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陣拍掌聲將睡夢中的馮驚醒。他吃力地挺起下巴,看見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愛德華擺出一張冷峻的臉,正盯著被拴在椅子上的他。他看到西奧也在,就在離他們一段距離外的一根柱子旁,一語不發地站著。
「嘿。」愛德華彎下腰,在他面前彈彈手指。「給我看這裡,馮.法洛斯。」
「他們終於派你過來給我個痛快?」他冷笑一聲。
「我羨慕你,法洛斯。」愛德華搖搖頭,口氣卻很諷刺。「無論你做了什麼,成為什麼樣的人,總是會有幾個死心塌地的同伴追隨你到天涯海角。」
他彎下腰,把臉壓到他面前。「你的小跟班。」
「不……」馮瞪大眼,雙手跟著扯動地上的鍊條。「不,你們要找人算帳,那就衝著我來!」
「噢,我很樂意親自送你上黃泉路,馮.法洛斯。可惜千面大人對你另有盤算。」愛德華轉過身,往一旁的長桌走去。「你知道從他把一名志願者的血滴入新生兒的眼中,到他成長到足夠的年紀後脫下第一張皮,要花多久的時間嗎?」
馮瞪大眼睛。「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愛德華輕哼一聲,顯然認為他問的問題很荒謬。「你覺得像我這樣身份立場的人會連他的祕密都不曉得?」
「等等,那你……」
「我怎麼會願意繼續待在千面身邊?」
馮看著他,以默認的眼神代替點頭。
「因為我『記得』了。」他抓起一只被柯爾留在桌上的玻璃瓶,捏在手中。
「在不斷回顧那些記憶後,我終於想起自己為什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愛德華放下瓶子,回到他面前。「因為這就是我們被賦予的權利。想想看這座城市有多少人,再想想看他們之中和千面搭上線的機率。」
「那種機會少之又少,馮.法洛斯。」愛德華接著說道。「仔細思考,你會發現命運早已為我們的人生做出了定奪。」
「上天讓我們成為能夠選擇的人。為此,我們必將從一而終。」
「……那不過是你的藉口。」馮瞪了他一眼。思索了一整晚,他仍無法想像有誰能夠忍受背負那份罪惡感而活的人生,縱使那個決定來自過去的自己。
如果他的每一口呼吸、每一下心跳都是蠶食鯨吞一名無辜之人的結果,他寧可一了百了。就算辦不到,他也會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來贖罪。
「因為你從來沒有試著理解過。」愛德華輕蔑地笑了一聲。「看看這座城市的人們對我們的誤解。那些加油添醋的想像、童謠、故事……他們把我們當成怪物,對吧?就像你把那個以前的自己當成怪物。」
馮瞇起眼,在心底的某個角落,他承認他的論點確實有那麼點根據。
「你是個走運的傢伙,法洛斯。千面看上了你的領導力,重新培養出像你這麼優秀的獵人會太花時間,所以他打算賜你另一個機會——」
「滴入他的血,你也會跟我一樣,在保有那份記憶的同時以一名幻形的身份活著。」
「我……」
「來吧。」愛德華再次把裝了血液的罐子遞到他面前。「打破那面隔閡,你終究會開始認同過去的自己。」
不!
西奧看著這一幕,在心裡吼道。愛德華的言論句句屬實,卻也很片面。而馮,他正走入一個天大的陷阱,就像他不久前在裡頭栽跟一樣。
尋回記憶並不總是帶來好處——卡拉提醒了他這點。當他知道她存在的那一刻,他的內心也成了那個自私自我的俘虜。他再也無法為一個崇高的理念義無反顧地往前,或是為了做一件對的事情奮不顧身,因為他開始有了牽掛。
一旦知曉過去,過去也將成為你的枷鎖。
他的內心翻攪著,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他必須行動,阻止馮犯下跟自己相同的錯誤。夜足的首領信念未熄。他就像過去的他,仍懷有阻止麥達爾的決心。他必須在他被前段回憶纏上而變得裹足不前之前插手,因他是他們之中,仍有機會甩開一切放手一搏的人。
西奧的身子晃了一下,因為理智和良知間的拉扯而掙扎不已。他很清楚插手此事的後果,而他尚未準備好要失去一切。幸虧他還在猶豫,便看見馮朝地上啐了一口:「謝了,如果滴入那東西會變得跟你一樣,我實在沒什麼興趣。」
他鬆口氣,退回柱子旁。他沒有他以為的這麼容易動搖,他早該料到這點。
「啊,我一點也不意外,馮.法洛斯。」愛德華不以為意地揚起嘴角。「我大可不必經過你的同意,但我有個更棒的點子。」說完,他隨即朝倉庫門口的方向大喊:「把他抬進來!」
馮轉過頭,隨他的視線看去。倉庫的門忽然被人重重拉開,接著兩名看起來像是麥達爾獵人的男子扛著另一張鐵椅大搖大擺地進入倉庫。椅上還有一個人,但不是坐在上面,而是被綁在上面——凱文。
馮兩眼瞪大,看著他們將他抬到自己對面的位置。
啪——
愛德華再度擊掌。「怎麼樣,和自己的團員重逢還開心嗎?」
「你……」馮看了他一眼,咬緊牙,視線轉向對面。他們顯然也拔去了凱文身上那張犬皮的基因外衣,恐怕還拷問過他,否則那種程度的束縛早就被他輕易掙脫。
「唉……」凱文昏昏沉沉地抬起頭,在看見他的臉後自嘲地笑了幾聲。「嘿……你瞧瞧,這不就找到你了。」
「凱文,對不起……」馮看著他,自責地說道。「……怎麼會?」
「我們在他闖進冰峰的時候逮到他。」愛德華主動解釋。「千面大人動用了一點關係,要執法單位那裡把他轉交給我們。」
「你到底想要什麼!」馮轉向他。
「嗯、嗯。」他舉起一隻手。「別急,人還沒全部到齊。」
「你說……」馮愣了一下,接著馬上意會過來。「不……不、不……」他看著那兩名把凱文抬進來的獵人走回門口,消失在門外,接著用同樣的陣仗抬著薩妮塔出現。唯一的差別是,她沒有和凱文一樣露出奄奄一息的臉,而是不斷掙扎吼叫,像是名發病的精神病患。
失形症——她又發作了,而且比上一次更嚴重。
「我發誓我會殺了你!」馮向著愛德華所在的地方一撲,卻被地上的鎖鏈拉回椅子上。
「我喜歡你的氣魄,法洛斯。」他無動於衷地瞅了他一眼,同時監督那兩名獵人將薩妮塔擺到馮和凱文另一側的空位,正好讓三人面對彼此。他走到長桌的位置,抓起兩瓶血液罐,回到他們三人中央。
「現在,聽好了。」愛德華舉起兩個瓶子。「你們三個人之中分別有兩個人得把這些血滴入眼中。」
「……等等,什麼?」凱文甩甩頭,意識逐漸清晰。
「藍色瓶塞裝的是千面大人的血,紅色,則是另一名普通幻形的血。」
「呸,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會配合?」馮憤怒地問。
「因為如果你們不這麼做,我就立刻把自己的血滴入你們三個人的眼睛。」
「你……」馮看了凱文一眼,再看看披頭散髮的薩妮塔。那晚他決定假冒加斯林時早有覺悟,他不後悔為了阻止那場屠殺而送命,但是凱文和薩妮塔不一樣。他們沒有一個人該為他不計代價的決定承擔後果。
他必須讓他們倆活下來——馮這麼告訴自己。他必須配合他玩這場無聊的遊戲。
「順帶一提,法洛斯。」愛德華突然面露心機。「你的女人已經沒救了。」他看了她在椅子上狂亂揮抓空氣的身影說道。「不過千面大人的血,能夠幫她恢復理智。」
「什麼?」馮訝異地朝他看去,下一秒,他發現凱文也擺出跟他一樣的表情。不……他看著他,知道他在想什麼。那個傻子。
「解開他們。」愛德華沒有留時間讓他們考慮。他吩咐那兩名獵人站到馮和凱文身後,自己則走向長桌。
「我不會把你的女人也鬆綁,法洛斯。這種激烈競賽的就留給兩位紳士,夠仁慈了吧?」他擺好瓶子。
凱文,不要……馮在其中一名獵人替他慢慢解開鐐銬的時候和他對目相望,試圖透過眼神勸他放棄那個念頭。另一邊,另一名獵人也在鬆開凱文的手腳。
不……別這麼做!他對他猛搖頭,知道他會為了自己做出蠢事,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特別是在他知道她還有希望之後。
凱文沒給他任何回應,只是微笑。
那個固執的渾蛋。馮死心地轉向長桌,看準那瓶紅色瓶塞的血罐,在鍊住他的最後一道鎖被解開的瞬間起身奔跑,可惜他被綁得太久,沒能動作流暢地衝到桌邊。他用可笑的姿勢把手伸過去,卻被凱文從旁撞開。
馮跌在地上,看見他拔開了那個瓶子的瓶塞。
「不。凱文,不要!」
「……好好照顧她。」他看了他一眼,笑得很燦爛,接著將瓶裡的血滴入眼中。下一刻,他便重重向下一跪,趴倒在地。
馮愣住幾秒,隨後情緒才像潰堤的河水般湧出內心。「啊啊啊啊啊啊——」他注視他的冰冷的身體嘶吼出聲。
「精采。太精采了!」愛德華拍著手來到他面前。
「呃啊啊啊——」他衝向他,卻被那兩名獵人押回椅子,鎖上鐵鍊。
「我剛才怎麼說的,嗯?」愛德華拾起剩下的那個瓶子。「現在,第一個部分已經結束。接下來……」他舉起那瓶東西。「你,或是你的女人,你們其中一個人得把剩下的遊戲完成,否則我會親自幫你們決定。」
他看著他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的臉,終於看見了一點自己想看的東西。他終於有機會證明馮.法洛斯也不過是個輕易受仇恨左右的泛泛之輩。
「我會再回來。」
愛德華將瓶子擺回桌上,拍拍手,要那兩名獵人跟著自己一道離開。現在,他只需要等著看。
看他會用那罐血拯救自己心愛的女人,還是他會為了換取報復的機會而用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