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奧拉低鴨舌帽的帽沿,走在晨曦灑落的街道。地上隨處可見的積水是退去的晚潮所留下的痕跡,一灘又一灘,像是一個人心中難以被填補的空缺。
他不知道該拿夜足的首領怎麼辦,他們之間算不上有什麼深仇大恨,他卻連正眼看他都做不到。因為那種眼神——譴責、不齒,嗤之以鼻的眼神,彷彿來自上天無聲的控訴。
控訴他拋下那個頑強、永不屈服的自己。
諷刺的是,不過才多久前,他明明還是加斯林大人的追隨者之一。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蒐集情報、籌措資金,或是戒備麥達爾的獵人。
最重要的是,他們會守口如瓶。因為洩漏任何一點多餘的資訊都可能替這場才剛起步的革命招來風險。直至某一天,他的身體將為他所用,而他則會為自己曾經鑄下的大錯迎來救贖。
那本該會是他結束這場荒唐人生的方式。
西奧停在一輛早來的花販攤車前,一名中年婦女駝著背,正在整理那些零散的鮮花。他掏出幾個零錢,跟她要了一束白水仙,然後繼續上路。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其中一朵花的花蕊附近,那抹位於花瓣正中央的紅暈——是什麼改變了這一切?
他問自己。是什東西開始像湧出蕊心的另一種色彩,一小點、一小點地渲染了他始終無堅不催的信念?
他以為那次陰錯陽差下意外將麥達爾的血抹入眼中後,頂多讓他更加痛恨過去的自己。然而當狂亂的記憶風暴平息時,留在他腦中的東西,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體會。彷若內心的某道鎖被人撬開,使得那些本該封存的往日回音又開始迴盪,傳入心坎。
他漸漸能夠明白、能夠理解。他也開始反思、諒解和認同那個他素未謀面的西奧;他甚至開始看出自己當初決定接受那男人的提議,以一名幻形的姿態重獲新生的理由。
而當你充分明瞭一個人的動機和處境,你便很難再去責難他所做出的決定。無論那個決定在常人眼中,有多麼地荒唐。
西奧來到一盞人形號誌下,望著另一頭,屬於韋斯特林醫療中心(Westling Medical Center)的主要院區就在馬路的對面。他等待號誌轉綠,捧著手中的花朵,獨自走過斑馬線。
他一路走進中心,一名值班櫃台後方的女子立刻跟他打招呼:「啊,西奧先生。你來得真早。」
「她還好嗎?」他面帶微笑地上前。
「辛德曼女士昨晚有些……狀況,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
西奧點點頭,正要離開,那名女子再度叫住他。「謝謝你。」她說道。「我不曉得你跟她的父親是不是真的認識,不過……她需要有人跟她說說話,就像這樣。」
「我會的。」他看了他一眼,回頭搭上大廳的電梯,最後停在某個樓層。西奧步出電梯,朝其中一側的走廊前進,直到抵達他之前來過的那間病房門外。
他敲敲門,沒有回應,於是主動把門推開。「卡拉?」西奧走進病房,一個消瘦、蒼白的身影躺在病床上。她已經醒了,但沒有把頭轉過來,而是望著窗外。
「卡拉。」西奧來到她身邊,將手上的花插進床頭邊的空花瓶。
「啊……」終於,她咳了幾聲後,聽見了他在呼喚自己。「你來看我了,西奧先生。」
西奧注視她,握住她伸向自己的手。「睡得不好嗎?」
「我夢到他了……」卡拉又咳了幾聲,試著從床上坐起。他扶著她,讓她靠著床頭緩緩起身,接著走到一旁的桌上,倒了杯水過來。
西奧把水杯遞給她,轉身拉來一張椅子,在卡拉的床位旁坐下。即便是現在,當他注視她充斥歲月痕跡的臉龐,仍會想起那個令他無地自容的時刻——用一次出賣,來換一個被他遺忘多時的名字。
在透過麥達爾的血窺見自己的上一段人生後,他便同意說出加斯林大人的下落,條件是他們必須把他女兒的身份告訴他。
卡拉.辛德曼(Kara Cindman)——那便是他從麥達爾口中聽到的名字。他憑著部分復甦的記憶做了一些篩選和查證,最後在這間醫療中心的安養病房找到她,一名年邁、被疾病長年糾纏的女子。
西奧瞥見她的第一眼便深知自己找到她了,那就是她的卡拉。那就是那名出現在他腦中的小女孩。
隨後,當正弦號的船員被人屠殺的新聞傳出,他曉得自己背棄了加斯林大人對他的信任。他也背叛了那些在他之前就獻出身體的同類,以及那些仍然躲藏在城市各處伺機而動的同伴。
問題是,他怎能不為此動容?
他怎能在發現自己的至親骨肉仍在外頭苟延殘喘時,還視若無睹地生活?在當著麥達爾的面說出那艘船的名字時,他便清楚地明白此舉不該被任何人原諒。然而他同樣清楚的是,倘若狠心拋下那個回憶中的小女孩,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那本是他不該知曉的過去。現在,如果重新要他在她和他們之間做選擇,他仍會用盡一切手段找到卡拉,然後看著自己的靈魂再一次被拖入地獄。
「我的父親……」卡拉放下杯子,看著窗外街景。「我昨晚夢到他了。」
「你說你認識我的父親……這怎麼可能?你當時一定很年輕,對吧?」
「我……啊,是的。」西奧愣了一下,在她發出幾聲劇烈咳嗽的時候從她手中接過杯子。
「他是個農夫,對吧?」
卡拉點點頭,以手摀住口。「我們的農場在城外,不過我後來沒什麼回去。我猜你是在那兒和他認識的?」
「辛德曼先生當時急著找幫手……」西奧用心虛的聲音說道,儘管他知道她不太可能敏銳到那種程度。「他在找人幫忙管理他的田地和牲畜。」
「嗯……我以為他當時的病情已經重到沒有心思管這些。」
他看著她鎖骨附近的手術切口,一根細長的軟管自紗布底下延伸而出,連到病床旁邊的儀器上。卡拉是卡斯旺(Kasvaughn)肺結核的病人,那是一種遺傳疾病,患者的肺部會逐漸纖維化。她說他的父親——實際上就是西奧——就是死於這種疾病。
「你說你夢到你父親,他對你說了什麼嗎?」他輕輕地將杯子擺到一旁。
卡拉低下頭,看著自己被細紋纏繞的雙手。「我的父親一直都是個倔強的人。當他被診斷出病灶的時候,幾乎拒絕了所有治療的建議。」她停了一下,抬起頭,看向西奧。
「他說接受治療是懦夫的行為。」
他露出驚訝,但沒有打斷她。
「他說那是辛德曼家的詛咒。他說如果那是我們家族的宿命,他絕對不會逃避。」
「你的父親是……」西奧張著嘴,不知道該如何評論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噢,他是個瘋子。你可以說出來沒關係,西奧先生。我知道……但我還是愛他。」卡拉用嘶啞的聲音吐露。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在火車站道別。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很……咳!咳、咳……」
「卡拉……」
「我沒事。」她伸出手對他表示。「我不想和他一樣這麼早死……我不害怕死亡,西奧先生。」卡拉再次看著他。「我只是……想要試著反抗久一點。」
「所以你才搬來城裡?」
卡拉點點頭,卻笑得很沮喪。「我本來想……也許我能在這裡找到治療那種疾病的方式。只是……」
她說到一半,像是失了神般盯著前方。
「卡拉?」西奧抓起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麼,他仍能從中感受到一絲久違的熟悉。
「……也許我父親說的是對的。」許久後她吃力地開口。「醫生說這種病沒辦法痊癒,只能拖著,直到我離開人世。」
「你做了正確的決定,卡拉。」西奧握著她的手說。「你已經超過他過世的年紀了,不是嗎?」
「但是到了最後,我還是沒辦法戰勝它……」卡拉嘆口氣。「我夢到了我們道別的那座車站,噢……我還是能聽到那晚的雨水。那天晚上雨下得好大,西奧先生。」
他笑了一笑。
「我的父親,他就站在那裡,在月台上……對我大吼大叫,就跟那晚一模一樣。」卡拉停頓片刻,視線落到床尾。「他又對著我叫『懦夫』,叫『膽小鬼』……說我不會成功的。」
接著,她安靜了下來,像是又陷入那場夢。
西奧緊抓著病床邊的扶手,發覺自己的嘴角正不自覺地顫抖。難道他真的對她說過這些話?難道她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直都是個貪生怕死的窩囊?怕到不惜葬送一名無辜孩子的性命也要擺脫死亡的陰影?
「西奧先生……」卡拉痛苦、悵惘的聲音響起。「你覺得……我是個懦夫嗎?」
什麼?西奧瞪大眼,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不……」他抓緊床沿的扶手。
「西奧先生?」
「不,你不是……」他搖頭,咬著牙說道。「你不是懦夫,卡拉。我——」
「辛德曼女士。」一個聲音忽然從病房外頭傳來。一名護士推著輪椅出現在門邊。「來吧,你出門活動的時間到了。」
西奧看了那名護士一眼,禮貌地跟她點了一下頭,從卡拉的床邊起身。「那麼……我就不打擾你們了。」
「你還會再過來嗎,西奧先生?」她在他轉身要離開前抓住他的手。
「放心吧。」他靠了回去,親吻卡拉的額頭,接著把頭移到她耳際。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孩,小瓢蟲。」
說完,他便放心離開床舖,正好跟那名護士擦肩而過。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震驚在床上的卡拉一眼。
他當時沒能想起她叫什麼,因為在那些湧入腦海的記憶片段中,「小瓢蟲」——那是他唯一喊過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