兵,要不然哪可能得救?」
「昨天只是我剛好狀況不好而已啦!平常可不是那樣的!你都不知道,業界的人可是都把我視為明日之星喔!我的前途根本是光芒萬丈……」瑀安陷入陶醉,旋即又想起了什麼地,整個人變得嬌滴滴地。「當然再怎麼樣,也是遠遠不及十三先生啦——」
「齁唷,我就說妳不知道——」柳皓不耐煩地說。「這個人在這家店裡,可是米蟲到足以被封為不可思議的人喔。我是為了妳好,妳快點把妳眼前的粉紅濾鏡拿開,好好看清楚吧!鳥巢般的亂髮!垂垂眼!沒刮乾淨的鬍渣!穿著!很隨便!還會偷吃店裡的商品不付錢!」他每喊一聲,手指就指往十三身上的不同邋遢之處。
然而瑀安病得不輕,怒言相向——「皓皓!你怎麼可以叫自己的經理是『這個人』呢?你應該要叫他『十三大人』外加『先生』才對!」
柳皓面無表情,眼球情不自禁往後上方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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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風一般的瑀安終於要離去了。臨走之前,她將自己的名片遞交給十三;上頭印有她的辦公室地址與通訊方式,職稱不意外地寫著「除靈師」。
「十三先生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會想要委託我吧?不過只要你想見我,隨時來找我都沒問題喔!」她拋了個飛吻,那輛氣派的高級房車才終於駛去。
中午左右,三日月恢復往日節奏——自從七月公開亮相之後,店裡的生意就比起往常興隆許多,可是無論是小花還是柳皓,在體驗過早上瑀安所帶來的那番令人心煩意亂的騷動之後,如今這般平靜無波的日子都叫他們充滿感恩。
況且平時總是賴在吧檯的十三,這天也都不在位子上,減少了有人會與七月鬥嘴的機會,以及備妥的餐點被偷吃的危機——他整天都窩在休息室裡清點他的「供品」,忙著將一箱一箱的書冊打開、埋首閱讀。
關店之後,走進休息室裡的其他人沒有一個不被那副景象給嚇到的——水果與養生食品被堆到正對門口的角落,右側沙發周圍則都是打開來的紙箱,裡頭的書冊有的已被拿到茶几或沙發上。想要走進去、好好地坐在椅子上幾乎不不太可能。
七月抱怨:「搞什麼啊!我們等一下是要在哪裡吃晚餐?」
十三坐在地板上,似乎是讀得太過專心了,難得竟沒回嘴。「抱歉抱歉,今天先在和室那邊吧。你們應該沒訂我的份齁?」
「當然,你不是說要去換藥,要在外面吃嗎?」
七月沒好氣地掉頭離開。柳皓探頭進來一看,也哇了一聲,追著七月跑了出去。只有小花逗留了一會兒,嘗試走到裡面一點的地方去,漫不經心地翻起某疊書堆頂層的頭幾本書——
書頁泛黃、邊緣破損,摸起來帶有粉質觸感,散發出淡淡霉味與濃濃的陳舊感;不過裝訂上十分用心:棉繩牢固,同系列的書冊分類明確,使用厚磅紙材作為封面,有的還有書殼。在過去還沒有大量印刷資源的時代裡,撰寫人的行文工整、字跡各異,從毛筆到鋼筆所寫的都有,經歷了數代傳承。
即使是救命之恩,可是能夠在一天之內將這些資料全部打包整理、送過來,光是這樣就足以讓人感受到瑀安是如何全心全意地想要報答十三了。
小花闔上書冊,手掌順勢往書封上輕輕一拍,夾在書頁裡的陳舊空氣跟著被擠壓出來。「……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沒興趣了。」
十三從文獻當中抬頭。「沒興趣什麼?」
「調查黑空事件的真相。」
他瞬間意會過來。原來如此——他想——對小花來說,若他表現出對永恆暮色感興趣,確實不外乎就是這個原因。
兩年之前,他因為被懷疑是黑空事件的元凶而遭到通緝,因此和小花逃離曇天——雖然中間還有很多複雜的因素,不過這是讓他們選擇離開的最後一根稻草。事實上七月與柳皓曾有幾次問起兩人之所以移居朗天的原因,但畢竟不是什麼光榮的過去,他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除了今早面對瑀安之時,「黑空事件」一詞早已成為兩人獨處時才會提起的話題。
如今,十三順著話題的方向,輕慢地笑了起來。「事情可是攸關我的清白喔!」
但小花發出沉吟,眼睛骨碌碌盯著他瞧,彷彿像是在觀察他。
十三遂巧妙地轉移話題。「我們以前不是也曾經為了同樣的事情去過某個拍賣會,尋找永恆暮色留下來的東西嗎?」
她這才不經意地看向上方,陷入回想。「是有過那麼一回事啦。」
如果能夠調查永恆暮色的歷史,或許可以挖掘出黑空事件的真相——十三是這麼跟小花說的,因此他們才會一起去參加古書拍賣會;然而競標價格被哄抬過高,他們承擔不起。不過透過現場某人,他們獲知一名留守人的女兒家中仍然保有大量藏書;後來小花一度登門拜訪,依然是吃了閉門羹。
而當時與那名女子同住的還有另一名更年輕的男子,小花出於某些原因,嚇唬了一下對方——她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喃喃:「不知道那對姊弟現在怎麼樣了。」
十三沉吟。「妳不是說他們不是姊弟嗎?」
「是那樣沒錯。」
她顯然有什麼想說的話,又一直找不到恰當的詞語,致使每句話間都留有過長的沉默;最後,似乎是放棄了。她環顧眾多文獻,詢問十三調查的進度,只見他概略圈出一個小範圍的書堆,呼出一大口氣。
「還早呢,淨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記載。」
他想起了時間,於是站起身來,嚷嚷著是時候去診所換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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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診所裡,十三朝醫師伸出第一隻手,在她替自己拆解繃帶、重新上藥時,痛得整個人都折下腰去,但她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令其無法抽回。
「早知道會這麼痛,下次就別再玩這種 play 了。」她似乎很享受幫他換藥的過程,害他生氣地吼——
「我就說不是!我沒那種癖好好嗎?」
十三找的醫師名為曾沁儀。她留著一頭短到露出後頸的鮑勃頭,白袍底下穿著深色低領針織衫,在替他換藥時若隱若現地露出隆起的上胸。作為一名醫生,她卻一點也不介意在病人面前抽菸,因此診間裡煙霧迷漫。
十三最初是在市區裡的酒吧認識這個人的——當他感到煩躁,偶爾便會一個人在夜裡溜搭。年紀與十三相仿的她早早就離開正規醫療體系,在舊城區的護城河附近、一條鬧中取靜的巷子內買下了獨棟宅院,開設起不掛牌的地下診所,專從無法透過一般管道就診的病人身上海撈大筆。
而十三不時就會找她一起喝酒,然後在她的住所、診間樓上,透過肉體歡愉尋找彼此寂寞的慰藉。兩人的關係僅此而已——沁儀不容許他人過夜,因此完事之後就會趕著對方離開,這樣的關係對十三來說方便得恰到好處。
但這天或許是因為十三是以病人的身分造訪,她半開玩笑地戳著這些傷勢的來由。
「做妳這行的,不是都不應該過問病人受傷的原因嗎?」
她叼菸的嘴角浮現輕笑。「但我們有什麼是不能聊的?雖然我不會陪你玩這種的……我是不會因此就對你另眼相看啦。」
十三哼了一聲,撇過頭去。此時,她已處理好第一隻手臂,開始拆解另一隻手的舊繃帶。「我記得你不是一個人住吧?受了這種傷,家人不可能不擔心吧。」她以棉花棒在傷口塗抹藥膏——這次十三因為生著悶氣,似乎忍下了疼痛感,表現得毫無反應。
待第二隻手也包紮妥當,沁儀一邊收拾,一邊叮嚀:「無論如何,還是要照顧好家人的心情喔——」
「很囉嗦啊。」
他伸手將她嘴裡的菸捻至菸灰缸裡,同時將其肩膀拉向自己,試圖用她口中的焦臭濕黏感來堵住昇上心頭的煩躁——某一瞬間所有的思緒確實從他腦中散逸,但是當交疊的吻出現間隙,她輕佻地舔拭自己的嘴角,挑釁地問:「哎呀,生氣啦?」一股怒氣再次朝他襲來。
那晚他們就在診間的病床上。纏綿的過程裡近乎沉默,僅僅如同野獸一般呼吸著彼此粗重的喘息。
而那時,十三心裡所想的卻是小花。
他不知道她算不算是家人,然而誠如沁儀所說,昨天當她看見他傷痕累累地從舊百貨公司回到三日月時,的確是露出了令他難以消受的詫異與擔憂;另一方面,她剛剛是那樣說的——
我本來以為你已經放棄調查黑空事件了。
那是在試探他吧——十三心想——試探的方法還真的是,有夠蹩腳。
他早就知道小花在懷疑自己與那起事件之間的關聯了,她發覺的時間點甚至比起曇天其餘人等都還要早——就在事發隔天清晨,她宣稱自己來到他家附近,在他家門前等他出現——而那幫人直到幾年之後才終於懷疑到他的頭上。
儘管如此,讓他搞不懂的,是倘若小花真的懷疑他與黑空事件有所牽扯,她為何又要在他被通緝時幫忙掩護,甚至是提議要一起逃出曇天——他一直搞不懂——明明她離他離得越遠越好,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待在一起。
他吸吮沁儀的背脊,覺得嘴裡的人生又鹹又澀,心想自己總有一天一定要離開那裡——離開三日月,離開小花。所以他才需要力量、才想要弄清楚永恆黃昏的魔水晶來源。黑空事件和搗蛋鬼什麼的,他根本毫不在意。力量,他只是需要力量而已。
然後他將再也不會活在誰的陰影之下。曇天、阿迪瑪、甚至是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