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獲得永生嗎?」
警探眨了眨眼睛。一股氣味隨著他思緒的流轉被淡忘在記憶中。
「妳要咬我?」
「什麼?哦,不,怎麼會?我是說……你當然看起來很可口,要是你真的願意,我也不會拒絕。但顯然你對於我們族群還存在著相當大的誤解。想想看?如果我們只要進食就會不斷地製造出同類,那豈不是沒多久就得被逼著同類相食了?這樣的物種是不會得到延續的。」
此刻的少女已經講上了興頭。她無視一旁出聲制止的男人,逕自爬上了警探的大腿。她一手攬過警探的肩頭,輕靠在他寬且厚實的胸膛上,即使隔著制服襯衫仍感覺得到結實肌肉的彈性,少女冰牛奶似的皮膚滑過警長粗糙且帶有些氣味的後頸。
「你們火花似的生命簡直短暫得不值一提。」
少女的手順著胸膛滑下,從肩窩到上臂,越過捲起的袖口與筋肉蚺結的前臂,直到握住警探布滿厚繭的手,將那寬大的手掌捧於手心中揉捏、擠壓。她與他十指交扣,那兩道切齊在復古碎花頭巾下的眉毛釋放著充斥勾引的暗示。
「想想,你既不生子,也不成就任何事業,你的人生將在死亡的那刻間止步。你的生命無法透過任何實際的形式得到延續,愛你的人、在乎你的人也終將凋敝。所有庫恩.貝爾蒙特存在過的、執著於世的那些念頭,都將在時間的輪轂下化為塵埃。但如果說我有一個方式,能讓你在這無情且從不回首的世界上得到相對的永恆性──讓你,在我之於火花而言近似無窮的生命之中佔有一席之地。獲得了我的感激,你就等於隨著我而活著。你,火花般的人類,將有幸與更高等的存在締結契約;那一刻,渺小的庫恩.貝爾蒙特,將隨不朽者雪莉.謝利森獲得永生──」
「如果嘴饞了就自己叫外賣。」漢斯瞪向像如浣熊般掛在庫恩胸前的雪莉,隨後在庫恩前方的茶几上放下一杯咖啡,「別理她,這傢伙從來沒付過錢。」
「哇!你、你這傢伙,怎麼空口汙人清白?」
「妳是說妳沒做過這種事嗎?」
「這、這不一樣嘛,我們都這麼熟了──」
警探按住了少女的肩頭,輕輕將她推離胸前。
「這傢伙一直都是這樣?」庫恩扭頭向漢斯問道。
「一直都是。」
「怎麼連警察先生也──哇!好啊!你們這些臭大叔,活該單身一輩子!」
雪莉哭喪著臉,叫嚷著從庫恩身上跳了下來。她踢開了辦公室的大門揚長而去,在事務所辦公室外無人的接待廳恣意撒鬧著脾氣。
庫恩摸了摸口袋。
「她把我的錢包拿走了。」
「需要幫忙嗎?」漢斯問。
「不,我是擔心她沒注意到裡頭根本沒錢。」
「但你有信用卡?」
庫恩眨了眨眼。
「不會吧?」
漢斯搖了搖頭,朝庫恩招手示意他前來。
警探伸手梳理了一下襯衫,提著才剛逕行放下的咖啡杯與身旁捲起摺好的大衣,起身來到辦公室主桌前的椅子旁,在漢斯請示的手勢下入座。他放下咖啡杯,將大衣掛在一旁,聽著自己的身體把椅面的皮革輾壓出聲。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她今年十七歲沒錯。但二十年後、三十年後、五十年後可能還是這個樣子。」
庫恩偏了偏頭,表情透露著不解。
「還是你很在意剛才她說的契約?其實這方面我了解的也不多,但契約這個詞之於她們似乎是具有強制力的。據說是舊世界的某種遺留,讓她們能以精準的語句約束靈魂,或者更高存在的某種東西。因此違反契約的一方會需要支付十分沉重的代價,所以只要她說了『契約』,你就大可不用擔心她會欠你──」
「我以為我們是來交換近況的?」庫恩打斷了漢斯的閒談。
漢斯聳了聳肩,推了推咖啡杯的杯耳。在北海岸難得的豔陽折射下,殘餘的咖啡泡沫像是寶石的碎屑般閃亮。
「反正你看起來也不急的樣子。」漢斯看著咖啡杯說:「一切相安無事,那對我來說就已經是難得的好消息了。我的生活不需要再有更多的刺激。」
「是這樣嗎?」
「我很意外我會這樣說,但枯燥的生活比你想像中得要有趣。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枯燥跟有趣……聽起來很矛盾。」
「那不妨把它理解成享受吧。」漢斯說。
庫恩笑了笑,將指頭平放在桌上,輕輕滑動。
「這讓我想到了過去。」
「而我把過去都留在那裡了。我並不想念這些鬼魂。」漢斯撐著手臂,反手指向庫恩深厚的展示牆上一角的合照,「來聊聊才剛發生不久的事吧──我聽說第五分局成立了一個新部門。」
庫恩將雙手收至腹前,緊靠著椅背點了點頭。
「最近發生的事情讓中央加強了跨區監控的強度,尤其是針對十六區外逃的南灣移民人口。新成立的部門就是負責調度這類事務的中央專案小組,局裡都戲稱我們小組是『總機』部門。」
「有加給嗎?」
「有,但沒有人認為這是一種擢升就是了。」庫恩苦笑著說:「另外,因為對接的業務主要針對南八區,所以八星教會和我們有密切合作。」
「和第十區有聯絡嗎?」
「有。」
漢斯哼了一聲。
「這我倒是不意外。我只好奇一件事:你調職了以後,那傢伙還跟著你嗎?」
漢斯的雙眼捕捉到庫恩嘴角僵硬的一下抽搐。他不等庫恩拋出屬於自己的答案,便露出狡詰的笑容。
「還真的。」
「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申請。她有優秀的資歷和無懈可擊的企圖心──」庫恩停頓了一下,面對漢斯頗具玩性的審視,庫恩只是聳了聳肩說:「她會是個很好的助手。事實上,特蕾莎.伊楊登在專案小組裡幾乎是不可或缺的。」
「因為她很仰慕你?伊楊登家族的小女兒?」
「因為她出身於哈利街,而她很懂得怎麼善用這一點。事實上我今天要帶來的好消息幾乎就是她一手促成的。」庫恩從他的大衣內襯中取出一小張用塑膠活頁裝封的公文書,平放在漢斯桌前,「行動小組有一項特別支付款可以自由動用──每月到帳,幾乎不經審查。而我打算用這筆錢和北海岸事務所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
「聽起來我們兩個倒成了吃軟飯的。」漢斯譏諷道:「話說前頭,我不覺得你是白癡,但在你擅自為我們達成協議之前,不妨先告訴我這筆『特別支付款』的月入金額是多少吧?你自己一個人講得再開心,要是根本沒幾毛錢那也是沒用的。」
庫恩挑了挑眉,比出了一個數字;在漢斯有所反應之前,他又將數字翻了一倍。
「這只是顧問費,雜費另計,但差不多是一樣的數字。後者需要核銷就是了。」
「雪莉要是知道這件事情肯定開心壞了……你覺得我能核銷裝潢費嗎?」
庫恩的視線隨著漢斯的指引,在天花板四周的幾個隱藏式音響轉了一圈。他瞥向接待廳的方向,心領神會。
「我想……一些設備應該沒問題?」
漢斯輕哼一聲,越過桌子伸出手。
「那就預祝我們合作愉快。」
庫恩不置可否,爽快地握住了漢斯伸出的手。
「我會請伊楊登巡佐整理相關文件,下次見面時就能正式簽約了。不過──漢斯,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庫恩的謹慎讓漢斯來了興致。「請問?」漢斯調整了坐姿,讓上半身湊近了桌面。
庫恩的視線冷不防地飄向接待廳。
「她是真的不會死?」
漢斯雙臂環胸,認真思索了片刻。
「會──如果把整顆腦袋都炸飛的話,或許吧。」
「或許?」
「你聽過吸血鬼的傳說?用木椎刺穿心臟,就可以防止怪物復活。」漢斯的食指在胸前比劃了一下,「據說要『殺死』她們那種東西只能靠類似的方式。對她們而言,死亡是一種選擇,而非無可避免的的命運。用木樁釘住心臟之後嚴格來說她們也不會死亡,但是可以封住行動,進而把他們給無聊到死。或許真的有用吧?只是我不知道什麼東西能夠成為她的木樁。」
「而她顯然也不怕大蒜。」
「這就是有趣的部份了。我完全不曉得她是什麼玩意,但這點姑且在很多地方都派得上用場──」漢斯稍微往後退了些。他拉開抽屜,從中翻出了一個仔細密封起來的資料袋,外頭被透明的真空密封袋紮綑得結結實實。
「這是什麼?」
「關於雪莉.謝利森的資料。」漢斯說:「好歹我也是從業人員,這點基本調查還是有做足的。」
庫恩看了眼資料袋說:「我還以為你不希望我調查她。」
「那是過去式了。你現在知道了雪莉的身份,那就沒什麼好隱瞞的。多一個人注意她也不算壞事。你不會不理解我態度反轉的原因吧?那我還真得請分局讓你重新做智力測驗。」漢斯拍了拍那疊資料,將它推向桌面的另一頭,「你要知道,她不是我們的夥伴。我們充其量就只是有趣的食物而已。」
「聽起來她像是某種邪惡的化身。」
「或許她並不是壞人,但她的本性是與我們的生存是相悖的。她就是控制不住會螫人的蠍子,而我們是下面的那頭烏龜。只是在同一條船上,並不代表是有同一種立場。況且,你覺得她看起來像很理智的人嗎?」漢斯往後靠向椅背,放鬆脊椎,將雙手交疊在腹前,「你要千萬記住,她是靠吃人維生的生物,她是──」
漢斯話還沒說完,一陣尖叫就從外頭的接待室響起,緊隨其後的是橫衝直撞的腳步聲。在漢斯的示意下,庫恩將那份文件藏到了大衣的內襯裡。於此同時,雪莉.謝利森也嗷嗷大叫著呼喊著衝了進來。
「喂喂喂喂喂!大事不好了!完蛋啦!」
庫恩不禁莞爾。他斜著回過頭去,漢斯聳了聳肩。
「大事不好啦!大事不──我不知道你在笑什麼,條子,那讓我很不爽,但我們可以等下再算帳──」上一刻還驚慌失措的雪莉立刻板起了臉,伸出食指隔空戳了戳庫恩的臉;但等她說罷,又立刻恢復了哭喪的表情叫喊著:「嗚哇,這次真的完蛋了啦!」
「所以呢?你把警探的卡刷爆了?還是怎麼了?」漢斯瞪向雪莉,但雪莉只是欲言又止,畏畏縮縮的。漢斯等了一會,不耐煩地喝斥道:「妳不說我們怎麼會知道?」
雪莉少見地被內疚和猶豫所盤據。在漢斯狐疑地注視下,雪莉捧著電腦,扭扭捏捏地走向一旁的套裝沙發還空著的座位,把自己塞到了沙發的角落,讓柔軟的坐墊環抱自己。漢斯懷疑她是刻意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無害。但少女只是在沙發上收起合攏的雙腿,掀開筆電上蓋,連上投影機。主辦公室的燈光霎時轉暗,一段畫面相對清晰,但分辨率依然有限的監控影像在牆面上躍然而現。
在投影幕上的是湍流不息的洩水道,以及構成它們的灰色水泥結構;單調昏暗的畫面角落上註記有時間,是某一天的午夜時分。
在攝影機正對的方向有著兩個男人以及兩具屍體,一人穿著灰藍色的制服與防彈背心,精實高壯,捲起的袖子能清楚看見他結實的前臂;另一人則穿著單調的長大衣,呆站在湍急的水流中。地上的兩具屍體都還滲著血,兩具屍體的主人都穿著灰藍色的制服,但其中一具屍體上趴著一個神似人形的生物,在一片血腥中啃食著身下的屍體,像是貪婪的豺狼對待死去的蹬羚,恨不得撕開一個裂口,將整顆頭埋進去咀嚼柔軟肥嫩的肝臟,屍體下方的血漬也隨著怪物啃食的動作逐漸擴散。
影片到此為止。雪莉按下按鈕,將辦公室的燈光退出劇院模式,恢復敞亮的暖白色。
在套裝沙發的對面,庫恩靠著扶手,面露憂色,眉頭深鎖,思緒就像他欲言又止的嘴一樣懸而不出。而在沙發的另一側,雪莉正哭喪著臉窩縮在角落,像是個委屈無害的小動物,毫無保留地展示著自己的脆弱以尋求援助。她的視線越過茶桌和辦公桌來回探索,卑微地向在場的其餘兩人渴求著安撫與心靈上無條件的支持。
庫恩沉思著。
「我們當天的搜查並沒有發現拍出這顆畫面的鏡頭。」警探搖了搖頭,試圖找出可能性,「我們的搜索很徹底,但顯然在某些地方有所疏漏。」
「哈哈哈!妳這不是完蛋了嗎?」漢斯大笑。
「漢斯……」庫恩緩頰道。
「徹底玩完了吧?雪莉!」漢斯捧腹大笑著,上氣不接下氣,「妳、妳覺得八星教會會多快看見這些影片?哦,那肯定很精采。我很期待呢!」
雪莉眨了眨那對紅瞳,帶淚的眼中充斥著無言的控訴。
「反正我是不會幫忙的,自己搞的爛攤子自己收拾。」漢斯伸手探向椅子底下的調節桿,將椅背放下,仰躺著欣賞落地窗外的景色,「這就是貪吃惹下的大禍吧?管不住嘴的傢伙的下場我還真想瞧瞧。」漢斯譏諷道,好不容易壓下的嘴角又不住地上揚。
「有必要說到這種程度嗎?」雪莉眼角帶淚地說。
「漢斯──」庫恩終於找到了空隙插嘴。他指著投影幕上被白熾燈沖淡的畫面說:「我們三個人也入鏡了,臉都有被拍到。」
「我又無所謂。」漢斯兩手一攤,「而且這也看不出來誰是誰。」
「對熟人而言足夠了,影像修復也有機會比對出結果……」
「那又怎樣?」
庫恩嘆了口氣。他看向淚眼汪汪的雪莉,而雪莉就像是抓住了最後救命的稻草,傾盡全力地展示出自己悲慘又不具攻擊性的低姿態以討好對方。
「我發誓會盡力了解情況,謝利森小姐。」庫恩無奈地鬆口,「我會回去申請對淨水廠的正式搜查。我可能知道這段影片的一點線索。但我想先行請教,這些影片究竟是在那裡發現的?如果知道是誰拍攝了這些影片,或許警隊能找他談談?」
「這是在某個變態的怪胎秀地下網站發佈的影片。你想看?」雪莉重新翻開筆電,在庫恩拒絕之前,就先飛快地在她掛了副程式以用於深潛於網路深處的入口網站鍵入著關鍵字,「好了,我瞧瞧,下水道、怪物、警察、食人……咦?」
一個從角落彈出的小視窗抓住了雪莉的視線。少女看了一眼,瞬間陷入凍結。
「怎麼了?謝利森小姐。」庫恩問。
雪莉注視著螢幕的那對紅瞳猛然一睜。她摀起了嘴,雙眼在庫恩與漢斯的臉上游移著,那不尋常的沉默甚至引起了漢斯的注意,讓他不得不在那股被注視的焦躁之中出聲質問。
「妳到底想怎樣?」
雪莉與漢斯四目相交。少女眨了眨眼,兩眼木然地將懷中的螢幕轉向兩人。
「我們……上新聞了哦。」
ns 15.158.61.54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