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覺得他們多久會來救你?」一名靠在長桌邊的男人問道,單手甩著一把光亮的黑刃。那是一把握柄末端帶有指環設計的窄身匕首。
被他問話的人赤裸著上半身。他抬起頭,雙眼依舊透著堅毅。「他們不會,因為我叫他們別這麼做。」
「馮.法洛斯。」玩弄匕首的人搖搖頭,接著手指一換,以一套流暢的耍刀雜技將整把刀轉入手心。「你是個真正的戰士。殺了你,對我們而言將是一大損失。」
「但你還是會這麼做。」
「噢,別把話說得這麼死。」那人亮出刀尖,離開桌子。「我知道你也不想走得太突然」他說道,手裡的刀子緩慢地劃過他乾淨無瑕的胸膛,但沒有割出傷口。
他們將他抓來這裡後隨即奪去他身上那張屬於老鷹的基因外衣,透過一發貫穿腦門的子彈——愛德華親自動手,過程簡單俐落,甚至連事先警告他都沒有。
馮以他初形的姿態甦醒時愛德華已經消失,他則被人安置到一張椅子上,手腳皆拴上了鐵鍊,另一端和地面相連,幾乎沒有任何掙脫的可能。
一名自稱柯爾的男子不久後出現在他被囚禁的這間倉庫,不過他現在知道那人跟不久前血洗正弦號的瘋子一樣,都只是潛藏在麥達爾體內的其中一個意識體。
他看了他壓在自己胸口的刀,抬起頭。「唉,你知道刺那些刺青有多貴嗎?」
「什麼?」
「本來在我胸口的刺青。」馮搖搖頭說道。「全都白刺了。」
「嗯……」他收回刀子,顯然很意外聽到他這麼說。「那張椅子上曾經坐過很多你們的同類。我承認麥達爾先生的『僕人』比我的想得還要更……不受管教。」
柯爾在他身旁繞了一圈,回到他面前。「不過大部分的人被逼著脫下一兩張皮後,馬上就變得溫馴多了。」
「噢,你可以試試看。」馮對他冷笑一聲。「我保證你會很失望。」
「馮.法洛斯,你是個硬漢。」說話的人搖搖頭,接著回到一旁的長桌前。「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打算折磨你,然後浪費彼此的時間。我寧可直接給你個痛快,或者……」他說完,從口袋掏出兩個透明的小瓶子,擺到桌上。兩只玻璃瓶都裝著等高的紅色液體,瓶口卻塞上了不同顏色的瓶塞。
「這是什麼意思?」馮瞇起眼。
「其中一個瓶子裝的是麥達爾先生的血液,另一個,則是一名普通幻形的血。」柯爾解釋,並以兩根手指分別壓在瓶塞上。「我猜你大概已經聽說了,麥達爾先生透過晚潮……不,他引發了這座城市入夜後的雨水,好正確地引導你們。」
「嗯,所以那件事果然是真的?」
「我猜他的弟弟只說他的血液能夠影響你們的同類,卻沒有說明為什麼?」柯爾看著他,一抹神祕莫測的笑容跟著浮現。
馮不太領情地皺起眉頭。
「也許他告訴你們,他的血能夠讓你們變得順從、變得聽話——」
「你就直說吧,別拐彎抹角的。」
柯爾一愣,接著自顧自地笑了起來。「麥達爾先生的血……」他舉起一根手指,收起笑容。
「因為麥達爾先生的血能夠恢復你們的記憶。」
「……什麼?」
「想想他在俱樂部對你說的那些話,法洛斯。」柯爾再度轉起手上的匕首。「他從來就不需要對你們的腦子動手動腳,他不需要,也辦不到。你們在這座城市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你們曾經當著他的面同意接下的工作。麥達爾先生只不過是透過混入雨中的血,讓你們恢復了那一部分的記憶。」
「不……」馮低下頭,發出驚呼。然而,他卻想起那晚霏在他們面前推敲出來的結論。職責換取新生的機會——麥達爾在俱樂部是這麼跟他說的。萬一……萬一他們當初點頭同意的事情不單單只是佔有另一名無辜孩子的身體這麼簡單,還允諾了那男人要在來世助他一臂之力?
柯爾歪過身,打量他的臉。「你看,他不過是讓你們想起自己在上一段人生裡和他的約定罷了。」
馮閉上眼,接著張開。「如果他的血能夠讓我們恢復記憶,我不是應該想起什麼才對?」
「麥達爾先生的血液經由水氣稀釋後,僅有極其稀少的含量進入你們的體內。」柯爾很快說下去,像是早已預料他會這麼問。「那種濃度的血液只夠喚醒你們對於過往記憶的印象,也許你想不起來某一幕場景,卻會記得自己在當時心理狀態。」
「心理狀態?」
「你在當下的想法,譬如你對於麥達爾先生的感念、仰慕、信任等等。」
馮瞪大眼,開始聽懂一切。「所以……要是我們都是主動找上麥達爾,主動向他尋求重來的機會,那麼……」
「那麼他在你們的潛意識裡,就永遠只會烙下正面的印象。」柯爾將匕首舉到眼前。「因為在你們過去所創造的記憶中,他永遠會是那個賜予你們新生,恩人一般的存在。」
他的手腕一擺,刀尖指向頭頂。「這就是為什麼接觸雨水會讓你們自然而然產生敬重那男人的想法,因為你們當初就是帶著這樣的念頭,嚥下最後一口氣。」
馮看著他振振有詞的臉,再一次對於這個無力改變的事實感到背脊發涼。他應該痛恨、埋怨的人從來就不是麥達爾,而是那個曾經的自己。那個貪婪、自私、寧可墮入深淵也要騙過死神的禽獸。
「我就說吧,人性的本質總是讓他們栽在自己的手裡。」
那一刻,馮聽見了來自靈魂的顫抖,以及麥達爾幸災樂禍的聲音,像是鬼魅般的竊竊低語,在他耳畔縈繞。嗤笑他的愚蠢,嘲弄他自取其辱的虛偽。
他應該堅守自己上輩子做出的選擇嗎?還是捍衛現在這個改頭換面的自己?然而即使誠心撥亂反正,他所立下的誓言、他答應自己要替這座城市的人們所帶來的改變,又真能洗滌奪走他們之一所背上的罪名?
他應該悲慟嗎?應該哭泣嗎?
他是否該為那個曾經淪為惡魔的馮.法洛斯深深懺悔?
「怎麼樣,很難接受對吧?」柯爾抓起有著藍色瓶塞的那一罐玻璃瓶。「我剛說了,接觸雨水頂多讓你們對於麥達爾先生產生模糊的好感,但是這個——」他把瓶子舉高。
「倘若直接把他沒有稀釋的血液滴入眼中,你將會真正開始想起過去。」他注視他沉默不語的臉。「你想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做出這個決定對吧?何不親自找出答案?」
柯爾晃了一下手中的東西。「把那男人的血滴入眼中,你就能明白一切。」
「你打算白白讓我那麼做?」馮問道,聲音已沒了片刻前的氣勢。
「我們相信你,法洛斯。」柯爾微笑。「一旦重溫記憶,你也會想起自己成為幻形的動機。我們相信你會再一次,做出正確的選擇。」
「知曉真相,」他高聲強調,接著抓起另一個瓶子和自己手裡的東西交換。「或是帶著悔恨死去。」
馮以半帶絕望的眼神朝他望去。「我有多少時間?」
「一整個晚上。」柯爾笑著將瓶子放下,留在桌上。「可惜我沒辦法在這裡等你,麥達爾先生明早還有行程。不過你最好別動什麼歪腦筋,我會請另一個傢伙看著你。」他轉過身,瞄向倉庫盡頭的黑暗。一個人影晃了一下,接著緩緩步入燈下。
馮不禁睜大眼。
「你們見過面,對吧?」柯爾迎向靠過來的人。「西奧,看好他。別讓我失望。」他對他說道,同時將手裡的匕首交給他。
馮看向西奧,彷彿從那個曾在巢穴裡被他們五花大綁的西奧眼中,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