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話 三戰（下）

林惠蘭自從剛才在右上戰局小勝一籌後，下一手賀文清便果斷脫先，不再理會，轉戰左上的領土，建立自己的勢力。

三將戰持續了一小時，在場所有棋手研究這一局棋之中，都認為林惠蘭的黑方形勢略好，賀文清也不過稍稍落後，在一百手後，勝負也並不明朗。

林惠蘭的如意算盤就是一開始就狠打賀文清，企圖一開始就將他打得喪失方向，趁混亂中取得利益，但是今天賀文清的心情竟然比以往不同，很隨心所欲，也沒有任何下錯棋後的懊惱或沮喪。

林惠蘭為了應付高自己幾段的敵人，準備充足地下載賀文清以往對局的棋譜，可以說是早有預謀。

但是林惠蘭的分析有多準確，就算數據準備得多充足，她始終是人腦，並不是電腦，初時幾十手，她仍然可以計算賀文清下子的位置在哪裡，但現在百手過後已經令她難以計算，相反，她為了計算對方百手後那不怎麼準確的布局可能，反而阻礙了自己棋感的構思。

相反賀文清，他發現自己的資料已經被對手了解後，立即一改以往的棋風和布局，轉為依靠自己的棋感去下棋。

同時間，林惠蘭也停止依賴數據，以自己的風格下棋應付轉變了的賀文清。

左上白子剛開始建立領土，林惠蘭就急攻，這次賀文清沒那麼容易上當，剛開局的時候，單單十幾手，就被林惠蘭那"拳拳到肉"的打中要害，面對有備而來的對手，林惠蘭的攻擊，都攻到他心坎裡去了。

他立即風格一變，靠棋感應付，黑白雙方簡單的對圍，可以見到兩者的水平還是有微妙的差別。

賀文清連接了左上和右上的棋形，又做活棋，林惠蘭竟然無法阻止，這就是兩者水平上有微妙差別時，經過一段時間的較量後，累積而成的其實是個大差別，但是賀文清使出平時不使出的定石，導致偶有出錯，被林惠蘭又狠狠地打吃，但仍然津津樂道，完全拋開贏輸的煩惱，意在嘗試新路向。

這時白子中央一處被黑子「打劫」，賀文清以往都會強吃，但他知道林惠蘭在利用他的弱點再找甜頭，這時直覺認為這一劇利益不大，林惠蘭其實只想打擊他的信心，無必要浪費那兩手去強劫。

賀文清判斷到旁邊其實有一處可做活，同時亦是提走黑棋的機會，立即吃掉兼做活，一舉兩得。

林惠蘭知道被追過也是遲早的事，卻沒想到精於計算的自己，只顧針對賀文清的情況下，其實自己的注意力卻忽然了我方形勢，剛才那個「打劫」實際上是得不償失。

這時白方形勢已經明確追回黑方，溫遠宏知道林惠蘭這個落後，她已經大約掌握了對方的定石，仍然可以慢慢追回，暗道：「你終於明白到，圍棋並不是數學。」

賀文清這一局用上許多以往未用過的招數，卻發現每一招也是雙面刃，白方時好時壞，剛追回的優勢，隨後又嘗試新著，可惜並不成熟，一下子，又被林惠蘭追回，陡然之間，眼前出現了一個自學圍棋以來，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徐梓揚一直默不作聲的在觀戰，更沒有察覺當中林惠蘭知道對方下棋數據，後來賀文清又突改風格，只道兩人連番妙手，互有碰撞，看得似懂非懂的感覺非常良好，這就是新手立場看高手對決時的複雜心情，是無辦法用筆墨形容。

賀文清在這場比賽中找到新的方向，拋開以往的一成不變，頓覺自己一局之內，棋力大進，心中怦怦亂跳，鬥志旺盛，尋思：「原來我一直也墨守成規，今次多得林惠蘭啟發了我，才令我找到新的路。」

錢少秋看到這裡，總算看到這比賽帶出來的意義，心想：「這個友誼賽，表面上說是為了提升華坊棋會的質素，其實暗地裡是雙方也有得著，就算是我們東日棋會出戰的人，也有機會在這幾場對局上，能夠看到自己的弱點。」

樂兒在某程度上，太依賴「中國流」的定石，而被徐梓揚有機可乘。

郭家寶對勝敗得失的輕重拿捏，還有對局時不能控制情緒的弱點，在那一場對局中，完完全全的暴露出來。

最後就是一成不變的賀文清，被林惠蘭逼得即時轉變棋風，反而引出另一番氣象。

單單是這三項，就已經足以證明，這個友誼賽裡面，「東日棋會」其實也是得益的一方，自小錢少秋是這樣認為的，這時他望著溫遠宏，卻無法從他目無表情的面上，得知他的想法是如何。

到了官子階段，黑棋有些緩著，讓白抓住機會，圍了不少空，此時勝負已偏向白棋，林惠蘭的情緒雖然不被影響，仍然以冷靜的姿態地進行下去，但是兩人實力始終有偏差，黑子讓白子五目半後，目數一樣打成平手，皆大歡喜。

連白星對這一場對局，更是看得不明不白，這明顯是實力不足以致。

這一刻兩間棋會有史以來一齊歡呼，接著就是一片掌聲。

和局是多麼好的結果，而且林惠蘭和賀文清皆找到自己的弱點，引出新的世界，各有得著。

圍棋比賽的環境一向也是絕對安靜，如今場內的氣氛熾熱，兩邊都在齊聲打氣，萬不平和連家棋在洪濤的叫聲下走出來，萬不平伸手一揚，默示連家棋往棋盤前坐下。

方孝璋推門而入，巧巧的趕到，欣賞連家棋與萬不平的副將戰。

「華坊棋會」的人一見方孝璋出現，無不安靜下來，都以微微的點頭向他打個招呼。

「東日棋會」的人雖然知「四海棋會」只是區區的小棋會，但對方孝璋那慈祥風度的形象略有所聞，不知道他其實便是令連正初痛心疾首的棄徒，都均向他打了一遍招呼，錢少秋一樣不識方孝璋為人，純粹和他禮貌上握了個手。

只有溫遠宏和徐梓揚一見這人便暗暗不舒服，溫遠宏對他皮笑肉不笑地點頭，便轉個視作不見。

方孝璋暗暗微怒，一早就看溫遠宏這個絆腳石為眼中釘，還有那個徐梓揚，見到前輩出現也不打招呼，明擺就是看不起他的樣子。

方孝璋情商很高，也不放在心，反而主動跟徐梓揚打招呼，徐梓揚見前輩主動打招呼，當下也有點不好意思，雖然知道連正初生前極不喜歡這個人，卻不知道背後原因，只是單方面認為，連正初覺得討厭的人就不是好人，當下只能免為其難打了個招呼。

「恭喜你，那一場勝出為我們爭光。」方孝璋邊說邊看副將戰的進行，徐梓揚苦笑的說：「僥倖而已。」兩人的對話一點神氣也沒有，非常尷尬，在旁的連白星更加看不下去，借故便走，換個位置才停下來觀戰。

徐梓揚見連白星就在身邊離開，當然察覺到是什麼來著，心裡難免一番著急，只盼方孝璋快點走，才回去找連白星。

期間，副將雙方都通過了猜先，萬不平執黑，分別一手左上「星位」，再左下「小目」再接大飛，執白的連家棋右上取「高目」，右下取「星位」。

暫時來說是一個很普通的開局，但這一場對局，意在連家棋一個人的心態，因為連家棋馬上已經後悔第一手下在「高目」，因為那招「高目」一般也是騙招居多，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作為雙方在比賽前，已經有過一戰的萬不平和連家棋，那一場對局可算是不能公開，甚至可以說是「見光死」，萬不平對這件事隻字不提，連家棋理應不用再擔憂，可是萬不平的身影，仍然在連家棋心中，起了一道陰影。

害怕這個曾經已經敗過的對手，害怕那一場不光彩的對局，更加害怕會再輸一次。

昨天萬不平出現的時候，是以指導者的身份，但連家棋沒有預料到，當以比賽對手出現時，他會如此不安。

這時兩人逐漸互相建立勢力，推至二十手後仍然緩緩進行。

萬不平突然哈哈大笑，連家棋霎時不清楚正在比賽的萬不平究竟在笑什麼，下一秒就感到自己兩肩深深的被人從後大力一捏，他嚇得站起來，回頭一望，原來是林惠蘭。

只見她似笑非笑，得意地說：「別緊張，放輕鬆就好。」

連家棋不敢相信，林惠蘭竟然變得如此有人情味，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動，當下報以一笑再點頭道謝，「華坊棋會」的人也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處處幫助溫遠宏，欺負連家三兄妹，助紂為虐的女人，竟然會在這重要的關頭扶連家棋一把？

連白星站的位置可以見到，溫遠宏嘴角泛起一絲淺笑，讓人有一種替連家棋高興的感覺，心中立即泛起千絲萬縷的疑惑。

連家棋自剛才被林惠蘭大力捏一下雙肩後，頓覺整個人真的變輕了，雙肩似是殘留了那暖暖的體溫，有種令人拋開所有壓力的幸福感覺，萬不平這時一手三之三，就在挑戰連家棋的「高目」，連家棋雖然後悔下「高目」，不過還是將計就計下五之三，逼黑子三三於圈外，萬不平的黑棋只能活角了，連家棋趁此取勢，兩人在右上就這麼黑一手「長」，白應一手「粘」，互相微微的較量後，就輕輕帶過。

一到了中局，黑白在推爭中央，又二十手過後，連家棋頓覺有種奇妙之感，昨天萬不平對他做題的「大刺蝟」竟然重現眼前，就連方孝璋也暗暗猜測，這種棋形是連家棋無法破解的。

連家棋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萬不平，隨後依著昨天他所教的「打劫」方式，二手制一手地拆解，萬不平居然坦坦白白的被他打至崩潰，「華坊棋會」的人見連家棋能破解如此複雜的定石，無不讚嘆他的棋藝，都覺得有機會勝出了，只有連承業和林惠蘭知道背後的真實。

連家棋一剎那心想：「難道萬不平有意想讓我勝出？」想到這裡，可以見到萬不平神情帶有鼓勵之意，昨天的題目，就是為了刻意放他勝出，但圍棋比賽，講求公正較量，不能造假，就算萬不平是出於好意，連家棋陡然間也拿不定主意。

其實從這一步開始，只要連家棋不下錯著，穩穩的進入官子，勝出的必定是他，但同時間連家棋必須面對這個人性的抉擇，隨即想起年幼的時候連正初教訓，圍棋下的是內容，但如果因為貪圖勝出，而去下一些違背良心的假棋局，就是欺騙自己，繼而又想起早前與萬不平對局出術，已經大錯特錯，如果今次還不及早清醒，就算勝了，以後也會改變自己做棋士的原則，更加對不起去世的連正初。

連承業這時心說：「如果要我造假換取勝利，我情願棋會被改名……家棋，你會怎樣做？」

連家棋坦蕩蕩的站起來：「我認輸了。」

這個認輸，超出萬不平的預料，他心知連家棋受溫遠宏針對，而且輸掉比賽，就會更改棋會名字，於是出此下策，讓連家棋勝出，但連家棋竟然不領情，一時之刻才後知後覺，才發現其實自己是好心做壞事，當下就站起來迎去連家棋身前：「現在開始我真正欣賞你了。」

林惠蘭更加感動萬分，一個欣喜的眼神射向連家棋。

「華坊棋會」的人均不知發生何事，徐梓揚更不明白連家棋那無理的認輸後，萬不平又說什麼欣賞他的話，都一一走過來問連家棋為什麼會認輸，只見連家棋搖了搖頭，避而不談。

「哥哥，為什麼要認輸？要不然棋會真的要被改名啦……」連白星追上去連家棋身邊低聲說，心怕被旁人聽到，但連家棋仍然滿臉清風，猶如很滿意自己的抉擇一樣。

連承業此時拍了拍連家棋的肩膀，似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聯系了兄弟之間的感情，下一秒就跟錢少秋一起走到棋盤前，準備最後的主將之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