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接近中午的時候,霏踩著腳上的高跟鞋在埃文森區最繁忙的商業地段下了車。她抓了自己套在高跟鞋裡的後腳跟一下,真心覺得薩妮塔是故意的。不過她實在沒什麼心情挑戰他對穿著品味的底線,而他則相當堅持自己借給她的那一套高腰長褲加襯衫,必須搭配一雙高跟鞋。
霏擠入人來人往的街道,仍覺得自己的走路姿勢很可笑,幸虧薩妮塔的判斷一向準確,她這身打扮很輕易地便融入周圍的人群。他們大多是利用午休空檔出來覓食的白領工作者,其中也夾雜了不少在這一帶閒晃的商務人士——可能是公司行號的老闆、投資客、推銷員、藝術家,或是經過喬裝的集團騙子和扒手。
在這種情況下,霏覺得自己似乎更貼近後面那個群體。她一路沿著街道前進,直搗人潮壅塞的源頭,像是一艘衝著暴風行駛的小船。她的方向正好和他們相反,那些人爭先恐後地湧出大樓,她則是要設法進到裡面。
她費了一點時間才抵達那座立有奈恩曾祖父銅像的廣場,據說強納森.韋恩.赫菲斯塔(Jonathan Wayne Hephesta)到死前都是一名精打細算的商業巨擘,可惜他來不及見證赫菲斯塔大廈(Hephesta Tower)的落成。霏經過銅像,瞄了它一眼,不知為何升起一絲憐憫。
奈恩老愛說自己繼承了他曾祖父務實和嚴謹的特質,他的銅像卻沒有被建在大樓裡,而是擺在外頭。好似他們認同了他的成就,卻沒有接納他在家族當中的地位。而他們選擇保留他形象的方式——眼鏡低垂、嘴叼煙斗、一手捧帳,一手握拐——則像是刻意在彰顯他的刻薄。
強納森是名身材高瘦的男子,穿著筆挺的西裝配上一頂大禮帽,唇上則蓄著一截俐落的短鬍。有人說那座銅像是種守護,霏卻認為更像是種懲罰。即便是死後,它仍不被允許注視自己宏偉企業總部,而是目光朝前,日夜不斷凝望著廣場前方的街道,像是在反省。
像是在贖罪。
霏和銅像道別,朝它身後那棟醒目的建築物走去。赫菲斯塔大廈氣派的入口就在離它背影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她穿過三座巨大旋轉門中的其中一座,直至今日,那裡仍然是赫菲斯塔企業許多重要部門所在的地方,只是經過多次翻修和改建後,裡頭的裝潢已經變得比較……
她愣在出了旋轉門後的地方,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又打算要再進行另一次內部修繕,因為大廳裡有許多施工中的工人正在走動。她看見他們在幾個位置的牆邊搭起了室內鷹架,一包包水泥排列整齊的堆在下方,周圍還有幾堆零散的砂石。
「女士?」
霏轉過頭,才發現一名站在大樓入口旁的警衛已經盯著她看了很久。
「我……」別慌。她很快告訴自己。你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昨晚被人開過槍的危險人物。
「我來應徵秘書。」她清清喉嚨說道。
「嗯,誰的秘書?」那名警衛不以為然地挑起眉毛,似乎不太買單。
「奈……」霏差一點要把奈恩的假名脫口而出。「奈森.赫菲斯塔先生。」
「依我看,奈森先生最近似乎沒有要換秘書的打算。」
「依我看,你只是這裡的警衛。」霏試著擺出架子,她不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權力攔下她。
那人沉默片刻,隨後舉起手中的警棍,朝大廳櫃台的方向指去。他沒有再出聲回應,不過臉色倒是頗為難看。
霏帶著幾分歉意朝他點點頭,然後跨上一段矮階,順著他所指之處走去。赫菲斯塔大廈是埃文森區的地標之一,它的大廳則是一座擁有樓中樓設計的挑高廳堂,兩道弧形長梯從打磨光亮的花崗岩地磚後半段開始,一左一右包圍地上那幅刻有鐵砧與鋼槌的巨大圓形銅雕,從而向上延伸、通往另一座緊貼大面落地玻璃的室內平台。
她不是第一次進到這裡,不過即便施工作業相當有礙觀瞻,她仍能從整座大廳的設計感受到一絲直逼而來的壯麗輝煌。霏靠近接待櫃台,目光落在後方的牆上,試著在一塊塊樓層匾牌中找尋奈恩辦公室的所在。
「我能協助你嗎,女士?」一名站在櫃台邊的女子熱心地上前。
霏和她對上眼。「我來應徵奈森.赫菲斯塔先生的秘書。」她說道,決定繼續用同一個藉口。
「我想奈森先生最近應該沒有公開應徵新的秘書。」
「我不是透過公開的門路,是比較……私人一點的管道。」霏隨口答道,卻覺得自己的答案聽起來很容易讓人誤會。
「噢。」那名女子眨眨眼,愣了一下。「那麼,您要怎麼稱呼?」
「……就這樣?」霏皺起眉頭。他什麼都不打算問嗎?
「我們通常不會干涉奈森先生的私人生活。」接待員表示。
完了……他真的覺得我跟奈恩是那種關係。霏死心地想。
「女士?」
「呃,告訴他……告訴他我是『壁虎小姐(Miss Gecko)』。」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聽完,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啊,好的。」他說道,同時拿起電話開始撥號。
霏站在原地,看著他打完那通電話,然後再度出聲:「奈森先生的辦公室就在八十三樓。」他舉起手,替她指出電梯的位置。
壁虎小姐?霏一邊聆聽鞋跟清脆敲響地面的聲音在大廳迴盪,一邊收拾內心那個恨不得掐死自己的念頭。她踩進空無一人的電梯,只想把自己關在裡頭,永遠不要出來。
然而那座梯上升得很快,她一走出電梯,立刻看見一道筆直的長廊自眼前伸向底部一扇厚實的木門。霏踏上鋪了地毯的走道,穿過一間被打通的房間,一張向內退縮,藏入隔間牆後的桌子引起她的注意。那張桌子後方還坐了一個人,一名秘書——他真正的秘書。他一看見霏,立刻起身制止她前進。
「慢著。」他發出一絲不苟的聲音。
霏打量他,那是名有點年紀的女性。穿著不艷麗,卻散發著能幹和剛強。他讓她想起卡辛朵。
「我來見奈森。」
「別急,丫頭。他的上一場會面還沒結束。」
霏一愣。「上一場會面?」
碰——她還在納悶,前方那扇緊閉的門扉隨即被人推開,一名身著藍西裝的男子從裡頭走了出來。那人不是奈恩,不過對霏而言也不是陌生人。她在愛德華經過他們的時候僵在原地,他則和奈恩的秘書點點頭,然後瞧了她一眼,不過沒說半句話便繼續往前走,搭上走廊盡頭的電梯離去。
「我不喜歡那傢伙。」奈恩的秘書在愛德華的身影完全消失後說道。「進去吧。」他轉向霏。「奈森少爺在等你。」
霏回過神後才發現自己也在盯著電梯的方向。千面的信使不太可能會在大白天的場合公然跟她搭話,她想不透的是他單獨前來拜訪奈恩的理由。
她謝過奈恩的秘書,往大門敞開的辦公室走去。霏一進到裡頭就見到奈恩坐在他的辦公桌前,若有所思地望著一整面沒有接縫的採光玻璃發楞。
「還真——」
「把門關上。」奈恩轉動椅子,面向她。
霏把門闔上後發現奈恩已經離開他的桌子,正走向一組靠著牆的純白陳列櫃。「你要喝點東西嗎?」他檢視上頭的玻璃杯和酒瓶。「我這裡有些不錯的收藏。」
「你要不要先跟我說一下愛德華來找你幹嘛?」霏雙手抱在胸前問道。
「或是你想來點別的?」奈恩移動了幾個腳步,來到一台膠囊咖啡機前面。
「如果是跟委託有關的事,為什麼他不直接去找馮?」
「我知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壁虎小姐』。」奈恩轉過身,朝她望去。不知道為什麼,那瞬間她覺得他的臉看起來好陌生。
她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只是不習慣和夜晚以外的他打交道。「馮說你沒回他電話。」霏放緩語氣。
「坐吧。」奈恩等了一會兒,離開牆邊,指向一塊鋪了毛皮地毯的區域。地毯上擺了一組酒紅色的高腳沙發椅,包含一張三人,和一張雙人沙發。
霏挑了一個空位坐下,被他那種賣關子的冷淡的態度弄得有些心煩意亂。
「我不會和你們去跟那傢伙會面的。」奈恩坐到另一張沙發後馬上說道。
「……為什麼?」霏輕輕地靠著沙發的扶手。她和馮他們一起去孤兒院那次他沒參與,如果他再拒絕一次,至少她要問出個所以然。
「因為這麼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也許你可以聽完那個人怎麼說之後再下這種結論。」
「嗯……」奈恩沉默了一下。「你上次提議我們去一趟孤兒院一探究竟,結果呢?」
霏張著嘴,想要辯駁點什麼,卻發現自己拿不出關於卡辛朵存在的證據。
「我聽馮說你們什麼都沒找到。」
「那是因為……」
「還有你當初堅持要留西奧活口。」奈恩繼續用責難的語氣指正她。「你知道也許你沒那麼做,薩妮塔就不會和愛德華打起來。」
霏沒有應話。她得承認,那兩件事的確存在某種因果關係。
「我們去找西奧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了,霏。我們沒辦法單靠幾個人的力量做出太多改變。」他看著她,像是頭緊咬獵物不放的獅子。「我也告訴過你別把我們的天賦浪費在那些瑣碎的日常生活上面,那些事情——」
「奈森.赫菲斯塔,你說夠了沒啊!」霏的臉上閃過一絲慍怒。她不喜歡和他吵這些,但是默默挨打也不是她的個性。
奈恩被她打斷後顯得有些意外,整個人陷入沙發,不過他很快嘆口氣,起身朝自己的辦公桌走去。
「你要去哪裡?」霏歪過頭,視線追上他。
「我想讓你看個東西。」奈恩來到辦公桌旁。他拉開抽屜,然後拿出一個圓形,像是鐵球的東西。「這是一種會發出特定生波的裝置,能夠用來驅趕,或是引誘魚群。」他把那顆球一樣的物體舉高,讓霏能夠看見。「這玩意兒能夠取代傳統的捕撈技術,大幅提高那些漁船出海後的漁獲量。」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們——」奈恩走回沙發,把手裡的東西遞給霏,讓她捧在手裡打量。「赫菲斯塔企業的技術部門在十年前就做出了這東西的原型,卻因為城裡的漁業法捕撈條文明文規定禁止,所以沒辦法出售給那些漁民使用。」
霏看著她坐回原來那張沙發。「直到最近。」奈恩說道,從她手裡拿回那顆鐵球。「直到市議會——直到麥達爾促成那條規定的修正法案通過。」
「哈……」霏發出幾聲冷笑,總覺得從他口中聽到這些既驚訝,卻又一點也不驚訝。他當然會這麼說,他當然會這麼想!難道她還期待他會搬出什麼理由?
「所以這就是你決定不和我們一起過去的原因?因為你不想背著麥達爾搞一些小動作?」
「不……」
「因為討好他讓你有好處拿?讓你有更多生意可以做?」
「你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對吧,霏?」奈恩失望地搖搖頭。「想想看,如果那男人能夠辦到我們嘗試了這麼多年都無法完成的事情,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
「我們選擇以幻形身份加入馮他們的時候,你告訴我你永遠不會忘記自己許下的承諾。」霏試著提醒他。「你說你會不計代價幫助這座城市的人民。」
「你說得沒錯。」奈恩替她說下去。「就像這東西『本來』能夠在十年前幫助那些漁民一樣。」他刻意晃晃手中之物。
「我們並不全能,霏。」他看她聽懂自己的意思,又接著說道:「我們需要幫忙,真正能夠幫得上忙的人!」
「我們也沒有這麼卑微。」霏反駁他。「萬一麥達爾真的在進行什麼骯髒的勾當呢?如果到頭來,他也是我們發誓要對抗的那種人?」
「如果一隻蝙蝠能夠替我咬死一整群的蟲子,我不介意讓牠吸點血。」
「……」
「貫徹那份承諾也需要付出代價。」奈恩的聲音堅決,同時透著冰冷。「我告訴過你了,霏。每件事情都有代價,就連正義公理也是。」
她懊惱地撇過頭,頓時覺得自己現在的行為根本是自討苦吃,而她身上那套衣服更無時無刻提醒她自己的劣勢。她也許說服得了那個化身幻形的奈恩,問題是一旦他戴起赫菲斯塔家族繼承人的假面具,她對他便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裡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他的地盤和規則,而她對經營公司則一竅不通,她壓根兒不懂這場遊戲要怎麼玩。試圖在這種地方說動他,就像是在敵人精心佈下的陷阱裡和他談判。
「回去吧,霏。」奈恩從沙發上起身,準備送走她。
「所以接下來會怎麼樣?」霏仍不情願地賴著。
「我不知道,也許你們會發現這件事最後也只是徒勞一場。」奈恩說道。「也許你們會掌握到一些無關緊要的把柄,能夠拿來威脅麥達爾,或是和他討價還價。但是無論你們最後決定怎麼做,都會發現沒有一種做法能夠比得上我們原本建立起來的一切。」
「嘖,你真的對他很有信心,對不對?」終於,霏也站了起來。「你就最好祈禱麥達爾是個該死的聖人!」
奈恩看著她,情緒卻沒有跟她一同起舞。「為了實現更遠大的目標,你得做出取捨。」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們能夠弄到明確的證據,你也不願意和他翻臉?」
「我不認為和你們見面的傢伙能夠證明什麼,不過即便他能做出有力的指控,那麼繼續和麥達爾交涉不過就是種必要的妥協罷了。」奈恩停了一下,再次把那個奇怪的裝置舉到耳邊。「那點必要之惡。」
霏無話可說地瞪了他一眼,接著氣呼呼地走向門口。不過她沒有直接推開門,而是停在門前,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錯覺。她聽說強納森也是個固執的人,如果他真的遺傳了他的個性,那麼現在的他簡直是他的翻版——固執、冷酷而且一點都不討喜,就像那尊銅像一樣。
她忍不住轉過身,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霏?」奈恩皺起眉頭,不過片刻後他馬上反應過來。「別讀我情緒!」他衝上前,抓住她的手。
霏掙扎地甩開他,摸摸自己的手腕。「……你嚇到我了,奈恩。我……」
「我不希望有一天得與你為敵」她鬆開嘴唇,把話說完。
「你不必。」奈恩哼了一聲,似乎覺得她的擔憂很可笑。「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轉過身,背對她。
一會兒後,他再次開口:「愛德華過來,只是想知道我們之前在船塢採集到的樣本是什麼。你回去吧,霏。回去告訴馮我對這場會面沒興趣。」
霏想了想,她本想再抱最後一絲希望試試看,把馮告訴她的會面地點告訴他,不過最後卻改口:「記得你常常找到我的那個頂樓嗎?」
「嗯?」
「如果……你最後改變心意,這個禮拜天晚上,我會在那裡等你。」霏低聲說道,然後使勁把門推開,離開他的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