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於湖畔的哈利街是拉特夏城無出其右的富人社區。想像力與惡行是孿生的一體兩面,同樣局限於個人的眼界以及財富。漢斯見過最可憎的行為幾乎都脫離不了哈利街富人的陰影;這片天堂樂土正適合滋養超越常人慾望的惡行。
但……一場普通的入室搶劫?
漢斯的視線越過辦公室,停留在櫥窗裡一張被仔細裱框的合照上。一眾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將他們的笑容保留在發皺的相紙中;或是拘謹、或是靦腆,或是朝氣蓬勃,也有面無表情。其中的許多臉他已經記不得了,但漢斯仍能從中感受到一股生疏的歸屬感。
他漸漸迷離的雙眼重新聚焦於相紙中央,有三張面孔被眾人所圍繞著。他是其中之一,而另一對相擁著彼此的男女,則將漢斯的思緒勾引至回憶漩渦的最深處。
「妳是怎麼想的?」
「什麼我是什麼想的?」
「居然把那種東西當作正餐──」
「人家餓了嘛。」
漢斯在寬闊的小牛皮製辦公椅上伸展,眼角的餘光順著滿地的空披薩紙盒找上了一位蜷縮在毛毯中的白髮少女;後者正敲打著平放在大腿上的筆電鍵盤,手指上掛著的幾枚銀飾反射著厚重的紅色油光。
漢斯提起放在皮革扶手上的食指,隔空戳了戳少女的背影,用力得像是要捅穿那單薄的身影。少女及肩的白色短髮隨意披散,歪斜蜷縮的坐姿遮住了黑色短袖衫上由諸多神祕學符號組成的圖樣,但這反而讓那些血紅的顏色變得更加刺眼。偵探挪開視線,轉向少女在他強調極簡家庭風格的辦公室中強行掛上的重金屬樂團海報。那是捏著一根嬰兒脛骨的六指右手。
「妳很快就會死的。」在滿室的辣椒與大蒜氣味中,漢斯皺著眉頭闔上雙眼,「就算不是胖死的,妳也會因為膚質變差而想要自殺。撇開體質不談,我不懂妳怎麼能一直吃這種東西──事實上這才是我最疑惑的。」
「哦?」少女眨了眨眼,揉了揉腫脹的眼袋。她打起精神,將遍佈血絲的雙眼從閃動著藍光的螢幕挪向皮椅上閉目養神的男人。「既然這麼在意我的健康狀況,那你讓我好好吃一頓正餐如何?」
「不行。」
「真──的不行嗎?」
「我不允許。誰不知道妳在打什麼主意?」
「是吧?那就不能怪我的報復性飲食囉。」少女翻了個白眼,伸展著毛毯下的裸足,帶著血絲的雙眼追著閃爍著藍光的螢幕,上頭的進度條正隨著她不時渙散的雙眼緩緩前進。「那你又是怎麼想的?」少女問。
「我嗎?」聽著窗外的雨聲,偵探窩縮在寬敞的躺椅中。他緩慢睜開眼皮,鼓搗著手指思索;對著半空中隨思緒而出現在腦海,依據意念不受控地交織成複雜虛影的想像物說道:「北海岸的怪事和瘋子夠多了,我會將這些都歸咎於都市人複雜又纖細的心理機制所致。畢竟這也不算我見過最離奇的事。」
「就這樣?」少女反問。
「妳問我的想法?那這就是了。」漢斯的腦海裡浮現出幾個牽強的說法,但很快就將它們抹去,「存在即合理,現實即合理。實話是──我不知道,也不是很有興趣;或者該說:我希望我不要感到興趣。反正不就是那回事嗎?問得太多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但你看起來可不是那樣哦,大偵探。」
漢斯沒有反駁。
少女聳了聳肩。她正開口想說些什麼,螢幕上的進度條卻忽然從溫吞的酣睡中驚醒。它猛然躍過終點,一個個附帶日期的文件夾像慶賀的拉炮彩帶般彈出;成片的資料在短暫的混亂後,便被自動分類系統整齊地按編碼排頁,像列隊出行的連隊士兵,而它們的隊列似乎無窮無盡。
少女盤起雙腿,用黏膩的手把瀏海撥至頭頂,專注地滑動觸控板瀏覽著。
「你問我是怎麼想的?要我說的話──這太缺乏想像力了。倒不是說這件事情全然沒有蹊蹺。任何平凡無奇的事件,都是從某個巨大陰謀上剝落下來的碎塊;那些陰謀本身也只是從更大的陰謀上所剝落下來的相對較小的部份碎塊。這小小的世界能塞得下如此之多的祕密,實在很令人驚訝,但這其實並非全然是出於某種具體意志的操弄。這都得多虧於先進的馴養技術。現代人類大腦關於想像的部份早已被集體生活閹割得一乾二淨,甚至不相信自己具有判斷的能力;東西好不好吃?我是否愛一個人?還是我應該如何成為自己?這些源於自我的形而上學的問題,卻要依靠冰冷的統計數據來抓住實感;這帶來的結果就是:一切都明碼標價。這對我來說並不是壞事,但我認為從前的生活要更單純。這是資訊爆炸與高密度人口的生活型態必然帶來的轉變──不過我們的分隊長先生並不屬於這樣的人。他對於未知的事物還保有著相當的靈性,只是提出問題的方式實在太過無趣;即便對你們來說,這已經是很天馬行空的大膽假設,但姑且也就評價為直覺敏銳了吧?作為北海岸的獵犬,至少還能幸運地在畜籠般的現代社會,擁有打磨銳利嗅覺的機會,這可是在日常中尋求奇蹟的不可多的機會……」
「妳的廢話不會太多嗎?」漢斯從冥想中回神。
「我想說的是:與其盲目猜測,倒不如親眼確認一下。想像力是有限的,何苦為難自己?」少女的眼睛掃過成片的數字,定睛於最末一行的文件路徑。在確認過幾條命令後,由此長驅直入。她略顯枯燥而渙散的雙眼也終於閃過振奮的神采。
「妳成功了?」
少女點了點頭,伸手摸索著披薩紙盒角落可能還存剩的任何帶有辛辣與酸嗆味的食物碎塊。
「公家機關的後門本來就不難闖,就算有拉特夏企業的技術支援也是一樣。」少女嘴角一揚,那是對於自己能耐的肯定,「畢竟再怎麼好的鎖,都防不住握有鑰匙的愚蠢主人。讚美社交工程學吧。不過這樣的訪問是有時間限制的,我們還是快點進入正題吧。」
少女輕哼,摸出最後一片辣蒜風味瑪格麗特。她一腳踢開有著黃黑封條包裝的披薩盒,黏膩的小指拖曳著游標,打開在正確員警編號下最新日期的影片檔案。無線連結的擴音器開始發出沙沙聲。少女用乾淨的小指接連敲打了幾個鍵,辦公室的燈光頓時一暗。
「搞什麼?」
「噓,看好囉。」
雪莉興奮地搓著手心。漢斯身後的針織窗簾,在線軌嗡嗡的作動聲中拉上。懸掛於主投影牆上的八十吋全彩液晶在少女送出的指令下緩緩自天花板上的隔間降下,在到達定位的同時同步點亮,顯像出來的是在狹窄的巡警裝備室中,一片搖晃不定的昏暗畫面。背景雜音與交談聲從看不見的七個方位湧來,立體聲組合的環繞音效令人身歷其境。
「妳到底花了多少錢?」
「這可是個人影院級的享受哦,我很樂意和你分享我的勞動成果。我該快轉到那裡?」
「妳叫我出門跑腿的十分鐘後。」漢斯緊盯著螢幕,「晚點再跟妳算帳。」
少女不置可否,著手拖動進度條。雜亂的縮時影像飛奔而過,但她仍準確捕捉到了應當停下的瞬間。
液晶影像中的場景隨著時間而流動,從狹窄的置物間快進到了細雨朦朧的開闊大街上。漢斯一眼認出這是聖薩圖斯大道與法蘭德斯十二街的交會口。這裡距離哈利街不遠,是商業區與住宅區流通人口的樞紐。他才剛從那裡回來。儘管淅瀝的雨聲模糊了聲道,但影片中仍能清楚聽見庫恩隊長以沉穩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向小隊下達道路封鎖的指令,並指揮進行著防患未然的小區域鉗形攻勢。
北海岸警隊的獵犬將手中的致命武力上膛,數量眾多的十七式對準了一位持握著相同武器的男子。漢斯不久之前才見過他──只不過他當時可沒這麼生氣勃勃。
「放下武器!」庫恩發出警告。
男人的肢體語言透露著他遠超惶恐的情緒。在錄影當下,索桑.亞契之所以還能活著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為他的十七式還垂在身旁,手指也沒放進板機護弓之中;嚴格來說,他甚至根本不算是有握著那把槍。然而,即便以一個如此逼近死亡的人而言,男人的表現還是顯得太過慌張,就像他正被某種比起死亡更加令人不安的東西所追趕,其遠遠超越了生命所能承受的重量。
「拜託,你們必須放我走。」
男人的懇求挾雜在背景的噪聲中被一併收入,他顫抖的肢體令架構出語言本身的音節幾乎失去了結構,以至於錄音系統也很難將其歸類到人聲的音軌之中,使得雪莉必須再為密錄器的聲軌多套上一層過濾器,才能擷取出勉強能夠辨識的聲音。
「放下武器,先生!」庫恩的聲音從鏡頭正後方傳來,清晰可辨。
男人恐慌的肢體語言伴隨一頓踉蹌。他左支右盼,才終究認清了自己無路可走的事實。
「我必須──我必須──」
「放下武器,先生。」庫恩重複了一遍,「麻煩配合,這不是請求!」
「你、你不懂,我必須──我必須離開!沒有時間了!」
「放下武器──先生。」庫恩加重語調,那是清晰的威嚇。
非常標準的作法。漢斯輕哼了一聲做為反應。他已經知道後面發生的事情,所以當絕望的男人在顫抖中動了下肩膀,在扳機護弓附近遊走的手指挪動了半吋的瞬間,漢斯對他已經註定的淒慘命運並沒有半分驚訝。
標準裝藥點燃的炸裂聲接連響起,將曾經乘載著索桑.亞契靈魂的軀殼撕碎。男人的身軀在槍聲中劇烈抽搐,如一尊僵硬的人偶般倒地,不再有動靜;其中沒有任何的轉折或鋪陳,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像是倉促地為一場廉價的黑色默劇草草謝幕。
「這會不會太神經質了?」少女下意識地敲下空白鍵。與她口中滿是的嫌惡相對,她反覆地撥放著男人抽搐倒地,生氣不再的模樣,像是要把這一幕仔細烙在腦海中反覆舔拭。
「這渾蛋拿著槍,妳還希望他們怎麼辦?」
「他連槍都沒舉起來呢。」
「妳該少看點沒營養的動作電影,等他舉槍就來不及了。繼續吧。」
少女故意敲響空白鍵做為無言的抗議。螢幕中的時間再度流動。庫恩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傳遞精確的指令,轄下的北海岸巡警小隊如機器般行動著,漢斯也隨著深陷於思緒中而變得沉默。
「這有什麼問題嗎?」少女百般無聊地托著下頷,咀嚼著嘴中食物的殘渣,發出與優雅相去甚遠的聲音。
漢斯沒有回應,只是出神地注視著。
鏡頭中的分隊長正分配著工作──將封鎖線撒佈出去,同時呼叫增援。他在熟練地安頓好一切後,將視線轉向已然倒地的男人與他身旁的兩位巡警;後者在男人被擊斃的同時,便依循著精實的訓練與指令上前壓制目標。在經過標準的威脅排除流程後,他們沒有鬆懈,而是抓緊時間著手調查目標的身份。
漢斯沒有在現場看見這兩個人。
「回報情況,巡警。」
「這可真不得了,分隊長。」其中一位巡警上前,手裡晃著一張印有尖銳八角星的員工識別證,「誰會想到哈利街的入室搶劫案嫌犯,居然是拉特夏企業的員工?這下報告有得你寫了。」
「再多嘴我就讓你負責這份關於索桑.亞契先生的報告,路易士巡警。還有,我要的醫護人員呢?他們早該到現場了。」
路易士巡警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
「想聽好消息嗎?我聽說這次入室搶劫案的受害者是我們的熟人。」
「保持專業,資深警探,現在還在值勤──是大隊長?」
「是還未確認的小道消息,但以防有個萬一,就先祝您順利升官了。」路易士巡警朝自己的長官擠了擠眼睛,回頭朝另一位仍在搜索的巡警同僚發出招呼,「希爾?有撈到什麼好東西嗎?別說你已經把好東西都搜刮完了,第五分局不搞十六區那套……喂,希爾──希爾瑞德?希爾瑞德巡警,你有聽見嗎?」
「希爾瑞德見習巡警,回報狀況。」
庫恩代替自己的下屬上前,沉穩的嗓音以不可回絕的權威向蜷縮在屍體旁的巡警發出命令;然而後者卻對此置若罔聞,只是蜷縮在屍體旁,像是在冬夜中凍僵的蠕蟲。
兩人交換了視線。
「搞什麼?希爾!」老巡警朝著後輩吼了一句,但那聲責罵卻顯得漫不經心。他拋下那句斥責後就匆忙回頭,攔下眼前年紀小上自己一輪的上司。「抱歉,分隊長,這新人是第一次。他平時並不是這樣的,能不能給我點時間?。」
庫恩停下,觀望遠處蜷縮的背影。
「我記得他。」
「您說希爾瑞德巡警?」
庫恩點了點頭。
「他和我的一位手下是舊識,嚴格來說是同窗,但因為一些緣故推遲了學業,所以趕在下學期才得到了實習機會。我有特別調查過他的面試與在學資料,無論背景、個性、成績和評價都非常優秀。他是個好學生,但現實並不總是按著規矩走的。」庫恩伸手拍了拍老巡警的肩膀,「去幫他理解這件事情。快點解決,這裡我來處理。」
老巡警鬆了口氣,隨後凝重地應聲。儘管知道時間不多,但此刻所懷揣著的複雜情緒,還是讓老巡警的步伐比他應當要邁開得更加拖沓。他拖著猶豫的步伐,緩緩上前。雖然是經驗豐富的北海岸獵犬,可他一直都是獨來獨往的孤狼,只是屆近退休了才從一線退下,作為指導者反倒是第一次。
他一向不喜歡這種工作,甚至是嘲笑,但人是避不了老的。
上吧。路易士巡警默默向滿月禱告。他走到跪伏著的年輕巡警身旁,叫喚聲在他喉頭徘徊了幾次。老巡警沉重地嘆氣,但這並沒能幫助他開口,反倒是一直沉默的希爾瑞德巡警終於察覺到了來人。
一些抽咽聲在他胸前徘徊。年輕的巡警艱難地站起,搖搖欲墜地像是全身都因為啜泣而脫力。他望向自己前輩的雙眼紅腫且滿布血絲,眼中顫抖的恐懼幾乎要將他給撕碎。
即便眼前的狀況已經超出自己所設想的底線,但老巡警只是將那歸咎於自己獨狼生活養就的不近人情。也總是會有這麼些人存在的,他只是沒想到會在警隊裡,在自己的手下。
回憶起兩人在警隊互動的種種,老巡警下定決心提到了嘴邊的斥責,也欲言又止地轉化為一句柔軟又焦慮的安撫。
「希爾瑞德──」
希爾瑞德蜷縮著身子,將手探向腰間。
「對不起,路易先生。」
庫恩的鏡頭猛烈一晃。他幾乎奔跑了起來,卻又同時停下。
見習巡警拔出配槍,朝著男人小腿開了一槍。路易士巡警還沒能從喉頭擠出哀號,就被脅持到臂窩之中。希爾瑞德巡警的十七式直指著驚駭不已的後來之人──一切只發生在轉瞬間。
預料之外的槍聲引來了一陣驚呼。一位巡警挾持另一位巡警,即便是對怪事看盡的北海岸巡警而言,這都不尋常到會令人無所適從。在同僚短暫的手足無措之中,只有庫恩一人飛速拔槍上膛,將槍口直指向全新的威脅──
「放下武器。」庫恩低吼著,但他仍晚了一步。
希爾瑞德巡警的十七式已經反過來緊抵住臂彎中的路易士巡警。打從那一刻起,他就注定陷入被動;路易士巡警帶有南灣口音的咒罵,在疼痛中顯得蒼白無力。
「對不起,但、但我必須這樣做!否則你們不可能放我走的。」
「放開他。」庫恩說:「你要去那裡都隨便你。」
「不──不、不、不!不是這樣,你們不可能明白的!」
希爾瑞德巡警艱難地搖頭,彷若正與某種不具形體的事物對抗著,連意識也要在這股拉扯下變得支離破碎。他顫顫巍巍地開口,語言被兇厲的痛苦進一步扭曲成近乎非人的語調。
「你們不明白……我必須──沒有時間了!浪潮!浪潮在呼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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