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話 輕井澤的隱世棋仙！

徐梓揚奔出棋會數步，仍能聽到背後罵聲不斷，直至轉到街角，那陣陣罵聲才漸漸轉弱，最後更變為寧靜。

這時已達五月，漸離春天，氣溫轉為稍熱，已能聽到周邊微微的蟬鳴，但輕井澤樹木茂密，空氣清新，徐梓揚不知不覺竟然跑上山路，在反地心吸力的情況之下往上衝刺，過不了多久，已經體力不支，站在原地喘息，陣陣微風吹爽，全身有種鬆弛的感覺，非常舒服。

徐梓揚平日甚小運動，體力不濟，雖然只跑了兩分鐘，但他拚盡全力，一停下來已經氣喘如牛。

這時他瞥見幾個身穿黑西裝的男人，在不遠處的轉角位突然出現，徐梓揚胸口一寒，沒料到陳夕的手下竟然找到此處了，他往著周圍環視，只見前方上山的路，後方窄小的下山路，還有左右兩邊長長的草叢之外，便什麼也沒有，徐梓揚氣急敗壞，但前方幾個西裝男的視線，已經與他相觸，心裡一怯，徐梓揚竟然衝進草叢逃去。

其實幾位西裝男剛在鄉村的居酒屋離開，走到這裡，遇見眼前這位老人家，竟然一見自己便逃走，均不明白什麼原因，不禁同聲呼叫:「大叔怎麼了？那邊很危險！」

徐梓揚瘋狂奔跑，無數的長草迎來撲面，甚至割傷了皮膚，但聽到身後西裝男以日文大聲說話，才猛然想到，如果是陳夕的手下，定不會跟他說日語，才知道自己神經過敏，草木皆兵，以為穿著西裝的都是陳夕手下，加上他臉戴仿製面皮，形同一個醜陋不堪的老頭子一樣，就算再遇陳夕的手下，也一樣能夠蒙混過去。

徐梓揚本來打算停下步伐，但回身一看，自己已經被長草包圍，除了抬頭望天，看到太陽高掛在天空，前後左右的方向早已失去，突然腦袋想起香港沒有朋友，陳靜雨離他而去，在棋會又無立足之地，來到日本又人生路不熟，下個圍棋又因為自己的棋風，被人冷眼排斥，遇到穿西裝的人又不知道是否仇家，憶起這種種的不幸，他忽然鼻子一酸，眼泛淚光，感覺做人很難，很疲累，突然想起「人生幾許失意，何必偏偏選中我？」這句說話，心裡強烈的妥屈，一瞬間就爆發出來。

徐梓揚見周圍沒有半個人，都是長草包圍，突然縱容自己放聲大哭，一邊走起路來，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只想去一個沒有半個人的地方，就在他哭得甚是痛快的時候，走路中的右腳踏了個空，他一失平衡便狠狠往前一摔，但前方突然並非平地，而是被長草遮蔽了視線，其實是個險峻的山坡，徐梓揚就這麼掉下了去，在斜坡上不斷翻滾，耳邊盡是斯斯沙沙的擦過草擦過沙的聲音，只見視線瘋狂跳轉，頭暈眼花，衝破了長草又是樹枝，幸好就是沒有撞過大石頭，足足滾了了十多秒，最後滾到一個位置已經沒有前路，於是整個人往外一拋，他感覺到自己有兩秒是在半空，最後他背部重重摔了一記，張開雙眼才發現自己跌進樹林。

徐梓揚感覺身體沒有特別受傷，但躺於樹林的泥地上，在和風徐徐的樹蔭下，眼皮都快撐不住，加上哭了過後，都是疲累，就這樣睡著了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梓揚張眼醒來，已是晚上。

他眼望天花，是淡淡褪色的木樑，猛地起身，看了周圍，椅子、地板、門或者桌子等等……均是由木所製成，而且這房屋也是古樸而遠久的美麗木屋。

徐梓揚翻去被子，心裡有數自己是被人救去，再帶來這木屋裡，待會主人家回來，一定要向他好好道謝。

此時他離開房間，步入客廳，一看之下，一個髮根簿得近乎光頭，雙眼極小，嘴臉祥和的老人相片高高掛在牆上，這人的樣貌似乎有點印象，但徐梓揚知道自己沒有半個日本朋友，所以那熟悉感是錯覺，再走兩步，他能感覺窗口的涼風，從外面陣陣吹進屋內，非常舒服，感受了良久，再望望周圍，竟然看見客廳的角位，在一具圍棋的棋盤棄置在地上，徐梓揚緩步走前，棋盤乍現著一場仍未下完的戰局。

上面黑方定石薄弱，但非常輕快，白子的風格也是一樣，輕快而隨便，但雙方磨擦極小，有著不戰的和諧。

徐梓揚一見輕快的薄棋，與自己的棋風，有著異常的相似，胸口馬上一熱，數了一數雙方的棋數，發現是單數，也沒有被吃子的跡象，證明是輪到白棋，他的棋癮從未如此發作過，當下拿起白棋，想要下一手，他隨心的風格，本來習慣不經思索，但見黑方雖然棋形不正，但佈局高深莫測，棋路不知去向，似乎到處也是陷阱，而自己白方，很多位置也是準備打入，但到臨近點，又突然收手，一時之間，也不明其意，總覺得自己的實力無法插手，與黑白雙方的棋士，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徐梓揚想了良久，瞥見右下一處黑棋的定石有微微的斷點，想起小飛象和小金魚所教過「盡破一百種棋形」的心法，加上自己的觀念，決定下個二路「低掛」，大膽地打入，一會兒黑棋打吃，他就會一個「脫先」，突擊黑方其他弱點，進行無差別的騷擾。

一道長長的人影突然投射在棋盤上，徐梓揚一見立即大震，回頭一看，是一個身穿黑色的輕身薄衣，似乎與時代脫節了，猶如一個在佛堂裡敲木魚的白髮僧人。

徐梓揚一見這人突然從身後出現，本來一驚，但想起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定是木屋的主人，他立即站起來彎身鞠躬，知道這是日本的基本禮儀，同時說聲:「謝謝閣下的收留，我無意打亂你的棋……」說到一半才驚醒，自己在講粵語，對方並不可能會明白。

誰知那老人說:「原來是中國人。」後來語塞半秒後，又變回日語:「歡迎你。」

徐梓揚大驚:「你會說中國語言？」

那老人微微一笑，很是祥和:「我去世的主人，是一個日藉中國人，所以我略懂一點。」說罷，他的視線一轉，瞧去那掛牆的照片上。

徐梓揚一看那幅老人家的照片，微微點頭，隨後說:「我覺得這位老人家……」

那老人說:「很眼熟？不出奇，他曾經是個風雲人物，在報紙雜誌也出現過，你有看過他的臉也是非常正常，因為他就是吳清源。」

這一刻，徐梓揚整個人震撼了，吳清源這個遊走於人與神之間的棋神，竟然就是他認識的人，雖然只是照片，但是單單認識到與吳清源相關的人，徐梓揚已感覺非常稀奇，他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吞了一下口水才說:「失禮了……我也忘記自我介紹……我叫徐梓揚。」說罷，他右手移到臉上，將蓋著的面皮輕輕摘下，一張清秀的真實臉孔出現在老人眼前。

那老人此時泛起微笑，從他的神情上，徐梓揚知道他似乎早已知道，那老人說:「好名字，相貌也英俊，我叫木場真實，閣下用面具蓋住原貌，為的是隱瞞，為什麼卻在我面前揭開？」

徐梓揚一邊收起面皮，一邊說:「我蓋面具，是為了避開我不想見到的人，但你是好人，所以我當然要對你坦白，表示真誠。」

木場真實說:「小朋友，你語出誠懇，你應該人緣不錯，何以要避世？」

徐梓揚聽見對方猜測自己「人緣不錯」，當即想起連白星與陳靜雨，都雙雙遠離自己，又勾起種種在香港的傷心事，木場真實見他突然臉色急轉直下，定是被自己說破心事，當下扯開話題，臉朝棋盤說:「你下的二路低掛……挺不錯。」

徐梓揚一臉尷尬:「對不起，我貪玩而已。」

木場真實不住搖頭，走到棋盤前坐下說:「你是引我打吃吧，然後就脫先，轉戰中腹……」

徐梓揚全身猶如被寒流急襲，他只僅僅下了一手，對方就能推斷到如此多後面的事，頓時對這個人的棋力，有種不能隨便評價的感覺，過了良久，才擠出一句:「你是何方神聖？」

木場真實的視線沒有轉到徐梓揚身上，只是雙眼牢牢看著棋盤說:「吳清源死後，我這個做家丁的下人，自然回來家鄉輕井澤，沿途在不同的棋會下過棋，跟我下過棋的人，在背後給了我一個叫作"棋仙"的外號。」

「棋仙」兩個字，在木場真實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毫不尷尬，更可以說他好不在乎，似乎對這種虛名，並不上心，徐梓揚更是驚訝，到底這個「棋仙」是達到什麼樣的境界？

木場真實又說:「你會想我厲害到什麼地步吧？我是吳清源的家丁，他生前跟我下棋，有時我贏有時我輸吧，我也想不出到底是誰贏得比較多，看看當天的狀態囉。」他說得漫不經心，毫不在乎，當徐梓揚聽到他跟吳清源下棋，時贏時輸的時候，反而驚奇萬分，想不到一個家丁也能與吳清源不相上下。

木場真實說:「其實圍棋你下得多厲害又怎麼樣？職業棋士一局比賽，給他們三小時思考，其實圍棋愈是思考，那一步就愈複雜，有時候不假思索，跟著自己第一身的直覺去應對，才是最好的一著。」

徐梓揚再次胸口一熱，特別對「跟第一身的直覺去應對」這話非常應同，連連點頭。

木場真實雖然年老，但性格似乎很隨性，又說:「看你一手就知道你棋風跟我相似，你想學圍棋的話我就教你吧。」

徐梓揚又是一震，沒料到對方竟然如此隨便，就說要教自己，當然一萬個樂意了。

木場真實說:「好吧，現在開始。」他站了起來，領著徐梓揚走出木屋，徐梓揚問:「你教我，不是要下棋嗎？怎麼走出去外面？外面也有棋盤嗎？」

木場真實搖頭說:「這個世界任何東西，也可以是圍棋。」天空開始隱形著紅暈，原來已經是日出之時，白雲和黑夜交織，似乎是一幅畫，木場真實指著天空說:「你看，天上那散佈的雲，想像一下如果是圍棋，那片片雲所散佈著不同位置，就是定石手法。」

徐梓揚眉頭一緊，似懂非懂的，這時走到樹林之內，陡然間，木場真實停在一處，指著地上的一堆小石說:「你看那石堆，試試用腦袋幻想，這堆石頭有的是黑棋，有的是白棋，這堆石頭就在棋盤上，你會覺得這些石頭擺放的地方，是不是也可以當作是定石手法？」

徐梓揚仔細一眼，瞥見一處地上邊位，有三顆同樣大小的石頭串連在一起，猶如形成了「長」，而旁邊幾顆石頭，是「虎口」，正在企圖打入，徐梓揚不敢相信，被木場真實如此一說，果然區區一堆亂石，也會在腦海幻化成圍棋，看到此時他突然猛地一震，一顆石頭在一處似乎像是「二間跳」，想起在友誼賽的時候，敗給花繼鶴就在收官的情況下，被對方穩穩的取地，憶起那一局之時，如果當時在邊位，像眼前的石子一樣，來個「二間跳」，邊翼位置或者能多一兩目，局面自然會不一樣。

徐梓揚整個人猶如被雷一擊，猛地驚醒，似乎不敢相信，纏繞了他多時的圍棋難題，竟然只是在地上隨處的亂石中找到了答案？！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