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傢俱人,轉眼間已有一段日子。
默算著房間的日夜交替,大概過了半個月多點。期間發生的事大抵千篇一律,早上看著父親打掃房間,中午放空自己,晚上被主人使用,每日如是,實在沒什麼值得記下的事情。
痛苦的初體驗無疑刻骨銘心,是能讓我寫滿數頁紙的痛。這份痛本是為了迴避下一次的體驗而存在,可是一旦經歷了第二遍,第三遍,可以記下的感覺就愈來愈少。我慢慢將其看作常態,就如上學時要徒步走半小時,又似午飯時間因沒錢而捱餓。痛苦已經成為了日常的習慣,不,應該是要成為習慣不可。如果每一天也要作為特別看待,任誰也會立馬瘋掉。
可是,若真的要從中記錄一件事,那就是心中對主人無止境的仇恨,這點絕不能退讓,是我最後的尊嚴。
這座大宅根本不是什麼華麗璀璨的城堡,只是引誘迷途羔羊的糖果屋;這位銀髮紅瞳的美人也不是什麼異國公主,而是嗜虐的魔女。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慾佈下甜言蜜語,然後將無知的羔羊變成生不如死的奴隸。
我沒法理解主人異常的惡趣味。此刻如此,以後當然也是如此。
另一方面,在這段傢俱人的日子裡,並非全無收獲。從傢俱人中獲得論外的知性和經驗,逐漸填補宅邸認知的拼圖,儘管一切為時已晚。
首先傢俱人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工具用,一種是擺設用。
工具用,就如沙發、茶具、抑或是我變成的床,生而被使用之物。一旦被他人觸碰,削骨的劇痛就會全身亂竄;而擺設用的,就是花瓶、掛畫、還有諸多奇怪的藝術品,供主人和客人觀賞。儘管比不上直接觸摸,可是要體驗猶如肚腸暴露空氣,無間斷的隱痛。
如果,我是說如果,當初可以允我選擇,我比較想成為擺設用的傢俱人。一來不用被主人粗暴對待,還可被賦予美的形態,成為他人賞心悅目之物。
而另一樣得悉的事實,是傢俱人可以通過靈魂能量干涉自身,這就是為什麼宅邸中的物件能夠保持簇新的原因,甚至迎合使用者的需要而調整自身。
當然所謂「靈魂能量」只是個人擅自的解讀。生命能源、電磁場、念力、等等等等,那股擺脫物質的超自然力量,每人也會貼上不同的標籤。這份能量是無盡,是永恆的,只要保持靈魂的渴望,就能發光發熱。當我們滿足了主人,就會產生出新的能量。而這份能量滋潤我們的靈魂,同時帶給我們下一次的渴望,不斷循環,生生不息。
不朽的生命,這樣的形容也不為過。
我在無意中踏入古人夢寐以求的領域,那是使人雀躍不已,充滿魔力的童話美夢。然而我心裡沒半點欣喜,活著就是痛苦的延續,尤其是身處這個地獄。不老不死並非幸福,這是早已通過眾人口中說爛了的道理。我可是恨不得早日了結自己,但身體被改造的當下,我實在找不到一張床可以自刎的方法。
而作為一個傢俱人,改變的不單止外在,還有構成內在的元素。
身體的改變影響精神,而精神的改變,則影響靈魂。
我率先察覺到,是作為人的欲望一點一滴地流走。無論是吃與睡的意欲,抑或與人聯繫的渴求,這份不滿足已再無法體驗,連個中的滋味已逐漸無法憶起。
畢竟,傢俱人不需要這些東西。
儘管如此,我並沒有因失去而感到痛苦,甚至連喪失後空虛也沒有。我純粹是對比往日的自己,如算數一般得出的結論。這種抽離的狀態就好比某天翻閱小時候的筆記,然後得悉從前有個這樣那樣的念頭。這種感覺十分奇妙,明明自己一直也是自己,同時又不是自己。
不過從哪裡開始才算得上是「自己」,被削到什麼程度又不能稱作「自己」,這些深奧的問題,我實在沒法給出答案。
我環視房間尋找鏡子的蹤影,心想透過當中的倒影,或許能瞭解自己未察覺到的部分,可惜現在全身鏡被主人不知轉移哪處。我轉而望向窗戶,仍沒法透過玻璃映出自身,只好越過玻璃,眺望比窗戶更遠的風景。可是窗後僅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是因為天色邁入死寂的深夜,還是對面由始至終就一無所有,我始終沒法得知,也早已失去興趣。
不知何時起,我已沒將心思放在宅邸外面。這份好奇心已連同其他欲望一併抽去,此刻我只是任由窗外的世界與自己徹底切斷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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