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換氣聲急促得近乎病態,令他的鼻頭與顴骨泛著一層油亮的汗光。汗水蒸發的氣味帶著一股微酸,在充斥著昏暗紅光的底片房中變得愈發濃厚。他棕色的皮膚在在一次落拍的呼吸中收緊,現實猛然趁隙而入,流入了他恍惚的意識之中。
起初那並不是很強烈的感覺,就像海嘯前的退潮,他甚至認為自己有些過於冷靜。但在事後對於現實的不斷思索,才是讓他焦慮至此的主因。
他開始思考自己身邊所有能夠被重新審視一切的細節──無論有意義還是無意義的,無論是近在咫尺還是毫無關係的;有些看似遠在天邊的改變事實上影響得要遠比我們自以為的要更加深遠,沒有人會質疑建構這個世界基礎常識。可一但這些理所應當的事實有所改變,我們卻又會在煞那間成為截然不同的人事物而渾然不知,就像忽然倒下的駱駝、傾塌的大廈,一切崩毀的速度看上去是那麼令人猝不及防,但這些已隨著童年而去的噩夢,卻早已在遠處堆疊成無處可逃的滔天巨浪。
影片、相紙、電磁紀錄、血液檢體──以及屍體。所有證據都指向同一個結論。
怪物是真實存在的。
男人被冰冷的事實所掌握,直到唐突的開門聲將他從令人窒息的思考中解放。
「一切都好嗎?很好?很好。」
地板搖晃了一下,差勁的避震器讓晃動持續了幾下才消散在油壓棒中。
來人的招呼顯得倉促又漫不經心,沒有留下讓人回應的時間。他一走進暗房就扔下了肩上的帆布肩包,從中拿出一支攝影機接上電腦,讓資料在傳輸線間吞吐,傾注進那台纖瘦輕薄的筆記型電腦側腹。
里德.麥德森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
「老闆──」他忐忑地開口:「我們真的要這麼做嗎?」
男人流暢的動作忽然一僵,像是全速運轉的火車連桿間被嵌入了一根楔子。他的嘴角微顫,寬且薄的嘴唇像是幾乎要開裂到顴骨的傷口,陰暗的紅光將他臉上的皺紋紋路刻鑿得更加明顯,像是一隻消瘦的骷髏只覆蓋著一層薄皮。
他平撫了一下額頂,讓向後梳起的油頭薄薄地平貼在頭皮上;窄且高挺的鷹勾鼻猶如一柄掛在牆上的彎曲剃刀,彷若隨手能取下,將目視之人給剜去雙眼,開膛剖肚。
男人放下行囊,像是在與某種意志對抗著,緊抿的雙唇幾乎要被他吞進喉頭。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
「但──」
「我們已經討論過了!沒得商量,麥德森先生。」
他用力扭過頭,仔細強調著每一個字,那卻令他的臉顯得分外猙獰。接近抓狂邊緣的男人,幾乎要將他那對欠缺睡眠而紅腫的病態綠眼給瞪出了眼眶。但與生俱來的禮節終究還是令他控制住了自己。男人仰頭望向天花板,在一片血紅的天頂之中說服了自己,以換得了片刻的冷靜。
「你不做,就是滾蛋,沒什麼好商量。」他說。
「但這是犯法的……」
「犯法?當然了,為了揭露真相,這只不過是一點小小代價。」
「但……這不一樣,我們不只是袖手旁觀而已。這會是我們的錯。如果我們知情不報的話──」
「麥德森先生……」
「會有人因此而死的。」里德.麥德森終於將那句卡在喉頭的話吐出,他所有的憤慨不解,都在告解的那一瞬間化作棉薄無力的質疑,「難道我們不用此負責嗎?」
「麥德森先生。」
男人停頓了一下,隨後換上一張和善的臉,然而他的呼喚仍像是一柄鐵鎚般鏗鏘有力,那偽飾過後的親切令他眼前的南灣人不禁屏息。
「你只是在焦慮而已,並不是真的這麼想,麥德森先生。你的腦袋現在不清楚,但你會想清楚的。」男人再次強調了對方的名字。他放下戒備的雙手,將一張椅子打反後跨了上去,從椅背後凝視著那對惶恐不安的黑色眼珠。「我知道這麼做很不容易,但你也不是新手了,你很清楚就這樣扯著嗓門跑去和獵犬們串門子會發生什麼──什麼也不會發生。」
「但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有人被撕碎,布魯姆先生。而且是又一次。我們明明可以阻止的。」
「那次我們又不在場。而且我們需要人證跟物證,否則又有誰會相信我們?當她因此而溜走的時候,那才是我們的責任。你有更好的做法嗎?」路易斯.布魯姆雙手一攤,「我知道這很殘忍。如果你良心過不去的話,我們會拿到最好的頭條新聞,還有第一手採訪權。」
「不、不,這不對,不管怎樣,這都錯得太過頭了。我們明明就可以直接公布那段影片──」
「那段糊得不像話的影片嗎?那找上我們的會是南灣的B級片商,而不是北海岸警隊。我們沒有要讓任何人被吃掉,里德。」路易斯將雙手搭在眼前慌亂無措的南灣人肩頭上,他強調了一遍,語氣堅定,「我們只是需要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同時有警察在場。警方就是核實我們報導最有力的人證。有點困難,但揭露真相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事情。是不是?對吧。」
南灣人粗重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他懼怕又慌亂不定的視線停留自己的雙腿上。
「是的……」
路易斯.布魯姆的眼中重拾了幾分的信任。老記者鬆開對方的肩膀,拍了拍他滲汗的後背,起身將日光燈點亮,將那一切都染成暗紅色的詭譎光線驅散,令世界重歸明亮。
「我的線人被一個條子給盯上了。」老記者說。
「你說那個賣變態偷拍影片的怪人?」
「別這麼說,他只是有比較冷僻的嗜好,行事作風比較不那麼──體制內。我們也是一樣的。」
老記者的眼睛轉了一圈,隨後從容地坐下。他的視線越過狹窄的空間,停留在牆面的軟木塞掛板上,上頭有五張模糊的人頭照片,其中兩人被畫上了大大的紅叉。
「我想你猜得到那條獵犬的名字。」
里德.麥德森盯著其中一張穿著灰藍色制服的人像照片。
「庫恩.貝爾蒙特,資深警探,在北海岸警隊第五分局服務八年──從儀式倖存下來的三人之一。」
「你覺得『她』也是人嗎?真有趣,不過就像我們的警探是否真的是僥倖存活下來?一切被視為理所當然的真相都理所應當地具有討論空間。」老記者彈了彈手指,讓學徒的注意力集中在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上,「所以事實上你也很清楚,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新聞。它是關於腐敗警察、邪教領袖,以及活人獻祭的故事,麥德森先生。如果你真的不懂它的價值,那也未免太傻了。而你如果以為這種指控會很容易就令人接受的話,那就更是傻得無藥可救。」
里德.麥德森漆黑的雙目低垂著,像是在自省,卻也像是在禱告。他撫摸著自己除了拇指之外的八根指頭,默不作聲。眼見自己的學徒不再說話,老記者從扔到一旁的帆布肩包中掏出了兩個包裹紮實的吸油紙捲。它們從腰部被一圈黃黑相間的造型膠帶所貼實,其中兩端略略被染成深色的污漬部份滲出了蒜味辣肉醬的氣味。
「懂了就吃點東西,準備上工了。」老記者將捲餅放在桌上,自己拿走了一個,走向與貨車車廂打通的駕駛室。
路易斯.布魯姆跨過貨車的艙門,在副駕的位置逕自坐下,讓粗絨布椅柔軟的墊背緊靠著腰部。他撕開捲餅的包裝咬下一口,辛辣重口的醬汁多少起到了提神的作用,但真正令他精神振奮的,是在他腦海中徘徊不去,滿嘴鮮血的怪物身影,彷彿這頭野獸血腥的鼻息就近在咫尺──事實上,也幾乎是如此了。
老記者狠狠咀嚼著口中辛辣的蒜味碎牛肉以及蛋沙拉的混合物,充斥著血絲的雙眼如同鷹一般的銳利。
關於這位少女的一切幾乎都是謎題。並非全部,但最早之前的紀錄,只能追溯到八年前的北海岸先鋒報副刊角落的一則報導。那則報導紀錄了一場意外,而無名的白髮少女只是那篇報導附圖中偏僻角落的一名過客,除此之外就毫無音訊,好像在那之前她從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過足跡。
這是他數十年來第一次擁有如此具體的線索,卻又毫無痕跡。
路易斯.布魯姆喃喃自語。他放下捲餅,將副駕上的長焦相機拾起,對準從南八街二十五號街角處魚貫走出的人潮。他像是個貪婪的掠食者,囫圇吞棗地用快門將那棟商辦大樓前的一切捕捉下來,直到其中一個灰藍色的身影消失在側身有著黃黑條紋的警車上頭。
他將相機平放在腿上,目送那台警車離去。路易斯.布魯姆將相機漆黑的鋅合金髮絲側蓋靠在手腕上,感受著脈搏在金屬冰涼的觸感中消散。
妳究竟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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