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形｜The Shape Shifter ◇ 下篇 - 第三幕：該下地獄的人｜11

一段時間前。

朱利安循著手電筒的光線來到巷口。那一帶有不只一條巷子，偏偏尼爾森來不及指出更多參照物。幸好，他也忘了提起自己逃出巷子的時候抓了路口的電線杆一把，原本通紅的手印已被雨勢沖到只剩一點細微的輪廓，不過血水順著電線桿流下，匯聚在下方，成了一灘紅色的積漥。

朱利安衝入那條巷子，立刻瞧見一名符合尼爾森描述的男子懶散地站在其中一棟大樓前門的門廊內，正在躲雨。

膽子挺大的。他掏出槍，沒有猶豫。

那人似乎察覺到有人從雨中靠近，動了一下，身子探出門廊。「喲，沒想到你這傢伙還挺有種的……」他撥開運動外套的帽罩，露出光亮的頭頂和上頭的刺青，卻發現來者並非尼爾森。

「死心吧，祂今晚可幫不了你。」朱利安遁出雨幕，踩上門前的階梯。他的特徵確實跟尼爾森描述的一模一樣，而他的頭上還刺了更多有關費茲加斯信仰的印記——騙徒的舌頭、魔術師的雙手、先知的眼眸以及戰士的心臟。

「大、大人！警官……」光頭男人立刻求饒，可惜朱利安沒有理會他。「哪一隻手？」他毫不客氣地問道。

「什……什麼？」

「你砍他的手，是哪一隻？」

「警官，我不知道您說的是——」

碰——朱利安直接對準門廊的地板開出一槍，嚇得那人全身一縮，一把折疊刀從他衣服的口袋掉出。刀刃在撞上地面時彈開，鋒利的金屬表面依舊血跡斑斑。

「拜託——」他高舉雙手，用粗啞的聲音尖叫。

「你手上的刺青，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刺青！」朱利安再度命令。

「好、好……」他唯唯諾諾地撩起一邊袖子，露出半截刺在上頭的黑色螺旋花紋。

朱利安一把將他的手拉過來，端詳那幅刺青。

『笑話。』狄諾的聲音響起。

「他們都一樣，以為這樣可以壯壯膽。」朱利安低聲回應，同時放開那人的手。

「……長官？」他抽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腕。「長官，我得……我想我得跟你回警局一趟，對吧？」

他怕了。朱利安心想。連掙扎都沒有。

「不，你不必跟我回警局。」

「什——」

朱利安不等他說完便舉槍，以槍口壓緊他額頭。「有什麼遺言嗎？」他笑著問道。

「喂，什麼！等一等……」他的雙眼因為驚恐而睜大。「……您要看我的證件嗎？我帶在身上……拜託，您可以看我的證件，我發誓我不是故意那麼做！我病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對你太失望了。」朱利安搖搖頭。「費茲加斯會以你為恥，你不配配戴屬於祂的記號。」

「我……」

「別擔心，我會幫你的神一個小小的忙。」朱利安說道，手指探向扳機。

◆

霏一聽見槍聲響起就衝了出去，跳出窗戶。她把鞋子留在防火梯上，為了以防萬一，她也改變了皮膚，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個人類。

她是一名幻形。而當晚潮降臨時，她更無須隱藏自己。

霏首先掃視下方的巷子，沒發現任何可疑的動靜，表示槍擊發生的地點可能在離她更遠一點的位置。她回想聲音傳來的方向，決定先攀上對面那棟頂樓平整的大樓頂端——在地面移動太浪費時間了。可惜底下的巷子很寬，她沒辦法直接一跳就越過這麼長的距離，那種距離恐怕只有薩妮塔躍得過去。

她爬下防火梯，然後飛奔向對面的大樓，希望自己沒有浪費太多時間在尋找制高點。她在奔跑時便開始慢慢改變身體重心，並在撞上障礙物的前一踮起腳步，踩上那堵牆。她沒停，而是繼續在牆上奔跑，直到腳下踩空，最後順勢一蹬，在頂樓的陽台上穩穩落地。

霏來到對側的陽台邊緣，下方也是條路，另一條被暴雨吞沒的暗巷。路的對面，一棟高度和她所在的建築差不多的大樓，在它門前的燈火還搖曳著光芒。燈下，她看見一名男子拿著槍指的另一個男人。然而她不明白的是，拿槍的人穿著屬於漥都市執法單位的雨衣。那人是名警察，而他顯然正準備要開出第二槍。

「嘿——」她忍不住朝他吼道。

◆

朱利安一臉意外地回頭，沒扣下扳機。他瞇起眼，看不出是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在對自己吼叫。

碰——

被他威脅的那名混混趁機一撞，抓住機會放手一搏。

他撞開他，頭也不回地衝入雨中，連地上的刀也沒撿。「站住！」朱利安下意識地朝他遠去的背影開了一槍，可惜子彈只是擦過他，在地上濺起一陣水花。

他舉起槍，跟著逃跑的人追了出去，不過只追了一小段便停下來。

『我們可以晚點再來解決他。』狄諾低語。

「你說得對。」朱利安拉開彈匣，看了裡頭的子彈一眼，然後喀啦一聲將它們推回握柄內。他重新舉槍，轉過身，槍口指向另一邊大樓的樓頂。

「給我出來！」他等了等，知道打斷自己的傢伙還在那裡。片刻後，一個也披著雨衣的身影自樓頂緩緩下降。朱利安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類，因為那東西正謹慎地繞過窗凹處，用它的雙腳「直立」行走在建築物的外牆上。

是「牠們」。

朱利安張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種地方，在這種時候，再度和那些亦正亦邪的身影狹路相逢。第一次也許只是巧合，那麼第二次呢？難道他在心中對於費茲加斯的褻瀆真的為自己招來了屬於祂的審判？

而當那東西沿著外牆來到更低一點的樓層，他也終於看清楚了牠的樣貌。

牠有著人類的四肢和外型、人類的打扮，牠甚至留著一頭屬於人類的短髮。然而那身佈滿鱗片的皮膚卻不屬於人，還有牠的五官，尤其是眼睛。傳聞說牠們能以許多不同的模樣現身，此刻在他面前的傢伙，則像極了一隻沒有尾巴的蜥蜴。

毫無疑問，他正在和一名幻形對峙。

「你是警察，對吧？」牆上的東西開口。

朱利安愣在原地，身上不禁竄起一陣雞皮疙瘩。那瞬間，他覺得牠的聲音彷彿能夠穿透他的武裝、扯碎的他的狂妄，揭露藏在裡頭那名無助、懦弱的男孩。

『扣下扳機，朱利安。』

「……我不確定。」他說道，聲音小到快要被自己的心跳蓋過。

『扣下扳機，然後你就會知道，就連費茲加斯的使者也會流血。』

「我……」

他應該聽從狄諾的建議嗎？還是他該就此打住？然而對那東西開槍是否又意味著什麼？

牠們是費茲加斯的使徒，神的左右手。是某種超然的存在。

如果他膽敢對牠開槍，那麼下一次，他是否就得面對祂的無端怒火？

他在艾略特醫師面前承認自己不是個有信仰的人。不過曾經，他也一度和那名渾身刺青的混混一樣如此渴望過祂的庇佑。只是捨棄向祂求助和公然對抗祂的存在是兩回事，他從沒聽過有人主動挑戰過一名幻形，或是拿這種事情來吹噓。他甚至不曉得它們能不能被殺死。

問題是如果他在這裡退縮，要如何認可自己的信念強大到能夠取代祂的一切？

他要如何說服自己、要如何重新接納自己？

他要如何自詡為這座城市的律法？

『殺了它，然後證明自己。』

朱利安再度握緊槍，對準牆上的目標。

碰——

牠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向側邊一閃。那一槍沒有命中。

「我不是警察。」朱利安看著槍口的煙硝被雨水打亂。「今晚不是。」

「……但你穿著制服。」那東西說道。「如果你是警察，為什麼要攻擊剛才那個人？」

「他是個強盜。」

「那你不是應該要帶他回警局，然後接受審判嗎？」

「我就是審判！」朱利安放聲咆哮，接續又是一槍。

碰——那名幻形的的身子晃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這一擊。它的一隻腳向前跨了一步，差點從牆上摔落。然而在跌下之際，它又穩住了自己，重新站好。

◆

霏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顆子彈擦過她右臉的顴骨附近，刻出一條血痕。她今晚的運氣簡直差到不可理喻——先是被卡辛朵趕出他的閣樓，然後在古拉迪的公寓裡一無所獲，現在又碰上這名穿著警察制服的瘋子。

這個夜晚還能多糟？

她能躲開他的第一槍並不是因為僥倖，而是因為打從她看出他的表情不對勁之後，便一直在觀察他身上的費洛蒙信號，因而能夠從那名警察逐步高漲的情緒猜到他即將做出某種極端之舉——而她猜得沒錯，那個預料中的瘋狂行徑就是對她扣下扳機。

然而他的第二槍來得太突然。幸虧她已經讓鱗片覆滿全身，才能及時擋掉一部分的傷害。那一槍仍然沒有直接射中她，不過下一顆飛來的子彈可能會。

霏在牆上轉身，開始往回跑，打算一路回到樓頂。雖然不曉得那名員警的動機是什麼，她已經不打算再繼續為難自己下去。既然諸事不順，何不先找個地方過夜再說？況且她本來只是想做點見義勇為的善舉，如果最後的結局是跟城市的執法單位正面衝突，她寧可拍拍屁股走人。

碰——

霏驚險地剎住腳步，因為在她即將經過的地方忽然炸出一團粉塵，一個清晰的彈孔隨即出現在被雨水洗去塵埃的牆面。她低聲咒罵，轉了一個方向前進——她恐怕不能停下，但也不能原路折返，所以她以平行巷子的方式，沿著一棟又一棟彼此相連的大樓開始狂奔。

縱使多數市民對幻形的存在總是敬而遠之，她知道有些執法者仍會不分青紅在白地對他們開槍，特別是那些排斥成為費茲加斯信徒的人。她聽過其他同類因為各種千奇百怪的理由而被警察攻擊，當然，她現在碰到的這一個也可能只是單純因為工作不順遂，所以想找個對象發洩。

問題是她對於當他的代罪羔羊一點興趣也沒有！

◆

『牠怕了！』

「牠怕了、牠怕了、牠怕了……」朱利安發出狂笑，一邊跟著牆上的幻形往路的另一頭跑了起來。

那東西想要逃。他愉快地心想。牠真的會怕！

碰——

他舉著槍，不斷瞄準牠奔跑的路徑開火。

碰、碰、碰——

他打空了一個彈匣，立刻手忙腳亂地從雨衣底下抽出一排備用子彈。

那東西的動作比人類還要靈活，他不能再用亂槍打鳥的方式攻擊，否則遲早會讓牠逃掉。

「我需要你，狄諾。」朱利安釋放空彈匣，插入全滿的子彈，遂以熟練的動作將握柄的底部敲向膝蓋，喀嚓一聲完成換彈。

「幫我。」他停下腳步，然後冒著雨，原地單膝跪下。

朱利安以雙手握槍，打直手臂、挺起腰桿。他固定好肩膀，擺出一套標準的屈膝射擊姿勢。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狄諾替他唸道。

朱利安閉上一隻眼，忽略雨聲。剩下的那隻眼睛則死死地對準槍管上的金屬瞄具。他調整呼吸，拋開紛亂的思緒。透過覘孔、準星，劃出一條射向目標的瞄準線。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那名幻形仍然在逃竄，他們之間的距離拉得越開，他就越難命中。此刻，雨水是最大的阻礙，不過當朱利安專注，他看見了牠腳上鱗片的反光。牠的手和腳並沒有被雨衣遮住。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他只有一槍的機會。

碰——

朱利安扣下扳機，遠處的雨中傳來一聲慘叫。他立刻起身往前衝去，碰巧目睹一道模糊的影子從牆上飛離，重重撞在他前方不遠的道路正中央。牠滾了一圈，趴在那裡，似乎摔得不輕。鮮明的深紅液體自牠的腳踝附近滲出，隨著雨水暈散開來，在地上形成一道蜿蜒的紅流。

牠的反應很快。朱利安心想。正常人在移動過程中中彈，理論上會驚慌失措，然而牠卻抓住失足前的一點時間改變了自己的落下的位置，讓自己摔在比較空曠的街道上。

有點本事，不過也就到此為止。朱利安緩緩靠向那東西，牠仍匍匐在地，沒有抬頭。

「我是朱利安．雷蒙。」他來到牠前方宣告，舉起槍，迎接自己漂亮的戰果。

牠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再會了，可憐的東西。」朱利安以惋惜的聲音說道。「碰上我，算你運氣不好。」他正要扣下扳機，卻看見牠猛然抬起頭。出乎意料的是，蓋在濕漉漉的亂髮下方，卻是一張人類女子的臉龐，而那成了他今晚的最後一幕記憶。「你……」

「我……我得清點剩下的子彈。」朱利安的身子晃了一下，隨後收起槍，開始用死板的動作抽出剩下的備用彈匣。他把子彈一顆一顆地推出彈槽，開始數道：

「一顆子彈、兩顆子彈、三顆子彈……」

『你在做什麼！』

狄諾的吼聲灌入他的腦袋，卻沒能搖醒他。

『開槍，朱利安！那傢伙就在你的眼前！』

然而，朱利安只是發出另一句答非所問的回應：

「第一條清點完畢，沒有異狀。」他收起那個彈匣，然後拿出第二個：「一顆子彈、兩顆子彈、三顆子彈……」

霏盯著雨中的身影，確保那名叫做朱利安的警察真的中了她的費洛蒙圈套，才從地上爬起來。她看了自己的腳踝一眼，咒罵一聲，然後一跛一跛地走過他，往路口的方向離去。

雖然是為了避免送出訊息素的時候受雨水干擾才刻意和他拉近距離，她還是覺得自己做了太多的讓步。她甚至冒險讓他看見自己的臉，利用他的錯愕爭取一些空檔和優勢。

霏回頭瞄了朱利安一下，他仍站在雨中，自顧自地計數著。他恐怕會這樣數上一整晚，不過她不是故意要惡整他，只是在那當下，他唯一想到能夠順利使喚他的方式就是替他點出子彈用光的問題，然後放大那份擔憂，逼他付諸行動。

她不知道卡辛朵會怎麼看待自己現學現賣的表現，不過她曉得奈恩肯定會在耳邊這麼囉嗦：

「你看，我就說實戰是最好的練習機會。」

真是夠了。

霏不禁搖搖頭，對這個狗屁倒灶的夜晚，還有自己無藥可救的想法致上一聲怨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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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該下地獄的人｜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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