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一家人對吧?」
眼前的父親大汗淋漓,神色慌張,投過來的雙瞳充斥著徬徨。我那雙被緊緊抓住的肩膀正感受父親沒法壓抑的顫抖。
「當然了,爸爸。」我一臉懵然地回答,一邊瞟視父親腳下那雙仍未脫下的鞋子。他從剛回家開始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連潔癖的他也已無閒理會被他弄得黑兮兮的地板。
「而家最重要的是什麼?」
「家是永遠的港灣,是唯一的歸宿,是愛與幸福的所在。」我流利地背誦著。
「正是這樣。無論去到哪裡,只要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
父親一臉渴求著肯定,那抓緊我的十指用力得快要捏出紫痕,讓我不由得咬緊牙關,洩出了呻吟。
「爸爸到底想說什麼?」
母親亦感受父親的不對勁,從睡房探出頭來:「到底發生什麼事?」
父親只是張開那乾裂的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慎重地吐出真相:
「我們現在要跑路了,馬上。」
就是那短短的一句話,輕易地帶走了我的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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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從父親口中得知,他當初為了和友人合作做生意而借錢,但對方卻帶著所有錢不知所蹤,只遺下一筆債款,那是一生也沒法償還的巨債。至於詳情對於只有十五歲的我沒法聽懂,父親也不願多說。
正值冬至的嚴寒之夜,小艇乘著一波又一波海浪,在濃霧中緩緩行駛。我盯著站在最前面的駕艇人,他始終一語不發,漁夫帽遮蓋了他半張臉,使我沒法看清對方的容貌,渾身散發神秘。
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回過神來,自己的十指在無意識間被咬得破爛,甲縫中滲出溫熱的血點。我趕緊吸吮著滲血處,連著其中洩出的焦慮一併吞在肚裡。
「爸爸,這艘艇到底帶我們到哪裡?」
「我有位青梅竹馬願意暫借住處讓我們避避風頭,這艘艇也是她安排的。多虧我平日積得多陰德,哈哈。」
父親乾笑幾聲,亦無法掩飾言語中的頹喪。這齣悲劇實在發生得過於突然,直到現在仍無實感。
「沒關係的,只要有家人的地方也是家,也是永遠的港灣,是唯一的歸宿。」我嘗試複述之前父親的話安慰道,身旁的母親並沒有回應,只是仍然縮在一角,獨自喃喃自語。
周遭的迷霧伸手不見五指,它削去了我的視覺,更削去我對時間流逝的掌控。小艇規律的搖晃猶如嬰兒的搖籃,看似永無止境的旅途使我逐漸分不清實與幻的界線。
「你看!」
母親率先察覺到風景的變化,迷霧不知從何時消散,眼前抵達的是一座無名小島。小島被密森覆蓋,唯獨稍高的地方照耀著文明的燈光,想必那就是父親提及的住處。
我輕巧地跳到岸邊,一陣違和感從腳底直上腦袋。我轉頭凝視密林深處,實在靜得不尋常。島上並沒有夜風吹打樹葉的摩擦聲,亦沒有昆蟲尋找同伴的鳴叫。
這座小島尤如被生命所捨棄,又或許,它才是捨棄的那方。
「不好發呆了,時間已經不早。」
父親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們一家拖著疲憊的身軀,沿著事先鋪好的水泥路蹣跚走著。我替體弱的母親分擔一部分的行李,而父親一邊拖著行李箱,另一邊粗獷的手心牢牢地牽住我的小手,彷彿放手剎那我就會不見踪影。
「這陣子可能需要捱一段苦日子,不過我保證很快回到以前的家,甚至過上更幸福的生活。」父親一路上不斷安慰我們,又像對自己安慰一般。我從乾渴的喉嚨吐出寒氣,並沒將父親的嘀咕低語納入耳中。
儘管對方的手心稍為溫暖了我的身體,卻始終沒法消除我深處的不安。我轉而仰望星空,無法從閃爍的星辰中得知現在的時間與位置,只知天色比以往更漆黑,更陰沉。烏雲正乘風漂動,在瀚大的夜空中,從沒屬於自己的歸所。
走著走著,前方的燈光愈發明亮,猶如黑夜中的燈塔指引我們。得知終點近在眼前的我們腳步開始加快,當抵達的瞬間,眼前的景象不禁使我們瞠目結舌。
「爸爸,你確定這裡就是你青梅竹馬住的地方……?」
聳立在眼前的,是一間豪華得使人卻步的英式宅邸。儘管因開埠關係,周圍也興建了琳瑯滿目的西式建築,但這間宅邸顯然是完全不同層次。
此處種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花田,猶如童話上曾看到的清幽仙境。建築採用復古風格,以米色和沉紅色作為主調,給人一種莊嚴且神秘的感覺。建築上亦飾有各種豐於藝術感的雕刻,雖然那風格與我平常所知的英式風格有很大分別,但想必是我孤陋寡聞。
眼前的宅邸對出身低微的我而言,就如夢寐以求的公主城堡,讓我睜大的雙眼發出像卡通風格般閃閃發亮的光芒。
隨著父親穿越鐵欄的腳步,我們戰戰競競地走到宅邸門前。父親一臉凝重盯著門鈴,他深深地呼吸,右手舉起數次卻一再放下,轉而重複整理那本已簡樸寒酸的儀容。一味佇立原處也無濟於事,眼見父親猶豫不決,我擅自替他按下門鈴。父親不由得地顫了一下,正當他打算開口責備,大門的動靜卻打斷了他。
眼前的門扇自動打開,聲音在廣闊的屋內縈繞迴盪,溫暖的燈光從逐漸擴大的門縫中湧溢,為我們灰暗的軀體披上澄黃的色彩,徹底驅散切骨的寒意。
大門經已徹底打開,等待良久,然而另一邊卻沒人迎接。
我們疑惑的臉容面面相覷,試探地一步一步謹慎踏前,渴望窺探宅邸中的一二。而裡面是與外表相稱的佈置擺設,每一處也閃閃生輝,恍如童話中的豪華宮殿活生生地呈現。
這一刻我沉醉於眼前的光景而嘆息不已,原本應是這樣──
然而,不知為何在剛才踏入宅邸瞬間,一陣寒悚猛然襲來,使我雞皮疙瘩。那種感覺若用比喻,就像是站在講堂時,台下無數雙眼睛一同投向自己。
我下意識地四周慌亂張望,卻如終找不到半點的異樣。宅邸中雖然有人居住的行跡,但在大廳連一個人影也沒看見,靜得出奇。我心裡充斥著莫名的不適,排斥著這過於閃爍的一切。我回望背後仍未關上的大門,居然直覺認為外面寒冷的黑夜更為安全。
「爸爸……」
然而,當我回頭看到父母被眼前的豪華絢麗深深吸引,亦只好抹去不實際念頭,將這份感覺歸咎到因陌生而生的不自在而已。
「這裡的傢俱擺設很昂貴的樣子,如果在這裡挑走一兩件的話,我們家就一陣子不用煩擾了。」
父親對著不遠處的陶瓷花瓶打量估價,可是低劣的發言遭到我的蔑視。正當他打算走近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