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第八章：昇華 ── ( 6 )

　　主人的弱點。

　　正當今夜鑑賞主人之時，腦內忽然冒出曾嘗尋覓的妄想之物。

　　只要得知主人身體變弱的原因，就能找到對方的弱點，然後就可以作出抗拒、反擊、甚至奪回身體的主導權。那是往日支撐我精神的信念，但在經歷那次母親的事件後，已快被眾多打結的思緒所埋沒。

　　而正正有時候，當將問題暫時放下，不理不睬，答案反而在面前自動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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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又是沒有使用我的日子，欠缺主人體溫的我獨自一人地承受徹夜嚴寒。伴隨第一道晨光越過窗簾，驅逐了房間的漆黑，睡在椅床上主人此時亦睜開雙目，伸展的四肢撥開了大氣，讓房間的時間重新流動。

　　今天的主人仍是多麼美麗，即使沒有射燈的映照也奪去觀眾的眼球，成為眾人的焦點，不論從哪個角度鑑賞也是舞台的主人翁，旁人也甘願成為她的陪襯。

　　不對，並非這樣，恕我收回前言。這副姿態何止是炫目，何止是誘人，應該是回復到本來應有的模樣，就像返回我變成床之前的時光一樣……

　　啊。

　　我好像發現主人的弱點了。

　　不，準確來說不算是什麼弱點，就連缺點和瑕疵也稱不上。只要主人有這樣的心思的話，她絕對可以回到完美無瑕的狀態，就如掃走衣服上的灰塵這般輕易。

　　審視過去，一切答案在情理之中，線索早已在過程中處處埋下，只需對主人萬分關注，比對累積的侍奉經驗，再加上一觸靈光，任何人亦能推敲弱點的真相。

　　抱歉，推敲這個字眼用得不太正確。

　　察覺、得悉、深知。

　　對於主人身體變差的真相，我自己才應該是最清楚的那一個，擔保沒人能比自己更為瞭解。正因如此，我對於自己的愚昧感到深深的慚疚，甚至後悔沒早一點發現真相。

　　主人始終如一，每件事一如既往地忠於自己意志。若要說其中的不一致，破壞了規律之處，就唯獨自從我成為傢俱人開始。主人狀況變差，是從我變成了床的數天後起；而主人沒有使用我的這一天，狀況就忽然轉好。

　　那麼二者之間有什麼決定性的因素？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是連幼兒生也能做到的邏輯推斷。

　　──主人正是因為睡在不夠稱心的床，導致睡眠質素變差。

　　沒錯，使主人炫目的光芒黯然的真相，正是出於我這位沒履行傢俱人職責的犯人。

　　「靈魂掌管著思考，情感以及痛覺。當它們對侍奉主人有著強烈的渴望，這份心的力量也會改變容器，從而使變得閃閃發亮，切合主人的需要。」

　　主人的一言一語全都在心中牢牢銘記，此時化作有用的知識於腦海浮現。若果傢俱人能透過心中的渴望干涉自身，讓使用者感受舒服。那麼反之亦然呢？傢俱人心中的怨恨也會映在成為傢俱的軀體，精神表露於現實，讓主人感到萬分不適。

　　整理出真相的剎那，迎來的卻是比以往更甚的空虛。

　　想不到謎團的真相竟是如此普通。當中並無揭示驚為天人的內幕，亦無令人沸騰的轉折性展開，更不用提以此作為擺脫主人操控的關鍵。

　　看來那一位十惡不赦的魔女，在美麗的皮嚢底下也只是血肉之軀，甚至比起自己創造的傢俱人還要脆弱不堪。像人類一樣活著，就意味如同人類被吃與睡的生理需求限制，並非真正完美。

　　這份少少的收穫，已讓我感到無比暢快，從心底對著主人數不清的挪揄。歸根究底，一切緣於主人欺騙了我的真心真意，任憑個人嗜好就支配我的人生。她總是費盡時間和心思對我恃意施虐，成為只能取悅她的玩具。

　　種種任意妄為且無人制裁的惡行，終在主人身上降下報應。即使這份報應僅是睡眠不足如此千分之一也不到的痛苦，也讓我淺嚐到報復的甜蜜。

　　原本應是這樣。

　　現在我該雙手抱腹哈哈大笑，盡情嘲笑著這位魔女終於自討苦吃，害人終害己，一切是多麼活該。

　　沒錯，原本應是這樣。

　　之不過，揮之不去的納悶在胸口深處犖繞，將我快要吐出的嘻笑通通吞回肚裡。

　　為何即使如此，主人仍然要堅持使用我來睡覺？

　　像我這種原本出身低微，腐爛入骨，還懷著抵抗之心的不入流傢俱，主人明明可以隨意將我拋棄，再尋找適合的人選，想必連母親也能比我做得出色。

　　不止是主人，換著是正常人也會這樣做才對。讓我回想小時候，有一張愛不釋手的被子，但因長年累月的使用而變得破爛，布料上已佈滿一個又一個的破洞。就在某一天回家後，才發現那被子已被父親拋棄，父親嘴裡說著那已經破爛了，沒用了，買一個新的就好。對，不中用的東西就是需要替換，這是大家也曉得的道理。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看重我？

　　我的內心冒出了一個又一個如泡沫般的問號，然後被其隨之淹沒，我拼命揮動雙手掙扎，迫切從中求出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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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有什麼想說嗎？」

　　主人投來的疑問，將我由纏繞的思緒拉回現實。明明我未開口，主人已洞悉我心中的迷茫，就如同一路以來一般。準備睡覺的主人靠近了我，指尖撫掃著床邊，恍若同時撫平我失去了方向的靈魂。

　　我無閒理會禮節及態度，奈不住將心中快要壓抑不住的問題向主人拋去：「明明我這幅樣子，為什麼還要這麼看重我？」

　　主人聽狀，臉上並非展露和藹可親的笑容，芳唇亦未試圖安撫我的不安。從她鋒利的雙眸中，只充斥一貫的蔑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主人拋出反問，然後無情地坐著我的身上，熟悉的痛剎那蔓延全身。

　　「你是質疑我的眼光嗎？」

　　「不是這樣……」

　　「主人重視自己的所有物，從來不需要任何理由。」主人宣告著。

　　「我只會說一次。你是我的傢俱，現在如此，以後亦是如此。這無關你的想法與否，只要是我決定了的事就會貫徹始終，絕對不會反悔。」

　　主人沒有溫柔地安慰我，沒有雀躍地給予我鼓舞，亦沒有對我裝著不介意的樣子。她由始至終，只是相信著那個作出正確評價的自己而已。

　　哈，我不禁對自己嗤笑一聲。

　　這種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即使我不相信自己也沒有關係，畢竟現在我有位可以相信的人，而她選擇相信我，那麼這份相信就是毫無疑問的正確。

　　對方高傲自大、旁若無人的妄言，總是能為我帶來光明。那份話語裡蘊含的溫暖正填補內心的空洞，更快要湧出心房。

　　我的身份早已不是什麼因跑路而暫住宅邸的小女孩，而是從答應成為僕人的那天開始已成為主人的所有物。

　　縱使這件所有物多麼殘缺不堪，多麼難以使用，甚至會傷及主人，她也沒有將我無情拋棄。這段時間也總是自作主張，隨意任性，忠於自己地調教著我，為了讓我能成為稱得上她的床。

　　原來，主人一直以來也沒有欺騙我，她只是以自己的形式向我施予救贖。

　　而每天當我受苦的同時，其實主人也在一同陪我受苦。主人並不是單方面的施虐，她不是拿著藤鞭隨心揮舞的拷問手，更似是給予指揮的馴獸師。

　　「我真是像笨蛋一樣，明明主人一直對我不離不棄，才是真正重視我的人。我卻如此無知，不領會這一切。直到這刻，我才知曉主人是多麼的無私，多麼的偉大。」我向主人扉開心窗：「如果是主人期望的話，我也會如您所願，奉上一切……」

　　試問，當得悉有人能為自己做到這樣的地步，誰不會為此心動？

　　主人活像從童話故事中跑出來的白馬王子，不止擁有眾人羨慕的外貌，更願意為了所愛之人捨身，誓要將柔弱的我從黑暗中解救。

　　如果是這樣的對象，那我也甘願──

　　「不要忽然自說自話好嗎？」

　　然而，主人卻一口打斷我的感言。

　　「不要拿我作為你妥協的藉口。你只是厭倦了無意義的抗拒，就想找一個放棄的理由，然後將選擇通通交給對方，令自己落得輕鬆。我可不記得曾這樣子教導自己的僕人。」

　　「……」

　　「還是你現在仍未察覺嗎？成為傢俱人，從一開始便是發自你心中的願望。」

　　她戳破了幻想的泡沫，無情地斥責我的惰懶。逃避的路線、含糊的藉口、沉默的手段，已全數被主人堵塞，逼使走到末路的我直視以往不敢觸及的深處。倘若是昔日的我，那仍是人類之軀的自己，想必全身因吝亂的心跳而無法呼吸，眼眶的淚水隨著崩潰而块湜吧？

　　然而，當主人的話落入心中，我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平淡地接納這一切。

　　就好似，早已明白個中的道理。

　　我良久未能開口，可是主人凜冽的視線未從我身上移開。直到思緒重新沉澱，我才緩緩吐出隻字。

　　「……果然是主人。」我如此回答。

　　「一切正如您說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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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昇華 ── (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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