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剛亮,一小群海鷗擠在海面上的某一處,正在搶食一隻浮出水面的比目魚屍體。牠們拍著翅膀,一邊用鳥喙啄咬它的皮肉,一邊發出刺耳、聒噪的叫聲。
唰——
一道黯淡的黑影掠過海面,在鳥群四散的同時通過牠們之間,朝外海的方向前進。那東西飛得很低,幾乎是緊貼海面。就連海鷗都不會飛得這麼低。
馮帶著防風用的護目鏡,看著遠處的目標逐漸靠近自己。即使能夠產生舜膜,他仍習慣多一層保護,避免有任何閃失發生。在這種高度下飛行,他得更加小心。倘若他幻化出來的舜膜不夠完整,或是厚度太薄——根據以往,這是最常發生的狀況——氣流會衝撞他張大的瞳孔,使他不得不在飛行過程中閉眼。
偏偏下方就大海,他沒有失足的餘地。重新起飛會花太久的時間。
諷刺的是,他也是為了節省時間才飛得離海面這麼近。沿海面飛行能賦予他「翼地效應」,那是一種空氣動力學的應用。他不懂詳細原理,不過結論就是這種方式能讓他飛得更快,也更省力。
更多海鷗開始出沒,成群盤旋、覓食,或是找尋能夠歇腳的地方。馮沒有理會牠們,而是繼續朝那抹懸在天際線之下的龐然大物前進。大海本身就是一塊空曠的平面,因而前往海上的目標最好能有夜色做掩護,可惜夜晚不利他飛行。漆黑的海水時常跟天空混在一起,阻礙他判別方位和高度。
所以馮選在清晨,天還未全亮的時候。這是他和那男孩約定好的時段。
終於,滑翔於海面上的身影來到巨大的鐵殼怪物旁,在它的吃水線高度附近繞了幾圈,緩緩減速。他沒有貿然飛上那艘船的甲板,而是觀察船體外側,直到他找到自己在尋找的東西——就在掛了救生艇的船舷下方,一根搜救繩從圍欄上垂掛而下。它的末端繫著一只空酒瓶,在海風吹佛下叮噹作響。
馮又繞船飛了一圈,只是這一次,他在繞到那一側時直接朝瓶子飛去,然後以鳥爪般的腳掌一把將它從繩上扯下。他抓緊酒瓶,拂過水面,寂靜無聲地飛離正弦號。
◆
薩妮塔跨坐在貨櫃場的欄杆上,望著空無一物的海面。霧氣不久前才剛降臨港口,像是名姍姍來遲的油漆工人,懶散地將地面上的一切刷上一層乳白。
朦朧、詭譎的白色觸手沿著高高低低的貨櫃爬向她的後方。她沒有回頭,而是逕自吸著手中的菸,看著菸頭的焦環逐漸向後退,彷彿自己所剩無幾的籌碼——她正在將自己逼上絕路,她很清楚。
自從愛德華找上門之後,她便沒有再進行任何幅度過大的幻化,一方面是她沒有必要。然而在心裡,她很清楚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一旦自願繼續留在馮的身邊,留在夜足。遲早,她會再成為他的那把刀。
一個出現在海面之上的黑點引起她的注意力。
薩妮塔跳下欄杆。她從來沒過問他是怎麼和那男孩聯繫的,不過今天不一樣。今天,馮要他在這裡等待。
「我不會再讓你等這麼久。」離開前,他向她保證。而她手上的菸也差不多燒到了尾段,只剩下不到一兩口。薩妮塔猶豫了一下,最後索性一把將它壓熄在欄杆上,然後看著因為逐漸接近而變得清晰的輪廓。馮的身影在無數隻飛翔的海鷗所代表的白點之中,很是醒目。
然而他是否每一次都能像現在一樣,在她需要他的時候趕至身邊?或是在她下一次發作時及時引領她找回自我?
如果他再慢一點,她是否就會成為那根香菸的另一種可能性,沒能在最後一刻熄滅,而是繼續燃燒,直至焚盡。
薩妮塔嘆口氣,知道想下去也是無濟於事。馮已經快要抵達貨櫃場的邊緣,她離開那裡,走向不遠處的另一只貨櫃,然後跳了上去。她一路往上,最後來到他們時常碰面的那具起重機旁。她沒跳到起重機上,而是捱著貨櫃的邊緣坐下。他應該能夠找得到她,況且她曉得他不會希望自己進行太過激烈的跳躍,以免意識被基因外衣所引發的那份野性給佔據。
遠遠地,她看見那對厚實而寬大的翅膀飛離水面,朝自己所在的地方而來。多年過去,注視他翱翔的身姿仍然使她感到一陣寬慰,就像他從來不曾看膩她敏捷的身手。他的強悍,她的嬌柔,他們是如此天造地設的一對。
可惜這一切,她一直一來所珍視的一切,卻在一丁一點地悄悄瓦解。
薩妮塔的雙手捏緊貨櫃邊緣的一角,阻止不了那個想法像是樹根般纏進她的心。如果她再也無法披上那件基因外衣怎麼辦?如果她再也無法成為他需要的那個人?
如果有一天,她再也配不上他?
咻——馮的身影竄過她頭頂上方的天空,一個東西自他腳掌的位置落下,正好落向她。薩妮塔伸出手,利用絕妙的平衡感輕易接住那只空瓶,她打量瓶子,同時看見馮繞到貨櫃場的另一頭,正準備飛回來。
片刻後,馮拍動著翅膀,輕盈地踩上貨櫃的頂端。他穿著一件背心式的夾克,在羽毛褪去後看上去也不至於太過怪異。
「那是一封信。」他朝她走去。
「所以你們一直是透過這樣聯繫的?」
「總不能叫他去用船上的無線電。」馮說道。「況且你也知道,那孩子有口吃。」
薩妮塔低下頭,端詳手中的空瓶。不……她告訴自己。現在不是時候。
「你還好吧?」
「嗯,我只是有點……」
「你在想那件事,對不對?」他走到她身旁,語氣凝結。
「我沒辦法不去想,馮。」薩妮塔氣餒地承認。至少在他面前,他不必假裝。「我試過了……」
馮沒有問下去,而是把視線移開。「我們坐一會兒吧。」他說道,沿著貨櫃的邊緣緩緩坐下,雙手撐在後方。
「我不是一直都是一名翅膀。」
「我知道。」薩妮塔發出低語,跟著他一同席地而坐。不過她沒有學他把雙腳伸出貨櫃外,而是盤起雙腿。
「我從來沒告你我第一次學飛並不是在換上鷹皮的時候,而是更早之前。在我加入空軍,成為一名飛行員的時候」
「『如果害怕墜毀,那麼你永遠離不開跑道。』」馮說道。「那是他們訓練我們,教導我們怎麼駕駛戰鬥機的時候說的。」
薩妮塔會心一笑,像是聽出什麼。
「他要你們忽略失敗的後果?」
「不,忽略後果和過度在意後果的人都無法掌握到飛行的精隨。」馮解釋。「他要我們把那個念頭限縮成一個點。」
「一個點?」
「就像儀表板上的一個閃燈,永遠存在——它永遠只是一個燈號,沒辦法干擾你的飛行。但是同時,我們也會因為它的閃爍而提醒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該怎麼不去想?」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點子,薩。」馮對她說。「因為這件事,你會提醒自己。你會克制自己。」
「可是那個時候……那個時候你不也很掙扎?」
「回到那一刻,我還是會做一樣的決定。」馮轉過頭,看向她。「因為那是你的一部分,就像飛行是我的一部份。你總是提醒我這件事,而現在,我們必須一起面對它。」
而你總是往前看。總薩妮塔心想,沒有說出口。他知道他一向如此,他必須如此。
「如果我只是……想要忘掉它怎麼辦?」薩妮塔憂心地開口,總覺得他的話反而使她更提心吊膽。
「做你自己,薩。」馮說道。「不過答應我別再那麼衝動,好嗎?」
她想了想,最後點點頭。「……我會試試看。」
「來吧,我們看一下那小子到底寫了些什麼。」馮一邊說,一邊從她手裡接過那只空瓶。他使勁一敲,讓瓶身碎在貨櫃上,揭露捲在瓶內的一張信紙。
他攤開信,他們一起讀道:
親愛的法洛斯先生,
很抱歉擅自借用了你和那孩子用來聯絡的信瓶,我的名字是古拉迪。
我有許多不同的身份——探險家、浪人、學者和導師,我同時也是這艘正弦號——我想你已見識過她的魅力——的主人。
無數個世紀以前,我拋棄了自己的族人,離開漥都這塊土地。如今,在我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之後,我選擇再次回到這裡,好阻止我的兄弟引發更多悲劇。順帶一提,他在你們之中所使用的名字是「麥達爾」。
這件事情不光是我倆之間的恩怨,也牽涉到所有你們的同類。甚至,整個世界的運作。而在我發現那孩子成功地用他的假身份騙過船上的水手和檢查程序後,原諒我自私地認為你會是能夠協助我完成這項工作的不二人選。
為此,我寫下這封信。可惜有些秘密不便在信中多言,而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了。倘若我們能夠見上一面,對我而言是最好的結果。我會把時間和地點寫在信件的背面,屆時,我也會回答你心中的任何疑問。
相信我,你會發現我們彼此的目標有多麼一致。
最後,請別太過責怪艾斯諾。他是個善良、天賦異稟的孩子,能讓他待在船上是我的榮幸。
你忠實、可靠的朋友,古拉迪。
馮翻過信,果真看見一行地址,以及寫在地址下方的會面時間。
「嘖,我明明交代那小子如果被人識破,別把我的名字說出去。」
「至少他把你說得很厲害。」
「我不認為這是件好事。」馮嘆口氣。「不過看來霏懷疑的事情很有可能是真的。」
「你打算赴約嗎?」
「我不知道,這也可能是個陷阱。」
「你的意思是艾斯諾那小子……」
「也許他的身份曝光後受到威脅。」馮低頭思索。「他上一次聯繫我的時候我並不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性,不過他提到對方有辦法看出誰具有幻形的血統,也許他曉得要怎麼對付我們。」
「你認為他有辦法……殺死我們?」
「不。不過既然他跟麥達爾是手足,我不覺得那傢伙是個單純的人類。」
「如果他也是我們之一呢?」薩妮塔不放心地問道。
「那麼他就跟麥達爾一樣,是名古老的幻形。」馮說道。「不過放心吧,要是他打算拿那小子當成勒索我們的籌碼,大可直接講明。」
「你不會想要自己偷偷溜上船吧?」
馮搖搖頭。「如果這是個陷阱,那麼我一個人過去反而更危險。」
薩妮塔一愣,接著瞪大眼睛。
「信上沒說我得一個人出現。」馮回應地眨眨眼,接著捏起信紙,比向寫在上頭的那行地址。
「你曉得這是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