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留在車上,小子。」傑克停好警車後吩咐,他們一從警局出發便直直往布崙街而來。
「我不要。」朱利安說道,跟著他一起扳動車門。
「噢,你真心覺得我會讓你走進那地方,讓你繼續聽從那該死的聲音胡搞瞎搞?」傑克收回伸出車外的那隻腳,坐回駕駛座。
「怎麼?」他看著他擺出不滿的臉。「那聲音又跟你說了什麼,嗯?要你反抗我?還是要你乾脆一槍轟了我的腦袋?」一說完,傑克馬上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過火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相信他的話真的會激怒他做出什麼不智之舉。
然而片刻後,朱利安只是用冷靜的態度反駁:「你會需要幫手。」
傑克鬆口氣,卻顯得很失望。「我試著把你救回來,朱利安。就像霍布斯頓局長說得一樣。但如果你執意要走進那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別妄想我會跟上你的腳步。」
「你不必擔心,我不會扯你後腿。」朱利安一手搭在車門上說道。
『他覺得我們只是個被病態想法沖昏頭的傢伙。』
「我已經不是那個拖油瓶了。」
『讓他知道我們的腦子一直都清醒得很。』
「讓我跟你一起過去。」
傑克看著他,莫可奈何地嘆口氣,沒有再回應什麼。
一會兒後,他們沿著街邊的人行道走向那間招牌殘破不堪的撞球館。傑克來到店鋪的正面,踢了一下那道始終緊閉的鐵門,同時拿起手電筒在上頭來回照耀,卻沒發現任何明顯遭到破壞,或是被人拉動的跡象。
「傑克?」朱利安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他往那小子的方向走了過去,發現他站在一扇沒有被上鎖的門旁。
「不太對勁。」傑克上前轉動門把,那扇門馬上向後退去,裡頭漆黑一片。然而他對這一帶並不陌生,這地方自從停業後就被封閉起來,那道門上的鎖卻很完整,證明開門的人若非持有鑰匙,就是技術高超的竊賊。
「把槍準備好。」他回頭叮嚀,然後舉起手電筒,緩緩推開那扇門。門後是一道向下的階梯,通往地下室一般的空間。裡頭的天花板沒有做太多的裝修,幾乎是直通建築物頂端,一盞盞吊燈間隔著彼此從上方垂下,井然有序地排列在空中。
每盞吊燈下方都擺著一張撞球桌,朱利安沒打過撞球,不過眼前的一幕讓他想起法醫驗屍在用的解剖檯。他好奇地用手電筒的光線掃過室內,照亮空氣裡四處飛揚的塵埃。
「這裡。」傑克站在一塊明顯過於空曠的地板前方,本來擺在那裡的球桌已經被搬開。「有人來過這裡。」他邊說邊用手電筒的強光揭露出地板上的鞋印,不過那些印子實在太亂,看不出完整的移動足跡。
「幫派?」朱利安隨他一同用手電筒往地面照去。
「我不知道,不過這間撞球館還在經營的時候就曾經被人舉報有可疑活動。只是每一次,我們的人在上門盤查後都沒有找到什麼具體的證據。」
「他們可能還在附近。」朱利安又看了地上的腳印一眼。
「我不這麼認為。」傑克搖搖頭,就像他們每一次在察覺異樣、在發現到某些疑點後,他會有的反應。
「即便闖進這裡的傢伙還在附近,我們也沒有追上去的必要。」他繼續說道。「況且我不認為那人是單獨行動。與其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盲目搜索,不如——」
「不如等到哪天人贓俱獲再說。」朱利安用冷冷的聲音替他說完。他的搭檔愣了一下,接著挑起眉毛。
「啊……看來你的確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小子。」傑克搔搔下巴。「我們走吧,我會回報霍布斯頓局長,告訴他我們這段時間都會定期繞過來附近看看。」
朱利安看著他,卻沒有跟著一起前往門口。他終於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追隨那男人腳步的原因是什麼。在警察這一行,傑克.喀斯勒也許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江湖,一旦碰上問題,他卻只想便宜行事。
傑克從來就不是個合格的警察。那一晚,他們在地下道發現塗鴉的時候,他聽了他的建議,而他不會在犯相同的錯誤一次——那就是他們之間的差別,當他想著要如何息事寧人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地主動出擊。
「朱利安?」傑克發現朱利安沒跟上後便回頭,停下腳步。
「你走吧,我想在這地方待久一點。」
「你說什麼?」傑克立即瞪向他。
「我說——」朱利安還沒說完,傑克的無線電冷不防地傳出聲響:
「這裡是派遣中心。收到請回答,完畢。」
他們都在僵在原地,接著傑克拿起無線電:「這裡是傑克。我收到,完畢。」
「港口那裡有一艘船隻有狀況,我需要所有附近轄區的警力過去支援,完畢。」
傑克聽完,和朱利安對看了一眼。「你說的是什麼樣的狀況?完畢。」
「有一艘泊港的研究船發生嚴重流血衝突,完畢。」無線電那頭很快傳來。
「收到。我們會馬上趕過去,完畢。」傑克對著無線電喊道,接著衝向他們進來的那扇門。然而他在抵達階梯上方的時候卻發現朱利安仍然沒有跟過來。
「該死的,你瘋了不成!」他隔著架在樓梯和天花板之間的木柵屏風對他吼道。
「有問題就呼叫無線電。」朱利安敲敲掛在自己身上的無線電,笑得很諷刺。
「嘖……」傑克狠狠咒罵一聲,頭一甩衝出門外。
他一走,朱利安立即回頭奔向離那些鞋印最近的那張撞球桌,他可沒有傻到會放棄近在眼前的線索。他拿起手電筒,光線停在自己片刻前注意到的那個手印上,就在桌子的邊緣——那些傢伙顯然離開得很倉促,才會如此粗心大意。
他繼續沿著手印的方向找,發現不遠處的另一張桌子也有一個清晰的手印,然後是附近一根梁柱的表面。朱利安一路跟隨手印前進,同時在地找到一些相應的雜亂鞋印,最後,他來到一面牆壁前方。
『他們在這裡。』狄諾的聲音自他內心傳來。
朱利安冷笑一聲,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貼到那面牆上——假牆。想必就是之前那些登門拜訪的執法者都無功而返的原因。他馬上向後一跳,舉起槍,對準冰冷幽黑的壁面。
「漥都市警察!」他大聲吼道。這麼做未必有效,不過試試無妨。
「給我出來,否則我要開槍了!」
朱利安等了等,然後,就在他正打算要直接去找出暗門的機關藏在哪裡的時候,那面牆動了一下,接著緩緩被人從裡頭滑開。
「你……」朱利安張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三、四……不,是六個人!那堵牆後一共躲了六個人!
「我們對沒有惡意,大人。」一名綁著馬尾的男子主動走向他。
「站住!」朱利安大聲喝斥,同時以手電筒的光線射向他的臉。
「喂……」另一名身材壯碩的男子上走上前,似乎想要奪走他手上的手電筒。
「你們全都不准給我動!每一個人都是!」朱利安再次警告,同時把槍舉得更高。
「嘖,我們沒時間跟他在這裡耗。」另一名男子煩躁的聲音傳來,一名有著銳利眼神的男子。
「別動,否則我要扣下扳機!」朱利安挪動手電筒的光,落在他身上,卻驚訝地發現那人舉起來阻擋光線的東西並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翅膀?至於那些在暗中飄盪的細碎黑影也不是他衣袖上的羽飾,而是真正的羽毛。
「你是……幻形?」朱利安瞪大眼。
「嘿!」一名女子忽然站出人群,叫住他。朱利安一轉頭,隨即驚呆。「是你!」他大叫一聲。
「馮,這件事就拜託你了。找到亨利,他是一名用椰子蟹的幻形。」那名長髮男子趁朱利安發楞的空檔很快對他的同伴說。
「不!」另一名女子從他們後頭鑽出,抓住長著羽毛的男人,不讓他離開。「我求你別去,馮……你會死在他手裡!」
「……我非去不可。」他對她說道,試著讓她放開自己。
「混帳!」朱利安瞄準那兩人,扣下扳機。「我說我會——」
碰——
一個黑影搶在槍響前跳向朱利安,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壓倒在地。他握緊槍,重重撞在地上,視線掠過被自己射偏的子彈打到前後晃動的吊燈,注意力卻沒有在那兒停留太久——壓倒他的人也是名幻形,然而他沒有變出羽毛,五官倒是猙獰地像頭野獸。
那人瞪著地上的朱利安,露出兩排尖銳、鋸齒般的獠牙,溫熱的吐息伴隨一陣陣充滿慍怒的低沉咆哮自他的口中噴向他,像是等不及要將他大卸八塊。
「別殺了他,凱文!」一個聲音從另一頭傳來。
朱利安吃力地撇過頭,瞥見那名身披羽翼的幻形正快步走向房間的正中央,正好就是那塊被他們清出來的地方。
「帶薩妮塔離開,凱文!其它的交給霏他們!」他停在那塊空曠處,上方一扇寬闊的採光玻璃正好讓些許晦暗的光輝灑落到他的身上。
「我們回頭見,各位!」他掃視其眾人一眼,振起雙翅,像是隻誕生在灰燼中的大鳥,然後用力一拍,撞破上方的天井,衝入黑夜。
朱利安的視線回到壓制他的人身上——那名叫做凱文的幻形,他沒有看他,而是看著離去的同伴。朱利安趁機扭動被他掐得死死的手腕,試圖以食指探向波塔克的扳機,然而他在調整槍口的方向時卻被凱文逮個正著。
他很快把頭轉回來,對他發出幾聲憤怒的狂吼,然後一把從他的手上搶下槍,在他面前把它拆個稀爛。朱利安以為他會接著對己出手,那名幻形卻推開他,然後轉身抱起一名跪倒在地的女子,朝他們原來躲藏的那道暗門入口衝去。
「站住!」朱利安從地上跳了起來,碰巧看見一名年紀比自己還小的男孩跟凱文交換了幾句話。
「下去後左、左轉,會直接通、通往下水道。」他小聲對他說,然後放他進入通道,闔上外層的假牆。
「別動!剩下的人都不准動!」朱利安掏出他藏在腿上的備用手槍,一把輕巧的奈佛特左輪。那是他為了今晚而特地準備。
「聽著,我的名字是霏……」留下來的人當中,曾和他交手過的幻形女子主動高舉雙手,緩緩靠向他。「我們不是——」
碰——朱利安沒等她說完話。
一道淒厲的慘叫傳來,霏咒罵一聲轉頭,看見艾斯諾壓著肩膀倒下。一旁的古拉迪迅速蹲低,將那男孩拖到旁邊一張撞球桌後方。「放心,那孩子沒事!」他很快從桌後出聲。
霏回過頭,向前一跳,對眼前的條子釋放一串傳訊素,他整個人晃了一下,手中的槍緩緩放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下一秒,他馬上衝向一張撞球桌,然後重重用自己的腦袋朝那張桌子撞去。
咚——
「……什麼?」霏瞪大眼睛,看著他再度舉起槍瞄準自己。
「我可不會再被你那種低俗的把戲騙到。」朱利安揚起嘴角,舔了一口沿著額頭留下的鮮血。
霏盯著他看了一下,不信邪地又試了一次,然而這一次更誇張,他連放下槍都沒有。
卡辛朵一定會殺了我。她心想,同時看見他又準備扣下扳機,只得暫時臨機應變。她至少還能透過判別他的情緒來預測開槍的時機。
「我是朱利安.雷蒙——這一次,你最好牢牢記住我的名字!」那名警察大吼一聲。
碰——
霏一閃,子彈從她的肩頭飛過。她深呼吸,向上躍起,落到一張撞球桌上。她再向上一跳,抓住一盞吊燈,盪向敵人。
朱利安收起瞄準手勢,閃過她藉由吊燈擺動所施展的一記飛踢,接著轉身打算再開一槍,不料她卻沒有跟著吊燈盪回來,而是懸空蹲伏在其中一根梁柱的側邊,僅靠腳底黏住自己,就像他們第一次對上彼此那晚。
他瞄準屬於她的黑影,扣下扳機,卻被她以些微的時間差躲掉。他的子彈擦過柱角,炸出一堆粉塵,她則飛掠過空中,從一根梁柱跳到另一根梁柱上。
藉由陰暗的光線,朱利安注意到她已收起屬於人類的容貌,露出一張佈滿鱗片的陰森臉孔。他瞄準那張臉,再開出一槍,卻又被她以千鈞一髮的角度避開。只不過這一回她沒有再次跳到其他柱子,而是直接放手,讓自己落到下方一張撞球桌上。
霏一踩上桌子便立刻朝朱利安撲去,他本來舉著槍,卻又慌張地收起槍迴避,因而慢了一步,最終和她撞成一團。
朱利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他找到自己的槍,卻不見那名幻形的影子。
「出來!」他握槍朝空中指去。
「拜託……我們需要好好談談。」一個聲音回應。
「出來,我對談和一點興趣也沒有!」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
「出來,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他沒聽見她回應自己,不過她移動的窸窣聲不斷從暗處傳來,他很確定那名幻形就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
朱利安往前走了幾步,赫然瞧見外頭的雨水正從那名鳥身的幻形所撞破的地方漏進來,不斷打入室內,像是一道細長的瀑布。他頓時有個想法,他總覺得她能連續躲掉自己射出的子彈十分不合理,於是他舉著槍,站入傾瀉而下的雨水裡頭。
他等待,同時觀察昏暗的室內,直到他看見一抹不尋常的黑影潛伏在其中一根梁柱的頂端。
朱利安待在雨水下,然後瞄向那道黑影的位置,扣下扳機。
碰——
他聽見槍聲和她的慘叫一起傳來。
霏重重落地,難以相信他竟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穿自己掌握他開槍時機的秘密是什麼,甚至加以反制——雨水會擾亂一個人釋放出來的化學激素,影響她判斷。
「好了。」朱利安走向她,甩開左輪手槍的彈巢,確認那最後一顆子彈仍好好地躺在裡頭。「我會確保這一次有把工作完成。」
「你……怎麼知道的?」霏按住自己被子彈打中的地方——她的腹部——喘著氣問道。
朱利安看著她,一抹微笑浮現在嘴角。「運氣。」
「警官!」一個聲音在他正要扣下扳機的時候自房間另一處傳來。朱利安順著聲音望去,看見那名一開始打算和他交涉的長髮男子沿著兩張撞球桌中間的走道緩緩走向他。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把槍口轉向他。「別過來!」然而他沒停下。
「我會先殺了你!」朱利安喀啦一聲扳開槍上的擊錘。
「別擔心,我跟他們不一樣。」古拉迪毫無懼色地來到他的面前,他伸出手,把掌心壓到他的槍口上。
「請你諒解。」他說道,卻是看著跌坐在地上的女子。
「……什麼?」
古拉迪握緊左輪手槍的槍管,向前一推,迫使朱利安在一陣混亂中扣下扳機。他瞪大眼,而在同一刻,他則將自己被子彈貫穿的手伸向他的臉。
「原諒我,孩子。」古拉迪發出告解般低語,然後以自己的血朝他的眼睛一抹。
下個瞬間,朱利安便喪失意識地向後倒去,古拉迪的身體卻留在原地,開始乾癟、萎縮,彷彿體內的水分和血液被人抽乾,最後化作一張軟爛的皮囊,像是一張泡過水的傳單,糾結扭曲地在地上皺成一團。
霏吃驚地看著這一幕,她終於知道她和奈恩找到的那一攤東西是怎麼來的,只是……
忽然間,已經昏厥的朱利安從地上坐了起來。他甩甩頭,整個人再度清醒。
「……古拉迪?」霏目不轉睛地打量那個黑暗中的身影。
「我很抱歉,霏。」朱利安——原來的古拉迪——轉過頭,試著攙扶起地上的她。「艾斯諾受傷了,我不能用他的身體。我得先讓他復原。」
「可是這樣的話不就表示……」
「是的。」古拉迪以朱利安的臉面對她,讓她看見自己眼中的無奈。她知道他也是逼不得已。
「剩下的事情之後再說。」古拉迪扶著她,兩人一起回到艾斯諾身邊。他放開她,然後看著他們。
「我們走吧,告訴我古拉迪的家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