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見七月自顧自地站了起來,無一不瞪大雙眼,就連無名也嚇一大跳,身形輪廓一瞬間變得像是貓炸毛。
「妳在做什麼啊!」祂大喊。
「嗯?沒有啊。」她若無其事地說道——由於聽見小花困惑地呼喚自己,她笑咪咪地雙手合十。「小花,抱歉,這個人說綁架我,其實只是假裝的啦!」這讓無名更生氣了,不過她仍逕自說:「在你們離開的時候,這個人跑到店裡來,希望我配合演一場戲。因為祂知道打不過妳,只能想辦法爭取籌碼來談判,但是祂其實不想要傷害人……」
「妳背叛我!」無名的身上隱隱游離出一股淺淺的霧。
「哎呀,有什麼辦法呢?因為祢冤枉小花他們,說是害你們失蹤的兇手;可是我又看祢不像是壞人,才想說為了小花的清白配合你一下的——但是你完全被十三牽著鼻子走,再這樣下去對你也很不妙吧?」
十三笑著從鼻孔裡噴氣。「果然是這樣啊?」
柳皓詫異地問:「咦?原來不是只有我注意到嗎?」
小花及瑀安則激動地轉頭,顯然對兩人的反應非常震驚。小花支支吾吾地問:「什麼?你你你你們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柳皓有點猶豫。「幾乎是從最一開始的時候吧?因為,七月小姐的演技實在是……」
他說不下去了,於是十三代他說:「很爛——」
七月不服氣地叫:「什麼啊?你們——」
她的聲音被無名的給蓋了過去:「妳在耍我嗎?」他環視現場,視線在瑀安身上逗留最久。「妳也是!你們每個人——都在耍人嗎?」
室內氣流隨祂的怒吼捲動起來,就連光也往其方向消逸,取而代之的是如風暴般襲捲開來的黑暗——瑀安在第一時間召出光芒抵禦,卻見無名的形體已不復見。祂劇烈膨脹,化為一道黑焰燃燒起來。
距離無名最近的七月正往眾人的方向跨步。一抹烈焰鞭竄向她,所幸柳皓快一步將她拉往自己。面對迎面而來的黑焰,他頓時產生一種既視感,因此憶起了這一幕與自己初訪三日月、從搗蛋鬼手中救下七月的情景幾乎一致;然而這回,他早將魔水晶借給了十三——
眼看無名的黑火即將掠過柳皓鼻尖,小花在臨危一刻化出一道薄牆,才將鞭子般的火舌擋下。
她在薄牆上開了無數個網眼,只見黑火的中心持續吞噬掉屋裡的光。無論是電力照明、還是瑀安以瑪納轉換成的光芒,皆化為光帛捲入那團愈發黑暗的火中;整間屋子晦暗不清,燃燒得隆隆作響。祂迅速增長,轉眼便直衝屋頂,增生的火舌開始竄過網牆,將地面與家具化為焦炭。眾人退離之際雖未覺灼熱,但感氣溫驟降,彷彿體內溫度遭到襲奪,並帶來某種令人絕望的氣息。
瑀安從未見過無名如此。她在火勢的隆隆聲中聽見祂不尋常的嚎叫——聽起來痛苦又悲傷,叫人撕心裂肺。她開始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十三咬牙呢喃——「是『墮影』。」
小花顯得不可置信。「怎麼會……這裡是朗天耶!」可十三只是緊緊蹙眉,沒再回應。
墮影,意指生物與異常墮入「黑影」的不可逆過程——當高活性瑪納遭到不完全轉換,便會形成黑影,成為一種徒具吞噬慾望的存在;而受其吞噬之物將化為極易粉碎的黑色軀塊,以炭末之姿走向死亡。
然而比起處於穩定狀態中的黑影,活性極高的墮影更是危險——再這樣下去,眾人與整棟屋子都會遭殃。所以十三抬起雙手,斷然地說:「我來把祂送往蟲洞。」
製造一個不對外連通的蟲洞、把祂關到裡頭自生自滅,這是平息現況最簡單的方法——如此思忖的他想當然爾對瑀安的哭聲置若罔聞。她正慌張地追問他與小花到底在說些什麼,十三卻忘了小花與自己是不一樣的;他可以無視瑀安的哭聲,可小花不行。
她按下他的手,說:「我去帶祂回來。」說著便往前走。十三心一急,擄住她的臂膀往後拉,力量大到小花都差點跌倒。
全數人皆因他反常的舉止靜了下來,包含十三自己都很意外,但他仍說:「妳在想什麼?妳以為自己還會像是之前那麼幸運嗎?」
他聽見七月問:「咦,那什麼意思?」可他沒空搭理她,反正小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的肌膚正微微發抖,就連轉過來的一雙眸子都被張狂的黑焰佔據。然而下一秒鐘,十三不禁倒抽一口氣——在她瞳裡的黑焰中,亦有著某種微小的光如星點閃爍;那光毅然決然地拒絕著他,令他深怕輕輕呼出的氣息都會吹得她一去不返。
不行。他想著,發出嘖地一聲,手上又開始動作,打算搶先一步開啟蟲洞,不料雙手立刻遭到沉影纏繞,宛如融入一團沉重的鉛塊,連同手指都被牢牢固定;於是他在第一時間便往前撲,意圖用身體壓制小花,但小花也限制住了他的雙腳,令其重重摔下。
他聽見小花向自己道歉,表示等等在她進去網牆之後,他身上的沉影就會自動解開。十三的腦海裡浮現她在瑀安工作室前的那句「我已經道過歉了」,更是因為自己被視為跟那兩個雜魚同等級的,氣得仰起面孔吼:「妳開什麼玩笑?」
小花充耳不聞,轉頭去向瑀安說:「柳小姐,無名平常都寄宿在妳的魔水晶裡吧?請把魔水晶借給我。」她的語氣不容商榷——
瑀安將魔水晶借給她了,十三不用抬頭都能知道。他聽聞七月與柳皓不明究理地追上來,語氣甚感不妙地詢問小花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小花只是輕巧地敷衍過去。這段期間,十三的視線一直貼平地面,最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腳尖轉往前方。
「如果我回不來的話,就把我們都丟進蟲洞裡。」她語氣淡然,很明顯是對著十三說的。
而他眼前發黑,想像著此刻的她的表情,心想她究竟是故作鎮靜、或是正為了突如其來的終焉的可能性震顫不已。
「我才不要,妳自己看著辦。」十三閉上雙眼,冷冷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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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的另外一端,無名的一切都從體內頑橫奪出。
他人的臉孔、幼時的玩伴、與人們的際會、說話的唇型及紛亂錯雜的語句……從前祂所遺忘的一一自祂腳底湧現,如鬼魅之形相互疊加,湧現光與聲音,令人刺眼又暈眩,寧靜又嘈亂;它們朝上飛騰,離祂遠去。於此同時,無名人生裡每一分秒所累積的情緒也全都混在裡頭——然而曾經保有的記憶既已變質,包含美好的回憶在內都解離為難以遏止的悲痛。
祂感到自己的人生深如黑潭,潭裡乘載的事物都遭黑洞洞的情緒淹沒,綿延無盡,騰湧而上——祂孤身被拉往深淵,越是掙扎,黑暗與孤獨便越是從四面八方壓得祂逐流下沉,胸口沉重得超出了容忍的界限。
而當祂以僅剩的理智思考自己究竟是何以如此,就越是迷失。十年——自從祂失去肉體之後,一直以來都伴隨左右的情感——悲憤、孤寂、恐懼以及虛無感,那些祂一直不明白其意義所在的,此刻皆在祂眼前形成無邊無際的黑暗。
這就是災厄嗎?只不過是靈體稍微動搖了一下,就被迫落入這樣的局面,朗天的狀況果然很令人擔憂——祂彷彿局外人似地心想。
事實上永恆暮色之所以長期介入並調節朗天的瑪納,正是為了預防黑影與墮影的發生;儘管那在他們之間向來是一種傳說——至少無名一直是被如此教導的。祂怎麼也沒想到他們竭盡全力避免的災厄,竟然有一天會直接發生在自己身上。
祂幾乎看不見了,放聲嘶吼也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摸不清楚方向,更不明白自己是否正在流淚;從滿嘴鹹澀,到現在已經嚐不到味道;祂覺得冰冷又灼熱,知道自己正在散逸,早已失去人形。
全部都是黑色的。祂想。視野裡、嗅覺、溫度、還有記憶,全部都是黑的,而且都正在遠去——
偏偏在這個時候,祂忽然想起瑀安;作為搭檔卻不歡而散,無名的心裡終究浮現出一抹淺淺的愧疚感,並以此為根基,懊悔猛然如藤蔓般蔓延開來。然而祂意識到就連這樣的懊悔都不會再持續多久了——轉眼之間祂就會失去自我,縱情吞噬掉一切的一切:無論是祂所愛的或是祂所恨的、無論是永恆暮色所遺留的這個世界、還是瑀安——
就在此時,一雙白皙的雙手剖開黑暗、朝祂伸來。手的主人以嘹亮的嗓音高聲喚祂,將祂已不成形的形體托在懷裡,令無名感受到了人的體溫,逐漸回神;但祂察覺對方在一片漆黑之中抱著自己蜷縮起來,似乎正在哭泣。
搞屁,妳在幹嘛——他沒有力氣發出聲音,只是在心裡想著,小花便像是聽到了一樣,哭得一抽一抽地說——
誤會祢了,對不起——她朦朧的聲音溶解在黑暗中,說不上是清晰——我誤會是祢攻擊了三日月,我只是想要守護我的歸宿而已;七月也是,請祢不要怪罪她。我們是無心的,祢一定也是一樣的吧?
無名其實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但他討厭小花,討厭這群人,所以祂想——煩死了!妳根本什麼都不懂!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如果我變成黑影了的話,就連你們這些傢伙都會吃掉了吧?祂賭氣地想。
然而小花沒有回嘴,她說:「我不懂——對,我不懂啊!因為無名祢的十年不是很漫長嗎?很痛苦,不是嗎?」
聽見「痛苦」兩字,祂嚇了一跳,這才發覺自己的黑暗原來也正侵蝕著她;她從裡頭讀到了祂的記憶,也讓自己遭受到墮影時的煎熬——身體開始溶解,肌膚化為一團團四散的黑暗。祂試著發出聲音。「妳在做什麼?快點離開!」
可是她仍哽咽地說——接在那句「很痛苦」之後——很寂寞吧?我都知道喔,這片黑暗就是祢嘛——
小花開始哇哇大哭,哭得就像是個崩潰的孩子,令無名從喪志忘我之下完全驚醒。
「離開這裡!妳也想要變成黑影嗎?」
她的黑暗開始融入祂的,因此祂也讀到了她的恐懼,以為她受到自己的情緒渲染而不可自拔——祂心想:「既然如此,幹嘛又死賴在這裡……」孰料下一秒無名讀到的畫面裡,竟出現了與此時十分相近、卻令祂陌生的場景。
一樣是在懾人的黑暗之中,但那很顯然不是祂的記憶。
彼時的小花也正在墮影。
一時之間祂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倒是她克制著牙顫,對懷裡輕語:「祢聽我說,我知道祢討厭曇天人。就像十三說的,說什麼辯解的話都是沒用的,可是,請祢相信我,因為我知道——我知道黑空事件的真相,就在我們身上……」
無名錯亂了,埋怨著她為何選在這種時候提起黑空事件——祂根本無法專心聆聽,一心困惑著如果過去的她已經成為黑影,那麼這時候的她又是什麼?祂忍不住害怕起來,又在意起她所說的真相——
「妳說的『我們』是指什麼?」她和祂?她和十三?或者她指的是曇天裡的所有人——無名混亂地心想。
而小花的話語停頓,或許她搖了搖頭。「我還沒辦法說。對不起……」
祂忽然火大。「搞屁啊,結果妳是來挑釁的嗎?」
「雖然現在沒辦法說,但是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這算什麼?有夠不負責任的!」
「那一天總會來的!」她大聲辯駁。「所以在那之前請祢等我!請祢相信我是知道的——」
她的聲音又軟弱地哀求起來。「如果現在就說出來的話,它對我來說就也是毫無疑問的真相了,可是我辦不到,我還沒辦法接受——」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越發清晰,請求祂給她更多的時間,要祂等她。「瑀安在為你哭泣,我希望帶祢回去,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會告訴祢真相;為了那一天,請祢跟我回去,這是我唯一想得到的辦法了!」
無名再次想起了瑀安的臉。祂遲疑片刻,試探性地問:「一旦墮影就不可逆了,你們曇天人難道連這點事情都不知道嗎?」
「可是,祢看到了我的記憶,不是嗎?」小花毫無遲疑地攤牌。「雖然不可逆轉,可是是可以停下來的。當然那會跟原本的祢會有點不太一樣……」
無名不由得發毛——那與方才祂單獨在黑暗裡所感受到的、一切都變質了的絕望感截然不同,此時的恐懼來自於渴望獲救、又害怕一腳踩空的懦弱。
祂聽聞小花怯生生地問:「你不願意嗎?」
如果祢不願意的話,我就沒辦法帶祢回去;但只要祢還想要以無名的姿態努力存活下來、還想要求得答案、想要擁有未來,我就一定會帶祢離開現在這個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