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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情發生在二零零三年的香港，關於一位名叫望月小夜子的十四歲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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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個案被轉介給我——一位三十多歲、資歷半淺不深的衞生署豁下醫院精神科醫生。根據病歷表內容，她去年在衞生署設立的「學生健康服務計劃」心理健康評估問卷中寫上「幻聽」、「幻覺」等字眼，然後被轉介接受初步評估。綜合評估內容及家長供述，她表達能力正常，意識清楚，情緒起伏大，很容易對人抱有敵意，採取言語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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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病歷表，嘗試冷靜分析和思考。事有蹊蹺。小夜子能挑在「最佳時機」——在政府部門的問卷公開問題，而非私下告訴家人——清清楚楚寫下「幻聽」、「幻覺」等字眼，令醫護人員不得不跟進，某程度證明她頭腦清晰得存在「假裝患病」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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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一個半生不熟的年紀，介於兒童和成人之間的尷尬時期。曾經接觸很多個案，問題源頭與精神疾病無關，更大機會是與家人和朋輩的溝通問題所帶來的壓力，令不知所措的孩子出現情緒問題和行為變得偏激，屬於短暫正常反應。一般市民大眾對精神病認識不足，感到恐懼，於是把所有問題歸咎於「精神病」，希望醫生能證明一切不過是有心無力的表現，可憐的孩子從此被扣上「精神病」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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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言之，我的首要任務是界定望月小夜子有否患上精神病。如有，就要細分類別，再決定治療方案。若否，可以把個案轉介予社會福利署跟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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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晤小夜子前，我先約見她的父母。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經濟狀況穩定。小夜子是獨生女，四歲時跟隨父母由日本移民至香港，很快適應香港生活，言行習慣與普通土生土長的香港孩子沒有明顯分別。夫妻都有高薪厚職，但是會盡量參與女兒的生活，例如出席學校活動或是為小夜子舉辦生日派對。二人自問對小夜子的管教不算過份嚴格，近來亦無遭受特別刺激，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向來養尊處優的小夜子會患上思覺失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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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症尚未正式開始，請問為何你們已經認定小夜子是思覺失調？」我察覺端倪。除了初步評估報告，其餘供述皆由兩位家長提供。如果二人本來是傾向主觀思考的人（例如不自覺「未審先判」），他們的說辭可信程度將會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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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上網輸入『幻聽』、『幻覺』字眼，看過很多相關資料，發現小夜子病徵完全符合『思覺失調』徵狀。」小夜子母親的答案似是而非。網上資訊畢竟是單向訊息，未能因人而異，不能就此斷定事實真相。加上幻聽和幻覺不是思覺失調獨有的病徵……簡單一句已然曝露不少漏洞，他們卻毫不察覺，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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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夫婦似乎是較為棘手的一類人：過份自信，過份相信自己，不懂反思。我瞬間提高警覺，小心言詞，模稜兩可的一句輕輕帶過話題：「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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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問一些有關小夜子的生活習慣後，我就帶望月夫婦前往小夜子所在的診療室。「兩位，請在門外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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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望月太太神色大變，緊張和吃驚洋溢於表，失態拉住我的衣袖：「我們不可以內進陪伴小夜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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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顧及小夜子的私隱。」我不會稱呼小夜子為「病患」——家長的表現令我不排除小夜子因為家庭問題而「假裝患病」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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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身前情感外露的妻子，望月先生深沉內斂，混身散發不怒自威的震懾力。說話較為有理有據，卻又不至於過份直白，會留有餘地：「小夜子未成年。我倆都是她的監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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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一面談可以令小夜子的情緒比較放鬆，更容易顯露真實情感。」我婉轉拒絕，希望可以將焦點由「監護人」轉移至小夜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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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之前的……」望月太太衝口而出的話突然止住，回首望向丈夫——原來望月先生一手搭住她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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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得對。我們都希望作出對小夜子最有利的決定。」望月先生皮笑肉不笑，明顯心情不悅。但我無法肯定他是不滿妻子的失態抑或我拒絕他們內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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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診療室後，我的目光首先對上小夜子雙眸。她眼神冰冷，像掠食者那樣緊盯著我，彷彿我就是處於劣勢的被動獵物。我不禁一驚，之後很快又意識到自己眼神不禮貌，迅即調整表情，露出微笑：「小夜子，你好。我是陳醫生，負責跟進你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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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誇眼線和艷麗眼影遮蓋眼部細節，加上她戴著口罩，我無法清楚看到她的表情變化，唯有多沉默幾秒，觀察她有沒有其他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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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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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繼續說明診療室的使用規則和個別晤談的注意事項，之後強調了她身為未成年人的私隱保密界線：「監護人可以知道你在晤談中講的事情、發生的情況，但是不會知道細節。我身為專業人員，有能力判斷哪些訊息透露給監護人會對治療有幫助，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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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是你們說了算，就這樣吧。」小夜子毫不客氣打斷我的話，話語間隱隱滲出憤怒和無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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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請先放鬆，毋需緊張。治療目標主要是為了幫助你——這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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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啦。」小夜子語氣輕鬆，生硬肢體動作卻顯示她仍然處於精神緊張狀態。她言行不一，是有意識地做出偽裝行為，可惜技巧拙劣，專業人員不難一眼識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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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我陷入另一困惑：為何初步評估報告無提及此狀況？難道評估期間發生特別事情，抑或評估人員有其他考量，所以沒有寫進報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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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談正式開始後，小夜子幾乎是毫不掩飾地以言語表達對我的敵意，正如病歷表所言。不過，當我把焦點抽離小夜子有意為之的言語攻擊，會發現她是個十分懂得拿捏分寸的聰明人，謹慎地遵守界線，沒有做出任何衝動舉措。估計二十分鐘前向她申明私隱保密界線時，她明白自己的動作可能會被觀察和被記錄，於是臨時想出相應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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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個厲害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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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見面，戴著口罩的小夜子仍然眼妝濃豔、打扮新潮亮麗。我簡單講了幾句開場白後，大部份時間都留給小夜子發表生活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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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那些事情才不是那樣。那個人就很白目，又不是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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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大人真的很難相處，我有欠你們甚麼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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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心情很差，你們最好不要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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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自己很厲害是吧？要不要去洗把臉冷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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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身為專業工作者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成人，我都不明白小夜子為何有如此強烈的攻擊性。她似乎陷入一種矛盾的循環：一方面貶低他人、強調不要太有自信，另一方面她卻很相信自己的判斷，認為所有人都搞不清楚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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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位思考，甚麼人會有如此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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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面談結束前十分鐘，我循例為是次面談作出小總結：「你根本不需要接受治療，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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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是你們說了算，就這樣吧。」小夜子沒承認，也沒反駁，繼續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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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賭氣的時候。我需要你確切的答覆。」我有點兒生氣，不期然加重語氣。她應該未有想及本地醫療人手資源匱乏得可憐可笑，每位醫護人員的分分秒秒都是多麼可貴，騰出來的一分一秒隨時都可以救助更多有需要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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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氣？有誰會拿這種事賭氣？」小夜子先是一愣，隨即狂妄邪笑。她表情轉換自然，眼神凌厲，語調不帶猶豫。所有神情動作令我更肯定她神智清醒得足以玩弄父母和醫療機構。但她接下來的一句反令我再次陷入迷霧：「有誰會真心願意帶著這種標籤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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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一語中的。精神科病患面對的最大難關，除了自身精神狀態，就是外界對他們及其親友的標籤。部分精神科病患有攻擊性不代表所有同類病患有攻擊性；部分病症會有遺傳風險，不代表病患所有親屬會病發；病發時精神紊亂不代表全日廿四小時處於紊亂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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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偏概全」是最普及的標籤方式。標籤者並非無的放矢，理據卻是不盡不實。被標籤者有口難辯，無法否認人盡皆知的事實（例如新聞報導），亦沒能徹底撇清自身與其他同類病患的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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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有難言之隱？請你相信我、告訴我！」我確信小夜子神智正常，但我需要更多理據去解釋她之前的失常行為，才可以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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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你又如何？告訴你之後又如何？」小夜子蔑笑，狡猾用反問句回應，留下推翻前言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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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句句扎心，全都是靈魂拷問。得到她的信任後、知道她的難處後，我會如何處理？轉介予相關部門跟進，僅此而已。之後一切與我無關。是工作，是本份，也是漠不關心。該要何等程度的付出才算得上真正關心？或者，該要先問一句，為何要對一個生命過客付出真正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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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你的病患，你只是我的醫生——這是你的界線、我的看法，更是我倆共同的現實。」小夜子不再偽裝，直白表達憤慨怒與無力：「毋須滿口大道理！根本一切都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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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夜子懟得一臉屁無疑是好事情：小夜子顯露真實情緒，代表我有機會突破她的心理防線，勸服她坦白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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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夫婦早前按著藥袋上的字眼上網查資料，發現我一直處方給小夜子的是安慰劑，憤怒不已，連日來電追問我到底何時會正式開始治療小夜子。我解釋小夜子沒有患上思覺失調，誰料他們罵得更兇，揚言要投訴我。我強壓怒火，好不容易才捱過短短七分鐘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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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夫婦果真麻煩！他們認為我疏忽照顧小夜子或是誤判小夜子病況，竟是基於網絡資訊！奈何我擔心被投訴，不敢貿然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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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急之下，我憶起早前忽發奇想的計劃。以服用新引進香港的藥物為名，安排小夜子入住精神科少年病房，全日觀察小夜子，找出破綻。不過這計劃並非兩全其美：如果成功證明小夜子假裝患病，故意浪費政府資源，她很可能要負上法律責任；如果無法證明小夜子假裝患病，她下半輩子就要背負「精神病」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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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次見面絕對是關鍵時刻。我告訴小夜子現況和她將要面對的兩難局面，希望她臨崖勒馬，在事情惡化之前坦白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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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堅信我假裝患病，何不直接揭發？因為沒有確實證據在手，揭發我的風險太大，你寧願施計把我逼到絕境，作出抉擇！如果爸爸媽媽真心認為你犯錯，何不直接找私家醫生？因為很多私家醫生都察覺事有蹊蹺，拒絕接受我這個案，把問題甩走作罷！」小夜子放聲恥笑：「你呀！他們呀！全部人根本都是偽善傢伙，抱有私心，所以對顯而易見的破綻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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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著笑著，小夜子莫名其妙哭起來：「真要命……跟你們這些傢伙……生活在同一空間……生命……到底還有甚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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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的一切負面情緒和過態行為源於「絕望」，對父母、對世界、對未來。她年紀輕輕，人生經驗不足，加上思想偏激，鑽進死胡同，深陷絕望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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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靈機一觸，馬上打開房門，呼召護士幫忙。望月夫婦立即上前往房內探頭查看，看見小夜子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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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先生、望月太太，小夜子很大可能患上抑鬱症，有自殺傾向。我建議她入住少年病房，以便醫護人員全日廿四小時觀察她、保護她。」我提及望月夫婦不曾為意的抑鬱症，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沒能即時辯駁。加上小夜子情緒失控，狀甚癲狂，間接逼使望月夫婦馬上同意小夜子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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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每星期抽出半小時前往病房探望小夜子，與她聊天。病房內的她無戴口罩，沒化妝，是個樸實純粹的小姑娘。當值護士們都稱讚她乖巧溫順，聰明伶俐，十分討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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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處方的新藥物有效嘛！」小夜子借花敬佛，將一切功勞歸我，似乎尚未發現她正在服用的只是另一款安慰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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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年紀尚輕，未需背負生活重擔，有調理身心的容餘。」我暗暗警告小夜子切勿繼續胡鬧，這類病房只服務青少年，不會是她終生住處：「成年後病發所面對的情況複雜得多，不是單靠藥物和親友支持就可以解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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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會努力盡快康復。」小夜子向來言行不一，我無法分辨她這句正面話語出於真心或假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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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小夜子住院，整個局面又改變了。她今次是以「抑鬱症」名義入院，比牽涉遺傳基因問題的「思覺失調」好得多，予大眾觀感沒那麼可怕，對她將來的負面影響較少。我在她住院後繼續處方安慰劑，是為了證明影響她的最主要因素在於生活環境，而非醫療介入，之後就可以順理成章轉介個案至社會福利署。計劃一舉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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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風險是小夜子自甘墮落，為求重返病房而假裝病發，大吵大鬧，惹望月夫婦遷怒於我，找我麻煩。其實離院病患再次病發並不稀奇，奈何今次牽涉望月夫婦——如果他們雞蛋裡挑骨頭，堅持不撓向香港醫務委員會投訴我，我的醫療生涯可能從此停滯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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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與小夜子單獨面談，說會循例安排她回家「暫住」，嘗試重歸正常生活。她神情一僵，臉色大變，反應全在我意料之內：「能否安排我到其他地方暫住，例如中途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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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回家？與父母有關？抑或有其他問題？」我保持語調淡然冷靜是為了突顯我的專業，引導她的思路往我想要的方向走。「你講出事實，我才找到適合渠道幫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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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小夜子喃喃重覆，驀地眼神銳變，變回入院前狀態，狡黠魅笑：「幸好你把我拉回現實，提醒我勿忘一直以來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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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瞬間猜測到小夜子接下來的舉動，奈何我來不及阻止，眼巴巴看著她再次七情上面裝瘋扮傻，大呼小叫……望月夫婦再次投訴我，香港醫務委員會介入調查。事已至此，我沒深究一切是否值得。目前唯一執念是要小夜子親口證我清白。救我，也是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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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期間，我被停職。窩在家裡，足不出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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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六百平方呎，兩廳兩房一廚一廁，只有我一人。風扇不轉，冷氣不動，空氣翳侷得濃稠沉重。室內無聲，顯得室外環境嘈吵雜亂。人聲車聲氣流聲，不絕於耳。我躺在梳化，面朝慘白天花，天花有蟲。室外光透窗滲入，拉長蟲的身影，修長尖銳。看見很多，看不見很多。細節被隱去，只餘混沌平面的一片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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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小夜子，我有遺漏任何細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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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固定，時間流動，回憶和思緒在兩者之間來回穿梭，譜出幻想。小夜子的家，是何模樣？小夜子的生活，是何模樣？到底小夜子有何經歷，導致她不惜裝瘋扮傻，遠離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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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小夜子的最後印象停留在她住院期間的討喜模樣。我相信那才是小夜子的真面目——那種樸實純粹的眼神無從偽裝。我恨不來，儘管小夜子是引爆問題的導火線。很多不起眼的細節才是問題主因：存在明顯漏洞的醫療制度、麻煩的父母、得過且過的醫務人員……許許多多，細細碎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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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不自已溢出眼角，沿顴骨緩緩滑向鬢髮。黏濕突兀的質感很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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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算擦走它。我似乎該要開始正視它的存在與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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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自己預想的厲害，想不到救人救己的好方法，癡癡呆呆宅在家裡足足兩個月，直至收到上司傳來的電郵，說望月夫婦撤回對我的投訴。我立即動身，急匆匆趕到醫院找上司，希望他可以當面親口告訴我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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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甚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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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夫婦強行安排小夜子出院。一個月後，小夜子瞞著父母聯絡香港醫務委員會，以書面形式及錄像形式證明一切是自己主意和家庭問題所致，與所有醫務人員無關。委員會同意低調處理事件，不會用任何方式向望月夫婦和小夜子追究和索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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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呢？她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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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試圖找她。她衷心感激你，但她不想見到你。她讚揚你是一名好醫生，說你不是第一個察覺異樣的醫護人員，但你是唯一一個願意冒險救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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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她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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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不想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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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小．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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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司長嘆一聲，摘下眼鏡，輕揉眼簾：「我建議你今天去機場購物散心。但我不清楚哪間商店哪時會有折扣，視乎你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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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抵達機場時經已是下午，不知錯過了多少航班。直接趕到保安閘口前，望能否找到小夜子身影。不吃不喝不休，寸步不離。時間冉過，日落月出。終在晚上九時許看見行色匆匆的望月一家。無人送機。明白。這麼丟臉的事情，望月夫婦如何宣之於口呢？他們看見我，彷彿看見仇人，臉色鐵青。不過大家生於文明年代，再多怨氣亦只得壓下去，沒選擇，否則後果堪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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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可以與小夜子私下講幾句。」我毫不客氣，直接表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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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夜子的監護人，我拒絕。」望月先生劈頭一句就拋出他被賦予的法律權力，閒著的手拖起小夜子左手，急步領她前往閘口，與我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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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熟悉法律，無法判斷望月先生此舉有否侵犯小夜子自由。自由從何而來？自由的界線如何定義？望月夫婦到底是保護抑或操控小夜子？我沒能判辯——小夜子不曾明言，望月夫婦處處隱瞞，我所知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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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充分行使自己的自由和權利，轉身高呼：「小夜子！謝謝你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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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子沒回頭，默默跟隨父母入閘，離開香港。她的冷漠背影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復工後，我在處理每個個案時，總不經意將小夜子和病患們聯想在一起。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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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的某個平凡日子，我收到小夜子寄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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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救你的人，是那個敢於引用《私隱條例》將我父母擋於門外的好醫生。她救了你，更令我看見希望——我尚未遇到好人好事而已，毋需自暴自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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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幾十字，言簡意賅。字裡行間盡是救贖、希望、上進與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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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心的繃緊和壓抑煙消雲散，一切忽爾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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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了。此刻的我只懂哭。
註：
*此篇靈感來自Satsumako發起的創作挑戰《她叫「望月小夜子」》。由於基本規則和設定比較多，建議有興趣的各位點擊連結，前往創作挑戰題目頁面，自行細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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