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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困在這詭異的塔已有好一段日子，對自身境況仍然不瞭解，僅是透過觀察知道塔的大概運作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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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可以觀測時間的物件，例如手錶、時鐘、自然光線。我的毛髮、指甲停止生長，心臟停止跳動，沒有呼吸和脈搏，不感飢餓和疲倦。我估計，要不時間不存在，要不肉身經已死亡，如今正在思考的、被困的是心識或靈魂之類的存在物。憑直覺，我傾向相信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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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內，整個空間一片純白，沒有其他顏色。外牆內壁呈圓柱形，目測約三米闊的螺旋狀樓梯沿牆搭建，外弧內直，筆直梯邊有半腰欄柵，隔開中央鏤空方正空間。每段樓梯有九階級，兩梯之間設有約九平方米平面夾層。夾層靠外牆一側，掛有一個圓形大畫框，框中白皚皚，無色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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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我步近，畫框隨即以第一身視角現出某某的整段生命旅程：離開母體、學習生存技巧、獨立生活、繁殖後代、被殺或老死。不同夾層的畫框現出不同的生命旅程。也許人類，也許牲口家禽，也許是蟲是魚。起初我不察覺各段生命旅程之間有關聯，直至發現某夾層折翼傷重身亡的小鳥可能輪迴轉生成更高夾層的天生跛腳綿羊。再往上多走幾層、多看幾層，不難發現上層的旅程主角擁有許多下層主角們的小動作、喜惡和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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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思極恐。欲回到低層瞭解更多，無奈自塔底均速漲升的黑色流體阻截我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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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在塔底醒來，記憶全失，全身赤裸，腦袋昏沉，尚未看清周遭情況，大量黑色流體倏忽從牆身與地面的接合位滲出、漲升，嚇得我下意識立即跳上身後樓梯逃跑。它至今未有停止漲升或放緩速度，是我最在意的一大謎團。曾以試探心態往下走，與黑色流體尚有五層距離的時候，開始明顯感受到熱力。換言之它本體溫度絕對高於我所能夠承受。為保安全，我思考很多。它是否有生命和思考能力？它漲升速度會否突然加快？它會否帶來熱力以外的致命影響？如果我觸碰到微量流體，會否立即死亡？它與我、塔、畫框所展示影像有沒有直接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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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有太多謎團難以解開！忽爾感到難以言喻的疲憊，不得不坐下休息。不是身體疲勞，是精神繃緊和情緒大幅波動帶來的影響。如果我能夠恢復記憶，該有很大幫助……完全忘記名字、身份、背景、經歷、自己被困塔內的原因和過程。許是記憶空白之故，我才對畫框所顯示的生命旅程深感興趣。不僅是好奇，更是情感的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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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發現畫框妙處，我已自然將情感代入那些某某，彷彿親歷其境。有幾位某某的遭遇尤其淒慘，我在他們的生命旅程結束後不能自拔，痛哭良久。即便沒有任何理據支持，我相信全部某某都是我的前世，我在畫框的所見所聞全是我的親身經歷。若果設想無誤，這座塔連接我每段生命旅程。我只需要一直往上爬，爬至塔頂就可以知道我剛剛一輩子的經歷，然後投胎，展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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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黑色流體有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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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精妙空間裡，如此顯眼的流體不會無故存在，必有其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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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踏第六千夾層，倚欄上望，望不見盡頭。爬上六千樓層的漫長過程裡，我不停假設，然後推翻假設。不停擁抱希望，然後失去希望。歷經密集的破滅與重生，我難免有點兒精神失常。在第三千夾層開始產生幻覺，看見身體變成半透明。常有衝動翻過欄柵，跳入黑色流體，追求無法預測的未知結果。即便最壞情況是死亡，總比無盡旅途乾脆利落，某程度算得上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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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幸理智尚在，及時叫停我——看清楚！身體變成半透明並非幻覺，可能是即將迎來轉捩點的契機！在第三千夾層發生過甚麼事情？我在那層的畫框看到甚麼？快回想！快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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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已厭倦看見生命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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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第一千夾層，我開始忽略魚類、昆蟲和雀鳥的生命旅程，只看誕生之初的首幾段回憶，確認物種後馬上離開；由第二千夾層開始，我放棄野生動物和各種人類的寵物。野生動物都必須面對極端的殺戮，畫面血腥刺激卻不含情感和意義。寵物和主人的互助互愛其實建基於一廂情願，智力的不對等和表達能力的不互通造就出無數美麗誤會。是真愛和忠誠嗎？易地而處，用寵物視角去感受一次就明白；第三千夾層開始，我決定只留意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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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豐富物質生活帶來的複雜生活環境，人類生命旅程相對精彩。我在較低樓層看過原始人的生活，與野獸分別不大。不過隨著族群人數增加，慢慢由家庭、部落變成國家，自主自給自足的生活模式從此大變，變相放棄個人自由。奈何整個過程進行得自然合理，沒有人認為有問題，甚至創設多套理論鞏固群體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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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很奇妙。生存優勢在於懂得思考，然而思考同時綑綁他們的生活模式。確保得以生存後，人類開始斟酌生活模式，想起自由，渴求自由、追求自由。著書立說，奮戰抗爭，為其生，為其亡，偏偏忘記自由是「自給自足」的副產品……這是我在看過第三千夾層的畫框景象後感想，亦是由此刻開始感到迷惘和痛苦——人類過份貪婪，執念無窮，無法再次擁有真正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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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想自此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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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變得半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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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沒數算夾層數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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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全身透明的我踏上又一個夾層，慣性走向畫框，希望今次框內景象能夠令我從此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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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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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太多、思考太多、投入太多，我確信所有生命旅程都有存在意義，不再忽略任何一段，不管主角是蟲是魚。如果成為看似沒有意義的魚蟲鳥獸，是為了對「沒意義」產生厭倦，激發成為人類的念頭和意志，同樣道理，輪迴成為人類，經歷苦痛，放下執念，就是為了變成更好的生命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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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懷嚮往走向畫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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框內的我，是一個人，亦不只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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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子、卵子，受精卵。分裂、分裂再分裂，每個細胞都是同一細胞卻又不盡然。放眼盡是密密麻麻的點點生命，是無數細胞，同時只是一個我。我是我，亦是父母的孩子，擁有名字、身份、背景。經歷過去，活在當下，開拓未來。未來無盡，生命有盡。盡處以後，我只是一個我。看見太多、思考太多、投入太多，致使我不只是一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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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不是畫框，是鏡框，框中有明鏡。一直令我糾結的眾多某某原來全是不同面向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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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真是傻瓜！竟是自己令自己那麼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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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想去休息。放手吧！放手吧。放手。放。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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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識倦極迷糊，跟隨最後一絲顏色褪至黑色流體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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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是黑色，微觀會發現流體吸收了光譜內所有可見光，不反射任何顏色的光，致使外表看來是黑色。深入微觀內部，看見更多顏色和光，通通混和在一起，成為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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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體停止漲升，滲入塔身！流體竟是塔身的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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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體兩面，既是黑色，也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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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面一體，黑色和白色的存在是基於同一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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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道理，我不是被吸收，我根本是塔的一部份：位置暫時最高的一個畫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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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石是彎長的尾巴，靈活敏捷，搖擺撥扭，推進白塔。混入鄰近塔群，伺機行動，齊齊衝向每月一現的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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