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靠在窗邊,盯著逐漸暗下的天色。她恨不得晚潮快點開始,所以她才可以在夜色和雨勢的掩護下溜出去。現在不光是千面的獵人,就連警方都在找她。儘管諷刺的是,她的同伴裡也有一名警察,而他早早便出了門。
加斯林在不久前離開了公寓,那是他自一週前他們逃來這裡後第一次走出那扇門。他表示要去見一名朱利安的前同事,也許能夠幫助他們進入麥達爾的俱樂部進行搜索。根據古拉迪留下的資訊,那台蒸散裝置就安放在冰峰俱樂部所在的巴斯克大樓內。
霏離開窗邊,開始在房間內煩躁地來回踱步。「怎麼樣?」她轉頭,看了坐在遠處的餐桌旁,正在監聽無線電的男孩一眼。
「別、別走施、施洛瓦街(Schlova St.),和霍頓小、小道(Horton Ln.)。」
「施洛瓦街道和霍頓小道。」霏明白地彈了一下手指,看見艾斯諾又將耳朵湊到無線電旁。他當然沒有厲害到能夠駭進警方的通訊頻道,他們對於那種電磁設備都不是很在行,幸虧加斯林在掌控朱利安的身體時,也一併徵收了屬於他的勤務裝備。他把其中那支警用無線電和他的制服都留在了公寓內,以備不時之需。
「日、日暮……」
「也不要走日暮大道(Sunset Ave.)!」霏指著他說,像是他們在玩某種有趣的猜謎。
「日暮廣、廣場(Twilight Square)……」艾斯諾一臉尷尬地糾正她。
「噢……」霏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他說得對,日暮大道根本不在她會經過的地方。「還有嗎?」她迫不及待地問。朱利安的無線電現在跑到了艾斯諾的手上,而他失蹤那晚所穿的制服則被她穿了起來,意外地合身。
加斯林本來就頂著朱利安的臉,披上制服出門會害他過於好認,她則不同。那套制服正好可以讓她假冒成一名巡邏員警。只要沒有其他同行刻意細問,沒有人會識破她的偽裝。
「你可以從地、地攤市集那、那裡過去。」艾斯諾的聲音再度傳來。
「你是說紅鶴商圈那裡?」霏一邊和他確認,一邊在腦袋中規劃路線。「我以為他們會特別加強搜尋那一帶。」
「不要從中、中間穿過去。」艾斯諾解釋。「走外、外圍。」
「啊,」霏看著他,心知肚明地點點頭。「走舊的高架鐵橋底下對吧。」
他點點頭,接著關掉無線電,離開餐桌。「你可以出、出發了。」艾斯諾走向她,同時瞄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需要我再去港、港口那裡看一下嗎?」
「不——」霏抓住那男孩的肩膀。「艾斯諾你做得夠多了,而且警察現在都在找我們。」
「但是……」他把頭轉回來,一抹失望在臉上浮現。今天早上,就在奈恩把霏送到附近後不久,艾斯諾也帶回了壞消息。他們在貨櫃場的巢穴外頭已經被警方的人馬層層包圍,原因似乎是有幾名獵人的屍體在地上被人發現。
艾斯諾悄悄地摸進封鎖區確認過,那些屍體沒有一個是馮、薩妮塔或凱文,不過仍會被警方當成普通的命案處理。加上死者的數量太多——總共有三名——導致調查程序恐怕很難在短時間內結束。最快……也許一週,或者更長的時間裡,都會有執法者在那座貨櫃場進出。
「待在這裡,艾斯諾。」霏拍拍男孩的肩膀。她知道他們到目為止都只能坐以待斃,但她還沒到完全無計可施的地步。
「我去去就回來。」她承諾,然後轉往門口。
◆
加斯林成功來到羅森南區的第二分局外頭,那棟建築就跟朱利安描述得一樣好認。
『停車場。』一個聲音從他內心傳來。
「然後?」加斯林放慢腳步。他終於不必在透過那種麻煩的方式和他溝通。現在,他們可以像兩名共享身軀的朋友一樣直接對話。
『門口那個人,告訴他你要找傑克。』
加斯林遲疑了一下,不過還是大方地來到建築物旁邊的停車場入口。
一名站在電動門後方的警衛注意到他,大吃了一驚。
「朱利安?」
「不……」加斯林走上前,試著不要引起太大的騷動。「我的名字是加斯林.雷蒙。我是朱利安的雙胞胎弟弟。」
「噢……」那人辦信半疑地瞇起眼。「如果是這樣……我得很遺憾地通知你,你的哥哥幾天前在執勤過程中失蹤了。」不過他說完後又馬上皺起眉頭。「等等……如果你是朱利安的弟弟,為什麼他們在聯繫他家屬的時候名單上……」
「我不是來找朱利安的。」加斯林很快打斷他。「我知道他失蹤。」
「你……真的是……」
「傑克。」加斯林清清喉嚨,阻止他說下去。「我能見他一面嗎?」
「傑克?傑克.喀斯勒?」那名警衛不解地問。「所以你知道他們是搭檔?可惜我們找他談過了,他也不知道朱利安在哪裡。噢……不,等等,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說——」
「傑克警官在或不在這裡?」
『他的警車沒開出去。』朱利安透過他的視線瞄到了停車場內部。
「他今天休假嗎?」加斯林又多問了一句。
「不,傑克他……不幹了,老兄。」
「……什麼?」
『什麼!』在心裡,加斯林聽見朱利安同樣驚訝的聲音。
「你哥哥的失蹤後……他就一直很自責。不過……唉,你知道,誰不會這樣?」
「你曉得他可能會去哪裡嗎?」加斯林別過頭,小聲詢問。
『嗯……我大概猜得到。』
「不……傑克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的傢伙。」門邊的警衛搖搖頭。
「……噢,我不是在問你。」加斯林一臉困擾地嘆口氣,然而他還是跟那名警衛道別。
「嘿,雷蒙!」那人在他們走離柵門一段距離的時候喊道。「如果你找到他,告訴他我們都在等他回來!」
◆
霏穿著標準的警察制服和雨衣緩緩走向她的目標。經歷這些事,特別是在被奈恩狠狠潑了一盆冷水後,她沒想到自己第一個想到的人竟是卡辛朵。
他們稱不了師徒,大概也算不上真正的朋友。偏偏在她會想求助的對象裡,她知道他是最可能理解她處境和給予建議的人。
她把雨衣和鞋子脫在黑茅山孤兒院的圍牆旁,小心翼翼地捲起收好,藏在某棵人行道旁的樹下,然後藉由輕踩那棵樹的樹幹一蹬翻進牆內。她上次離開這裡的時候,他們之間鬧得有些不愉快。不過情況不一樣了,她已經不再需要冒著惹怒卡辛朵的風險從他口中套出麥達爾的秘密。對於拉攏他成為加斯林的盟友她沒抱太大的期望,但是至少,他們能在資訊對等的前提下展開對談。
霏來到小茶室的外頭,卻發現她過去用來溜進裡面的那扇氣窗沒有被打開。她繞到正門,驚覺門竟未上鎖。
她推開門,同時朝閣樓的方向丟出一個簡單的化學信號。
一片死寂。
霏走進裡頭,關上門,幾種不安的猜想在內心凝聚成形。然而她才往前走了幾步,一陣撲鼻惡臭立即迎面而來。她已經不再會把費洛蒙氣味跟真正的味道搞混,況且那個味道實在太好認了,那是腐臭味。
她打量了室內一眼,發現很多傢俱都被移動過,用過的掃具留在角落,到處都有被清潔、打掃過的痕跡。顯然孤兒院的人也在找尋氣味源。漆黑中,霏望向閣樓的拉門,祈禱臭味不會是來自她心中設想的那個東西。然而當她跳上距離天花板最近的那面牆,拉開拉門,鑽入閣樓後,卡辛朵杳無生息的身體卻在光暈中等待她。
「不!」霏落在閣樓的地板,不顧幾乎要另她窒息的濃烈腥臭奔至她的床邊。擺在床頭附近的那盞檯燈亮著,似乎是被他刻意點亮,為了讓她看見。
為了讓她明白——躺在床上的東西並非卡辛朵怪物般的身軀,而是一名普通、平凡的女性長者。儘管那具屍體已經開始腐爛、生蛆,她仍從他鮮明立體的五官認出那是孤兒院的樓梯旁,那幅畫像中的女子。
那是卡辛朵,至始至終都是他。
霏站在原地,震驚卻也一頭霧水。片刻後,她注意到一本擱在檯燈下方的書,以卡辛朵習慣的方式攤開,倒蓋著——正是那本名為《恐懼生物》的畫冊。霏曾納悶他為什麼要看那樣的書籍,那是一本「繪畫集」,不是點字書,只是當她拿起它,翻出倒蓋的那一頁時,她也看見了那個在她記憶中的卡辛朵。
書頁中畫著一隻巨大、蜘蛛般的怪物,擁有纖細的四肢和腫脹的腹部,以及長了多顆眼目和嚇人螯鉗的頭顱。裡頭還夾著一張紙,一張自白:
驚訝嗎,孩子?
如你所見,我是你所認得的卡辛朵。是的,我一直都是。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告訴你麥達爾跟我做了一個約定,實際上,我對於從那男人手上拿回記憶早已不抱任何期待。麥達爾絕不允許我了結自己的性命,因此我花了一點時間,用了一些手段從孤兒院外頭弄到了另一名同伴的血液。
你第一次發現我的那天晚上,我正打算自刎。
這麼多年下來我總是聽從那男人的吩咐挑選孩子,我想,也許在這漫長人生的最後歲月裡,我能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一次。
你說,這算不上是太過分,對吧?
我看上了你,因為你是個資質斐然的女孩。別太受寵若驚,請把我分享給你的秘訣當成一份謝禮。而我要教你的最後一課,便是傳訊素的另一種應用——它不只能讓東西消失,也能造出幻象。熟稔它,你便能創造虛假的現實
當你看見我的屍體,一切將昭然若揭。原諒我對你撒的謊,我並不是真正的「失形者」,只是唯有那種醜陋,才能使我正視過去的自己。
麥達爾遲早會發現我的死,也可能他永遠不會發現。你確實讓我在這個世上多留戀了一段時間,但是終究,我不想限制你的潛力。當你試圖讓我說出麥達爾的秘密時,我知道總有一天,你會進步到連我都無法察覺你的碰觸。而我不想像那男人一樣,成為你的囚牢。
別太自責,也不必難過,我早就已經死過一次。到頭來,就連我的死也是一抹幻象。
永別了,孩子。如果可以,試著別太相信你眼中所看到的一切。
霏顫抖地放下手中的信。
他走了……連聲道別都沒有。而這一次,她發現自己再也擠不出任何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