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話 戰火下的遺刻

這刻，徐梓揚愣住了。

他一直都以為小飛象和小金魚是萍水相逢，豈料今天才知道，對方是受人所託，專程過來教自己下棋的，到底是誰對自己這麼好，在他心情低落，最無助的時候，暗暗向自己伸出援手呢？

是連老先生嗎？不可能，這兩老是在他去世後良久才認識的。

小飛象跟小金魚二人互瞧對方一眼，兩人都不由得慌了手腳，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能說出來的……」

徐梓揚感到奇怪萬分，為何施恩的人不能透露身份？但見兩老的語氣充滿了驚惶，似乎背後幫助他的是一個不能得罪的人，究竟是誰能夠請得動這兩個老前輩，又令他們兩老害怕萬分呢？

徐梓揚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誰，但大概也是某位與自己關係密切的人，他朋友雖然多，但會下圍棋的數來數去也是連氏三兄妹，或者陳靜雨，但深思一層，都不像是他們所為。

這時小飛象又說:「更何況我們身份尷尬……就算沒人託付我不能說出去，我們兩老也不可以說出自己的真名出來。」

徐梓揚一頭霧水，又問:「為什麼？我只希望有人問起教我下棋的師傅時，我能光明正大地告訴他們師傅的名字啊……」

只見小飛象和小金魚一同搖頭，嘆了一口氣，小飛象拉著徐梓揚起身:「說來話長，我們出去再說吧，這裡人多可不方便。」

徐梓揚雖然不明白為何兩老如此神祕，但只好照他們意思跟著兩老步出小棋會，走到一處清靜的地方，這下小飛象才開口說:「這就要從八十年前說起……我還記得當年日本侵華，我國戰火連天，日軍大舉入侵中國大陸，一路由北方殺進來香港，當時經過幾年的香港保衛戰，就連支援我們香港的英軍與加拿大軍也死傷慘重，接連敗退，最後我們香港也失守了，只好向日軍投降。」

徐梓揚此時注意到兩老臉上神情悲苦，一面難色，似乎對日本侵華的過去仍然歷歷在目，雖然他在上歷史課的時候，也有讀過這一段歷史，但書本終歸也比不上過來人的陳述。

小飛象愁眉苦臉地低頭幽幽道:「後來香港戰敗，正式進入三年零八個月的日佔時期，我們香港簡直是民不聊生，雖然香港簽署了投降書，日軍雖然對士兵有所約束，表面上說不能濫殺無辜，但日軍士兵時常借故殺人，更把許多本來是英國軍事基地作集中營，於是我與小金魚，不久便被人抓去集中營。」

小金魚又說:「集中營的生活可是人間地獄，日軍士兵動不動就奸淫殺人，簡直當我們不是人的虐待和殘殺，那時候，我跟小飛象不知能否再有命出去，於是我們兩人過著那種，能過一天便是一天的日子，卻也是保持形影不離，同生共死的態度在一起。」

徐梓揚聽到兩老年輕時的身世，如此不幸，遭到日軍抓捕，一定難熬萬分，但又好奇他們為何能逃出生天，當即期待他們繼續說下去。

小飛象說:「我們兩人在集中營某處起了棋癮，但那種地方又何來會有棋盤和棋子？直到某一天，我跟小金魚兩人撿起地上的石子，當作一色棋作對局。」

徐梓揚問:「一色棋？」

小飛象笑說:「一色棋是指大家都用作同一種色的棋子作對局，舉例子來說，就是雙方也同執黑子或白子，沒有異色，現代來說，是種考驗棋士對定石與全局記憶力的小玩意，但是我們當時卻只是單單因為沒有棋子，才會用石子作棋的一色棋。」

徐梓揚一聽，立即明白，他猜測到兩老當年的圍棋水準，已經有不錯的造詣。

小飛象又說:「說回正題，當時我們以石作棋，巧合一名日本軍人路過目睹，那個軍人一看，立即興奮異常，立即命人硬生生把我們帶到他的休息室，後來才知道這個人便是日軍的指揮官，北野忠勝。」

徐梓揚覺得這段故事耐人尋味，聽得很是入神，暗暗猜想這個北野忠勝，指揮士兵濫殺我國平民百姓，一個如此凶殘的日本人，到底會怎麼樣對待這兩老？

小飛象說:「我們一進入北野的休息室，立即見到一具棋盤早已經準備好，當下我們才知道，原來他是一個棋癡，他命我們兩夫妻輪流與他下棋，只要能夠令他下得開心，或者能幫助他提升棋力，那麼就免我們一死，於是我們兩夫妻，為求活命，被逼做了漢奸。」這時徐梓揚可以看見兩老無奈的神情。

小飛象續道:「這一段時間，我們兩人每天也看到有同胞被日軍殘殺，我們只能在旁默默看著，目睹一個又一個人被殺死，更有些認識我們的熟人也難逃毒手，我只能啞忍，日子一長，愈來愈多人，看到我們兩夫妻貪生怕死，都罵我們為了活命而甘心做日軍走狗，與他們的軍官下棋慰勞……唉……我們也曾經嘗試過為同胞求情，可是北野卻說，如果我們多嘴，立即便槍殺，集中營外面屍橫遍野，我們只能又害怕又痛心地，裝作不見地捱過去。」

徐梓揚知道北野忠勝最終也沒有殺害兩老，當下心裡一寛，但見兩老怪責自己，覺得自己是漢奸，難免有點不勝唏噓，他們始終是戰爭的犧牲品，都有自己的無奈，如果命運有得選擇，誰不想安穩地生活？當下便苦苦勸解兩老，希望他們不要為此怪責自己。

小飛象與小金魚見徐梓揚沒有以有色眼鏡看待自己，也不禁有一絲安慰，小金魚便嘆著氣又說:「小哥哥，你生於和平豐盛的時代，沒有體驗過戰爭，當然沒有太大的感受，但如果換著你是那個年代的人，用他們的立場來看我們，我們便是為求自保，苟且偷生的漢奸。」

徐梓揚知道兩老如此放不下，無論怎麼說也難以釋懷，只好用手輕輕拍拍兩老的肩負，小飛象又說:「後來經過連日的圍棋對局，這個北野忠勝，竟然在棋盤上與我們兩夫妻產生了感情，他表面在士兵面前對我們不客氣，但私下我們卻有圍棋以外的話題，三人無話不談，真誠交好，更因為他的關係，我們兩夫妻總算安定下來，連當時不少對小金魚色迷迷的士兵，也不敢對她有過份的舉動，圍棋雖然非黑即白，但人非草木，於是我們三人日久生情，便做了敵國之仇背後的知心好友。」

這一個變故，使到徐梓揚一愣，想不到北野忠勝這種殺人如麻的軍官，竟然也會跟兩老成為朋友，但也不得不佩服圍棋這項運動，不單能陶冶性情，更可以跨越國家之間的戰爭和仇恨。

小飛象說:「那個時代中國處於戰亂，圍棋的發展停滯不前，我們與北野下棋，更可以領教到日本新穎的定石手法，當中吳清源的新布局流也是北野告訴我們知道的。」

徐梓揚問:「吳清源當時在日本？」

小飛象點點頭:「對，他出生在福建，但是中日戰爭期間，卻入了日藉，所以也有部份中國人說他賣國求榮，做了漢奸……唉，但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誰會知道得多？」

徐梓揚恍然大悟，想不到當年吳清源竟然在這種尷尬的時刻，做了日本人，心下一片迷惘，實在難以定斷吳清源與兩老，是否真的屬於漢奸。

徐梓揚始終不覺得兩老是卑鄙的人，雖然沒有實際理據，當下振言:「我不管其他人怎麼看，但是你們對我這麼好，而且當年戰爭期間這麼混亂，誰也想活命，你們只是跟日本人下棋而已，也沒做過什麼賣友求榮的事……我問你們……你們有做過類似出賣同胞，為求活命的事嗎？」

小飛象與小金魚互望一眼，深思良久，都搖搖頭，只聽小飛象說:「沒有，如果要我出賣朋友或者同胞來活命，我們情願死，我們只是無能為力，只是無奈的情況下，裝作不見……如果有能力……如果有能力……我也想阻止日本人殘殺我們的同胞……」他說到後段，似乎又憶起那種種日腥的畫面，不禁痛心疾首，哭了起來，小金魚見狀，也被感染，兩人當下便抱在一起，大哭一番。

徐梓揚忍著眼淚，看著兩老為了當年的事，痛苦萬分，又無能為力，似乎這個心結，已經整整綁住他們八十年，他當下也抱著兩老，激動地說:「你們沒有出賣同胞，只是無能為力，所以……所以你們不是漢奸！」

三人便是如此，抱在一團，兩老一少，種種悲苦與無奈，就在這一瞬間，發洩得不可收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