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踢館

秋葉紛紛，金風送爽，正是夏日之後的舒服氣候。香港西營盤半山區干德道，擁有濃厚的殖民地色彩，平靜的街道兩旁種植不少樹木，周圍的房屋更顯英式建築風格，這時一架計程車來到樓高八層的大宅前停下，車門推開，一個身穿黑白相間的T-shirt配搭淡藍色裙子的女子出來，她約十五六歲，身形卻比同年的少女更窈窕，更高挑，一把柔直烏黑的秀髮，那張雪白動人的鵝蛋臉上，一雙水靈的妙目下架著高高的小鼻，那輕抿的嘴唇好像不會輕易道出一言半句，散發著冰山美人一樣的氣息，冷漠高傲而不可侵犯。

冰山美人從車上拖出行李，走到身前大宅前，抬頭一望，這座已有五十年樓齡的大宅正中卻掛著全香港無人不識的「華坊棋會」四個大字，這四個刻字剛勁非凡，更俱王者氣息，當即令人感到這平凡老舊的大樓有種英悍文傑的嚴肅之感。

正當冰山美人想要拖著行李進入之時，一個男人從旁走過來，冰山美人向他望去，只見眼前這男人身高偉岸，古銅色的皮膚，明顯高出冰山美人一個半頭，他一張嚴肅的表情，如劍似的眉，精明有神的雙眼，似乎比冰山美人還要冷漠，加上他那身合身的灰色西裝更顯這男人精神奕奕，猶如一個事業有成的男士，那男子向冰山美人點了點頭便進入這座「華坊棋會」。

冰山美人只道眼前這男子如此陌生，料定是一個上班族乘著午飯時間來棋會報讀加入圍棋協會的人。

冰山美人想起「華坊棋會」的會長就是香港退休第一棋王，多小慕名而來的人，便是望著這個大有威名的棋會來加入，想起這一點冰山美人輕輕一笑便隨即進入。

冰山美人進入這個熟悉的地方後從大堂直到對局室之間，中途凡是見到她也紛紛敬重而禮貌地對她稱呼「連小姐」冰山美人也只是輕輕地點頭回意便匆匆走進對局室。

當她拉開對局室的趟門之時，裡面第一句說話便聽到「那就讓我先領教吧。」

冰山美人一走進來便看見剛才那高高大大穿著西裝的男人坐在棋盤前，與身前與他對奕是個略胖的大個子，剃著平頭髮型，一個標準的大漢，他的年紀比起冰山美人大上三幾歲，現在已經是個大學生，他與冰山美人對望一眼後當即又驚又喜，笑道：「白星，怎麼才一年就回來啦？」

這位姓連的冰山美人正是「華坊棋會」會長連正初的三女兒連白星，年謹十五的她，一直想要嘗試一個人獨立生活，一年前便到了法國的寄宿學校，沒料到一星期前突然收到父親莫名的急召，要她馬上回來香港重新定居，才會回來得如此突然。

連白星聳了聳肩：「呆貓，別提這事了，你專心對局吧，我們有的是時間聊呢。」此言間接向在場人表明了已經決定回來長住，說罷便轉身離去，這時還聽到身後那個高大的男子對呆貓說多多指教，連白星心裡總覺得這個男子有種令人說不出的奇特感覺。

連白星環觀周圍，處處的棋盤都發出錚錚的下子聲，非常動聽，許多認識她的舊人都在專心對局，有的在苦思對策想著下一手該怎下，有的下得津津樂道，有的更一邊對局一邊閒聊，當中也不乏觀戰者，每當對局勝負一分便一起與兩位棋士作賽後檢討。

這時連白星穿出這個猶如花園般大的對局室，她突然發覺這棋會好像比起以往小了點新人，以前每一年棋會都有不小於百名新人加入，對局室總是坐無虛席，奇怪今次回港卻見到這裡有點冷清？

這時連白星在洋台上沖了一杯咖啡，恰好碰見棋會中的知己妙雪，對方一見連白星當即歡喜若狂，忙道：「白星！你回來啦！」妙雪說罷就撲上來將連白星抱住，兩人如同姐妹娃娃一樣，彷似多日不見的積累就在這個時間要聊一個興起。

連白星說：「妙雪姐，你變漂亮了，棋藝也進步不小吧。」

這句說話哄得妙雪一大個歡喜，笑得見牙不見眼，雖然兩人年紀相若，妙雪知道自己樣子平凡與連白星這樣美麗的俏人兒簡直不能相比，不過讚美的說話女人就是愛聽，她連忙收斂，盡量不笑得那麼過份才道：「我怎麼也比不上連大小姐吧，而且棋藝的天份又差劣，人家說二十歲前不成國手，前途也不怎麼光明。」

這句話許多以圍棋作為終生目標的人也聽過，這是門極講悟性的興趣，凡是二十出頭也沒有達到國手水準，證明再怎麼下苦功，也只是平庸的棋士。

連白星想到此時，視線不自覺地投向對局室裡那名高大的西裝男士，她照樣貌推斷，這個人應該只有二十歲，想到此時不禁暗暗嘆息，心想這個人現在才來學圍棋是否已經太遲？幾乎已經料定這個男人是沒事來學一門興趣的上班族。

妙雪見連白星突然不說話像呆了出神似的想要開口再引她講話時，忽然聽見裡面的呆貓悲鳴一叫：「我認輸啦。」

連白星一怔，不敢相信地說：「呆貓在我們棋會學藝的時候，他才七歲，怎會輸給這種門外漢？」

妙雪在旁笑道：「誰說他是門外漢啦？這人一進來棋會便說想跟我們每個人討教。」

連白星霎時又覺得自己太武斷，當初見他穿著西裝就以為人家只是個上班族，但其實許多職業棋士都是喜穿西裝，但想到每個人都對一局，這人真的這麼空閒？而且許多外來棋士下閒局的人都不會用「討教」這個字眼，免得惹人認為你在踢館。

連白星說：「我們過去看看。」

兩人走到呆貓旁邊，一望棋局，只見棋局裡的戰況都集中在右下，執白子的呆貓在右下戰局輸得一敗塗地，從棋路看來，連白星推測呆貓是先發動攻勢，初時以為制住了西裝男的黑子，後來黑子下的每一手都反制白子，連初時看似被制的棋子，最後更變成上下夾擊白子之勢，最關鍵的是，連白星清楚呆貓是個心態良好的棋士，不到最後也不輕易放棄，但這一局居然還未到中局就投降，全部加起不過四十手就認輸，可見這西裝男下棋的手法非常狠。

連白星想了出神後，回到現實已見第二個坐下挑戰的棋士不久已經陷入苦戰，再過幾分鐘簡直一敗塗地，今次連三十手也沒有便敗給西裝男。

沒料到西裝男沒等這位棋士起身便冷冷道：「下一個。」

連白星神色平常，卻心中一怒：「就算贏了，也不應該對輸家這麼沒禮貌，看來這個人當真是來踢館的。」

自剛才西裝男冷言一句之後，場內所有人再無說話，棋會一片鴉雀無聲，氣氛相當凝重，一小時過去，西裝男連敗七人，幾乎五分鐘贏一個，棋會的人見他如此厲害，而且冷面無情，就算想領教一下，也怕被他冷言冷面地看不起，所以過來挑戰的人越來越小。

連白星見狀正要出手之際，突然從旁走來一個棋士坐下來說：「今次就輪到我吧，多多指教。」

西裝男同樣說話回禮，今次對局的人已達業餘水平，是個中年大叔，連白星自三歲開始便已經見他在這裡，每天都來棋會下棋，風雨不改，但是這個大叔極小與人交談，就算一口開講話便只會聽到他那撕啞難聽的聲音，加上他骨瘦如柴，臉似肺癆鬼，雖然平日下棋手法都處處留手，不會勝之過盡，棋品極好，但他的外表與寡言都讓這裡的人不論男女老幼，人前人後都叫他作「肺癆鬼」。

連白星心下一坦，料定只要肺癆鬼出手，必勝過這個西裝男。

肺癆鬼手執白子，西裝男執黑子，兩人在序盤時各自建立領土，雖然雙方偶爾稍有侵略的磨擦，但也輕描帶過，西裝男這局的手法確有不同，最初十手時，他曾經在對方棋子的斜下一路處行棋，這種稱為「尖沖」的手法作侵略，但都被肺癆鬼巧妙地用「連」於白子下方再下一手兩白相連來擋住「尖沖」以守為攻，西裝男才突改棋風，以緩漸的手法侵略。

但一達到中局，肺癆鬼驚覺原來自己處處受制，但勉強做活做眼也能再戰下去，卻無奈只能防守，被西裝男窮追猛打，好不容易下到二百手時，許多棋子已經被包圍，眼下已料定敗北，再下落去只會輸得更慘，就在第二百零八手時只輸三目半的情況下認輸。

「小哥果然青出於藍，肺癆鬼自問不敵啦。」肺癆鬼雖然敗了，但一面歡喜，連白星只見他這局下得甚是暢快，好像很久也未試過似的。

西裝男這次再不冷面示人，泛出輕輕一笑，對這棋會上小有的人給予難得的尊重。

連白星心中一灰，沒料到從小就知「華坊棋會」全港第一棋會，這裡高手雲集，居然對一個二十來歲的不明男子束手無策，暗下心驚，萬一這事傳出去，棋會還有什麼面子可言？外人一定會覺得「華坊棋會」虛有其表，現下連忙四處張望，看看自己的大哥或二哥是否在場，但最後仍然不見蹤影。

連白星暗恨，如果兩位哥哥都在，這個西裝男必定不會如此威風，她知道二哥連家棋二十四歲已經是職業棋士，大哥連承業更加在二十五時已經達到二段棋士之位，想來隨便一個已經能對這個囂張的人打個落花流水。

連白星拉住肺癆鬼，在他耳邊低聲問：「肺癆鬼，你跟他對局後只輸三目半，應該不相上下吧？」

豈料肺癆鬼笑吟吟的抓抓頭上那稀疏的髮絲，笑說：「連小姐你看不出來我是完全不敵吧，幸好我認輸得快，若然我不服氣再下多兩手要硬拼，就不單單輸三目半啦，而是輸上三十多四十目了。」

連白星聽得一震，不禁脫口而出：「這麼厲害？那麼以你推斷這個男人到了什麼水準？」

肺癆鬼搖頭說：「起碼也有七段水準。」

連白星這下可被嚇壞了，心想有段位的棋士差兩段已經完全兩截水平，如今還要比大哥高上四段，可真的非同小可，她忍不住視線投到西裝男身上，這時已經再贏兩場，一人之力連敗「華坊棋會」十人，此時場內所有棋士也自知不是西裝男的對手，紛紛收起挑戰的念頭。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