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霏站在空無一人的陽台邊,望著對面那棟底部被霓虹燈箱和幾盞投射燈所點亮的大樓,那種程度的外牆裝飾在蘇韋克區大概會被嫌含蓄,不過在埃文森這種商業大樓林立的環境,恐怕已經算得上是招搖了。
屬於冰峰俱樂部的招牌就掛在那面牆的正中央,正好允許她隔著頂樓的圍欄,俯視它在細雨中映射而出的輪廓,白如霜雪,彷彿那些燈管本身也透著一縷微寒。
霏不禁向後退離陽台邊緣,在雨中打了個哆嗦。她已經站在這裡等多久了?二十分鐘?三十分鐘?
自從發現麥達爾的臉出現在她養父母死去那晚的記憶當中之後,她便時常來這裡暗中觀察他的座駕。或者……她其實只是想再看一眼那條奪走漢斯和派翠莎性命的小巷,就在俱樂部那棟建築物的隔壁。彷彿老天急著要把這個世界的法則告訴當年那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當人們在裡頭把酒言歡,外頭同時有人在距離不到幾公尺的地方尖叫喪命。
他們犯了什麼罪?霏問自己,如同她曾經問過自己千百遍的問題。他們憑什麼死在那晚?
雨,淅瀝嘩啦地洗著城市,洗著街道,洗著她的內心。
霏嘆口氣,甩開那些想法。造訪此處總會勾起一個人內心的惆悵,可惜窺探麥達爾或追念死去的雙親,兩者皆非她今晚的目的。不料當她抬起頭,心中剩餘的懸念卻隨著越發灰黑的天空逐漸暗去。
現在的雨勢還不是最大的時候,不過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實在太過一廂情願。他不會來的。她告訴自己。奈恩不會現身的。
霏看了一下錶上的時間,落寞地轉身走回頂樓的入口。腦海裡,她想起自己和奈恩加入夜足前的那些時光,像是漆黑夜空的裡的斑斕繁星。當然,還有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的那個晚上。
那一天,來自費林區街頭的女孩和赫菲斯塔家的花花公子在傾盆大雨的夜晚不期而遇。那時候漢斯和派翠莎的死因還沒開始讓她煩心,而他也尚未在家族企業裡接下要職。
在雨中,他們追逐彼此的身影——他們觀察彼此、試探彼此。他們在陰影中較量,切磋那份不為人知的技巧。直到他們察覺自己試圖創造的改變,也是對方奮鬥的目標;直到他們意識到無論白天的身份有多麼懸殊,一旦晚潮來臨,他們會為了相同的理由,踏入雨中。
「叫我『奈恩』吧。」他在某一次他們一起撂倒一名正打算闖空門的竊賊後這麼說道。
「霏。」她還記得自己這麼回應他,就在那間差點被洗劫一空的珠寶店前面。他們靠著它的櫥窗,捱著上方的雨棚,欣賞暴雨襲捲下的街道。
一次又一次,她曉得不論他在大庭廣眾下換上了哪種偽裝,夜裡的 他都毫無保留。她永遠不會忘掉他是如何捕捉那些來自雨中的呼救、槍響、打鬥聲,還有追蹤那些刺耳的警笛往何處移動,然後提前他們一步制伏獵物。
霏停在門邊,忍不住會心一笑。她一直到很晚才得知他真正的名字,有趣的是,她深信自己早就在那些冒著大雨的晚上,看見了奈森.赫菲斯塔——那名在上流社會打滾的紈褲子弟,他藏在面具底下真正的模樣。
那才他,真正的他。霏告訴自己。
然而加入夜足後,一切都變了。就從他們不再相約行動,而是遵從馮的安排開始。就從他們第一次聽到千面的名號開始……
她拉開門,走進通往下方的樓梯口。在心裡,她下了一個決定——無論那男人有什麼秘密,她都會找出來,奈恩參不參與都無所謂。因為她遲早會把那個醜陋的真相捧到他面前,讓他心服口服。
◆
愛德華縮在自己的羽毛當中,注視著對面那棟大樓的樓頂。那女孩走了。他心想。今天是主人的大日子,他不允許任何人——或是任何東西,前來壞事。
他不是第一次在這棟大樓的「鳥瞰點」捕捉到她的身影,即便是馮底下人的人,他也不打算掉以輕心,況且他很清楚她和奈森.赫菲斯塔那傢伙不一樣。她不像他那麼「忠誠」,不過那個問題可以留到之後再來處理。
愛德華在空中抖抖羽毛,露出藏於其下的雙腿,進而從蹲踞的姿勢緩慢地站起。那女孩恐怕沒料到自己在觀察下方的俱樂部時,也正被其他人從某處觀察著。然而那正是自然界的法則,你要嘛在緊盯獵物的同時提防背後,要嘛確保自己永遠待在食物鏈的頂端。
他往前走了幾步,來到鋼樑的末端。儘管那裡叫「鳥瞰點」,說穿了只是一截凸出大樓外牆的金屬,像是跳水選手在用的跳板。很多人以為麥達爾只擁有底下的俱樂部,實際上他早已買下整棟巴斯克大樓(Basque)的所有權,因而能夠在它的頂端進行一些必要的施工。
愛德華拍動翅膀,跳入空中,繞著大樓上半部飛了幾圈,最後衝向一道開在牆上的圓形大洞。那不是落地窗或通風口,而是一條專為他打造的露天通道,能夠直達大樓內部。他飛入室內,開始在狹長的走廊裡滑翔,減慢速度,最後雙腳碰觸地面,在鋪好地毯的走廊盡頭完全停下。他抖掉翅膀上殘留的雨水,同時收起雙翅,變回人類的手臂。
一台緊貼牆沿的移動式衣架上頭掛滿了毛巾和衣服,他抽起一條毛巾,用它擦乾雙臂,然後從一排花色相同的西裝外套中挑出一件,穿在身上。
愛德華拉拉衣領,從口袋裡掏出被他收好腕錶戴上。他向前走了幾步,來到設在走廊底部的私人電梯前方。按下電梯開關後,他再一次檢整自己的儀容,直到車廂抵達的樓層指示燈在他面前亮起。
◆
「不,我堅決反對透過這種激進的手段來達到目的。」澤佛站在一盞聚光燈底下大聲說道。嚴格來說那是一盞屬於他的聚光燈,因為每一盞燈下都有一塊署了名的鐵牌,鑲在光暈中央的地面。
依照慣例,愛德華必須在決議過程中負責記錄下他們每個人說過的話,避免某個成員出爾反爾,或在討論結束後翻臉不認帳。可惜他今天正好因為事情而耽擱了,偏偏這場會議刻不容緩。為了達到讓眾人滿意的結果,他們已經拖了太久的時間。
澤佛走到另一盞燈下,把身體的主控權交給奧菲莉亞。他知道她已經等不及要拿出理由說服自己。
「噢,澤佛。你這個無聊的老古板。」奧菲莉亞來到燈下,對著空無一人的會議廳搔首弄姿。「想想看,你有多久沒在競技場欣賞過那些角鬥士戰鬥的英姿,嗯?難道你不想再看一次那種血脈噴張的畫面?」
她問道,卻沒有離開燈光,而是指著前方再度高喊:「別騙我了,澤佛。我知道你很懷念那種日子!」
說完,奧菲莉亞便回到澤佛原先所站的地方,而他一現身便立刻開口:「競技跟殺戮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奧菲。」他沉悶地嘆口氣,接著感覺到內心浮現出另一個身份開口的意願。他往下走了一步,來到另一盞屬於「聖堂」達芙妮(Daphne "The Sanctum")的聚光燈前。
「兩位,我希望我們能夠從客觀,還有長遠一點的角度討論此事。」達芙妮以沉穩的聲音表示。「我想諸位都見過麥達爾先生的記憶,一旦放任那人不管,那麼我們都得共同承擔那個嚴重的後果。」她對駐留在身上的每一個身份說道。
「基於這點,我由衷期盼各位都能做出最明智的判斷。」她在燈下攤開雙手的掌心,微微頷首。「拜託,史崔德。幫我說句話吧?」她沒等他同意,而是逕自走向屬於「熔爐」史崔德(Strider "The Forge")的聚光燈底下。
「呃……」史崔德清清喉嚨。即便是出於自願,他出現時仍顯得有些錯愕——他們無法強迫任何一名身份浮出表面。
「我想……達芙妮姊妹說得很有道理。」他想了一下,然後繼續說道:「我不認為現在還是個評估要不要行動的好時機。也許與其浪費時間在表決這件事,我們更應該討論要怎麼在那傢伙殺紅眼的時候攔住他。也許……」他說到一半忽然身子一晃,接著拖起腳步,無奈地走到「號角」的位置。
「不要擅自更改會議的主題,小史!」杜林斯一出現便大聲吼道。「什麼叫做浪費時間表決?如果那個叫西奧的傢伙能夠被馴服,為什麼我們不試著和他追隨的對象交涉看看?」
他站在原地等了等,似乎在等待下一個打算接棒的夥伴對自己打信號,可惜迎接他的只有鴉雀無聲的死寂。
「我『反對』放那傢伙出來!」杜林斯很快用一句宏亮的呼喊弭平尷尬的氛圍。「我投反對,聽見了嘛!好了,有誰想要加入我的行列?」
終於,他感覺到體內傳來一陣騷動,可惜那和他所期待的回應有些落差。即使如此,他仍昂首闊步地走向代表回應者的聚光燈底下。
「鐵牢」柯爾(Cole "The Prison")帶著一抹批判的眼神站入光線底下。「我投『贊成』一票。」他發出一陣溫熱的鼻息。「杜林斯,我看你是被倉庫那裡的工作沖昏頭了。我們要對付的人可是和麥達爾先生擁有相同血脈的傢伙,無論你口袋裡還有什麼花招,我都不想冒這種風險。」
他一說完話,遠處緊接著響起一陣敲門聲。
「啊……小鳥兒終於回來了。」柯爾揚起嘴角,接著朝門口大聲喊道:「進來!」
「主上。」愛德華進門後立刻對著環形台階的上方深深一鞠躬。
「麥達爾先生?」柯爾一邊說,一邊朝整座台階的中心移動。在那裡,一束和其它聚光燈稍微隔開的光柱直直地打向地面。一塊形式相同的金屬牌坐落於地,只不過上頭沒有任何名字、任何封號,只有一個簡單頭銜——主席(The Chairman)。
「我想時間差不多了,我的朋友們。」麥達爾雙手背在身後,迎來頭頂打下的光芒。
「我去拿紙和筆。」愛德華見到他後再次鞠躬。
「沒有這個必要。」麥達爾舉起一手,制止他。「我們正好要準備進行最後一次的表決。」他對他說道,同時也是在對其餘六名與會的成員說。
「好了,請各位告所我你們的答案吧。」他說完,繼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待什麼。
愛德華向後退了幾步,靜靜地注視這一幕。
「『號角』杜林斯,投『反對』!」一會兒後,麥達爾開始對著前方大聲唱名。
「『花園』奧菲莉亞,投『贊成』!」
「『聖堂』達芙妮,投『贊成』!」
接著,他停了一下,然後繼續開口:
「『熔爐』史崔德,投『反對』!」
「『鐵牢』柯爾,投『贊成』!」
「『高塔』澤佛,投『反對』!」
「三票贊成,三票反對,主上。」愛德華主動報備表決的結果。
「我,麥達爾。我投『贊成』。」麥達爾看著他,露出微笑。「現在,咱們釋放那頭野獸吧。」
「杜林斯、史崔德,我要你們給他弄個適當的工具。致命,但別太引人注目。」他很快接著說道。「澤佛、達芙妮,幫我引導他,告訴他我們的目標是誰,還有在需要的時候安撫那傢伙。」
「柯爾,準備好隨時再把他關回牢裡。至於奧菲……」麥達爾停頓,輕哂一聲。
「奧菲莉亞,親愛的。替我好好欣賞這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