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皓在周末時回去了老家一趟。
柳皓的老家與N大一樣位於H市,從他在學校附近的租賃套房騎車出發,經過市中心、繼續往海邊的方向騎,莫約半小時就可抵達;該地於附近一帶通稱為柳家巷,在當地居民間還算是小有名氣。
半個世紀以前,柳氏家族靠著飼養烏魚賺了一大筆錢,因此合資購地,自建成兩排透天。巷子裡頭,一整排連棟透天的格局一概相同:屋頂以橘紅色的波形瓦片鋪成,外牆貼有白色二丁掛,戶戶二樓以上內縮,設有半圓形露臺,欄杆為棕金色雕花鐵件。
時至今日,建築的設計以現代的審美來說已顯落伍,不過整條巷裡都還住滿柳家親戚。因為如此,這天當柳皓騎進巷口,注意到巷口左側的屋外站了一名陌生的西裝男子,不免有些在意。只見對方戴著鏡面墨鏡,令人難以辨認其視線焦點,可柳皓經過他面前時,總覺得自己被盯得心神不寧。
他繼續往前騎,前往位於巷子深處的他家。不過他先是在隔壁棟的門前伸長了脖子,發現鄰居屋內無光,才把機車停進自家門裡。他的爸媽正在客廳裡泡茶看電視,見到許久不見的兒子終於回來,不免連虧一番。沒多久後,柳皓問:「巷口那戶是怎麼了?剛剛有一個很可疑的人站在那裡。」
他的父親一聽,立刻明白他指的是哪一棟。「那是瑀安顧來的……怎麼說,司機?守衛?助手還是跑腿小弟?」
他的母親說:「前陣子你舅公不是過世了嗎?所以她就把他在巷口的那棟買下來,當成她的辦公室了。」
柳皓皺眉。「所以姊仔現在在那裡囉?還辦公室咧……」
他口中的姊仔是他的堂姐柳瑀安。兩人的年齡相差三歲,因住在隔壁,小時候經常玩在一塊兒。柳家之中偶爾會有具陰陽眼體質的人,他倆便是他們這一代唯二的兩人;從前本是柳皓的靈感較強,瑀安則是僅能約略感知。但傳言她從幾年前開始養小鬼,使靈感大幅提升,遂捨棄學業,拜師學藝;如今她自行開設工作室接案除靈,在業界已是一名小有名氣的靈能力者。
然而柳皓對她的前景從不看好。在他心裡,瑀安仍是從前那個感覺遲鈍的兒時玩伴——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剛成立工作室時,正巧他離開家裡、上大學了的緣故。自那時候起兩人就漸行漸遠。
面對自己兒子的態度,他爸媽總笑他只是寂寞——
「才不是咧,我只是擔心她,誰知道她養小鬼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要是一個不小心出了什麼事情該怎麼辦!」他每每如此反駁——尤其是前些日子在三日月撞見了搗蛋鬼之後,他更是確信瑀安早晚會敗在自己的狂妄無知之下。
幾分鐘後,他步行到巷口,笑臉吟吟地向那位西裝大哥打招呼。對方身材挺拔,胸膛厚實,墨鏡底下的臉型俐落分明,柳皓猜想大概是瑀安喜歡的類型吧——他自我介紹是柳家的人、瑀安的堂弟,再加上一臉無害,便無事通過了。
柳皓走進紅色鐵門,對車庫裡那輛他不曾見過的高級房車嘖嘖稱奇,接著在鞋櫃前脫掉夾腳拖,拉開一樓大門,一邊大喊「姊仔——」一邊走進客廳,結果迎面又在門邊撞見一名西裝男。
他嚇得倒退跌。「你……你好。」
對方聞言,傾身鞠躬。
至少房子裡頭的這位沒戴墨鏡——柳皓心裡想著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同時迅速打量對方一番,判定果然是一位美型男子。
從前放在舅公客廳裡的老派實木沙發已被撤走,換成一對時髦的雙人皮沙發、隔著茶几相對而擺。在它們後方,一組豪華寬敞的辦公桌正對門口,後頭豎立著一道黑色高椅背;椅背背向玄關,傳來正在講電話的女聲。
「蛤可是……一定要今天嗎?人家今天不太方便——」坐在上頭的人聽見玄關處的聲音,將椅子旋轉過來,驚喜地朝柳皓揮了揮手。「真的假的,三個人……好好好,我去我去,你們等著喔!」
女子漂染一頭淺粉短髮,臉上畫有濃妝,肌膚呈現粉白質地,唇色鮮紅。她掛斷電話,對柳皓高舉雙手呈歡呼貌,接著又故意板起臉來瞪他。「不是叫你不要叫我姊仔嗎?很俗耶!」
「妳才俗!以前素顏不是好看多了嗎?」
她笑著翻了白眼,露出一對尖尖的虎牙。「齁唷,你很不懂耶!」瑀安站起來時,一身的飾品叮噹作響。她隨手抓起黑色皮背包往肩上甩,背包的風格與身上的皮短褲渾然一致。「難得你來,但真不是時候,我現在正好要出門喔。」
「咦?那妳什麼時候回來,我有事情想要商量一下……」
「商量?」她經過柳皓身邊,打開大門後沉思半晌,才跨出門。「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好了。」
柳皓追了出去,詢問要去哪裡。
「當然是去工作啊。」她迅速穿上中筒靴,表示剛剛有人打電話來,說要拆除的廢棄大樓裡有東西在作祟。「聽說有三個人不見了,所以我要現在趕過去。你也一起來吧?我們好久不見了,有什麼事情直接在車上說。」
柳皓聞言皺眉——在這種大白天地卻發生事件,讓他聯想起三日月的搗蛋鬼,因此產生不好的預感;不過一想到有三個人失蹤,他也明白瑀安急著趕赴現場的心情,索性接受了她的提議。於是他匆匆回家換上帆布鞋,再回到巷口,坐上她那輛閃閃發亮的高級房車。
車子開動之後,與柳皓一同坐在後座的瑀安問:「所以?你剛剛說你想商量什麼?」
柳皓透過後照鏡瞄了駕駛一眼。駕駛是原先守在門口的那位男士,戴墨鏡的模樣依然讓柳皓很不自在,但瑀安顯然很習慣在這些人在場的情況下談論事情了——他只好安撫自己,假裝現場只有他們兩人。「以前爺爺工作上的資料,現在應該是在妳那裡嗎?」
柳皓記得原本沒什麼人想要那些資料,因此一直堆在爺爺的書房裡;後來因為瑀安工作上的關係,親戚間便同意由她繼承那些文獻。先前她將它們搬回自己的住處,現在柳皓不知道是否已經轉移到她的辦公室裡了。
瑀安輕巧地「嗯哼」一聲。
「妳有看過嗎?」
「有啊,畢竟都繼承給我了嘛。怎麼了?」
「之前爺爺不是有給我們一人一顆水晶嗎?我想知道爺爺的資料裡面有沒有提到那種水晶的來源。」
瑀安疑惑地皺了一下眉頭,接著輕輕嘆息。「如果有的話就好了。很可惜,文獻裡什麼也沒說。我只知道那種東西叫做『魔水晶』。」她顯然不知道柳皓早已知曉其稱呼——她聲稱因為魔水晶對自己的工作很有幫助,所以早就調查過一遍了。
柳皓對這樣的結果感到惋惜,又鬆了口氣。「這樣啊。」
「就是說啊,不然要是弄得到更多的魔水晶,我現在根本是老神在在……」
柳皓輕笑。「怎麼了,原來妳工作時還會緊張啊?」
瑀安察覺自己說錯話,嘖了一聲。「外行人少在那邊喔。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我有朋友對魔水晶很有興趣,所以託我調查看看永恆暮色的資料。」
瑀安沉默了一會兒,濃眉大眼遂瞇成細細一條直線。「『永恆暮色』這個名字,是你告訴人家的嗎?」
「沒有,他本來就知道了。」柳皓毫無遲疑地坦言,沒想到對方倒抽一大口氣。
「是誰?」
那個人是誰——她尖銳的發問讓柳皓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說是自己打工的店的經理——至少名義上是這樣。
而瑀安變得咄咄逼人。「他為什麼會知道永恆暮色的事情,你知道嗎?」
柳皓慌忙之間打了個馬虎眼,聲稱自己也不清楚;事實上他本來沒有多想,以為那是曇天人對朗天所擁有的常識之一——沒料到瑀安會對此事有著超乎尋常的反應。
「我要見那個人,幫我跟他約。」她下指令時,簡直像是個擅長指使人的大小姐,令柳皓一頭霧水。
「到底怎麼了?」
「剛好就在十年前的今天,永恆暮色的成員在一夜之間全消失了,你知道嗎?」
「……消失?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所有成員在一夜之間就沒了消息,再也沒人見過他們。據說還有直接從人們眼前消失的案例。」柳皓感受到這段對話內容裡所帶來的不安,臉色一沉;瑀安見狀,繼續沒好氣地說:「你果然不知道,也難怪啦;因為爺爺在那之前就去世了,我們之後也都沒跟其他組織的成員有所往來嘛。」
「那妳是怎麼知道的?」
她頓了頓。「說來話長,但總之我想要調查當時的事件。你的經理是怎麼知道永恆暮色的?他是他們的親朋好友嗎?」
柳皓以指節抵著下巴,思索起來,認為由自己來陳述「十三來自於曇天」這種違反常理的事情,或許不是那麼地妥當;況且他判斷瑀安想接觸的對象應該也會包含小花。
要解釋的事情突然複雜起來了——他想著,半是嘆息地說:「……我這邊也是說來話長耶。」他看見窗外流逝的景色在瑀安的瞳孔裡化為光帛,一道道地往後閃逝,逐漸帶走了她眼裡的溫度。
那就更有會面的必要了——她說,她懷疑永恆暮色的結局是人為所致。
「明明不是當事人,卻想調查他們,不覺得超可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