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
傢俱人除了侍奉主人的時間外,到底會做甚麼?
答案是甚麼不會做。
還是應該說甚麼也做不了。
沒有手腳的我不能四處行走,沒有嘴巴的我不能哼唱。在主人沒有使用我的期間,我只能在如牢籠的寢室等待,默默地等待。
剛開始的時候,我因未能承受被主人背叛的事實而變得歇斯底里。我一整天也在房間拼命地叫喊,即使我根本發不出聲,即使根本不可能有人發現,我仍然拼盡全力地吼著、哭著、罵著。畢竟倘若我不以其他行為分心,就要獨自面對煎熬的焦慮,焦慮著下一秒主人會突然回來繼續折磨我。
然而,就算我失去人身,也會有感到累的時候。過了數天,我逐漸適應在房間獨處的感覺。比起花氣力作無謂的叫喊,還是放空自己回歸平靜更好。反正晚上前也沒有主人,沒有人傷害自己。因此我任由時間流逝,放任腦海裡的思緒飄飛。
不過某程度而言,無聊也是一種慢性的折磨。
我不禁回想起仍有肉身,尚可被稱為「人」的時光,彷彿從出生開始就從未有一刻停下忙亂的手腳。為了父母,為了他人而到處忙碌,卻忽略了自己。縱使那時候做什麼也可以,但同時什麼也做不了。
這段被拘束的時間,為我提供一個靜思的場所。此刻房間沒有生命的氣息,陷入徹底的死寂,唯一感知到的就只有自我的意識。我從未試過像如此暫時從現實中抽離,好好地觀察自己,審視自己,雖然變成床本身已經是一件欠缺現實的事就是了。
隨著思緒的沉澱,早上躁動的心靈變得安寧,開始面對成為傢俱人的悲劇命運。悠閒的我左顧右盼,想不到當初視作聖域的這個房間,現在竟然成為其中的一員。變成床的我當然不會再擺弄那奇怪的儀式,現已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底下是比擬阿鼻地獄的真相。
宅邸中每一件傢俱擺設也是由人而成。
主人早上的話在我腦海浮現,揮之不去。
若然如此,即是說那位少年,也成為了主人扭曲趣味下的祭品嗎?
一股不安頓時湧上心頭,將我引導至心寒的推測。
還是說,
此時此刻,正是少年所期望的結局?
倘若這就是真相,那不正代表少年由頭到尾也將我矇在鼓裡嗎?可是比起切身的背叛,使我更不解的,是哪有人願意捨棄人的尊嚴及自由,自願被改造成傢俱。
我嘗試大聲地呼喊,呼喊不知身在何處,化作何物的少年。不但想問清楚少年真相,無助的我亦想尋求下一步的答案。
理所當然地這片空曠中沒傳來誰人的回應,連自身的聲音也沒法傳遞,房間如以往般僅有靜謐。
本應如此,
咿──
門口處忽然傳來動靜,門鏈的摩擦聲在房間回盪,喚起了我銘刻內心的痛楚,使到全身的神經不自覺繃緊。門後的身影邁開了腳步,踏進了房間。可是眼前的並非主人,而是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我的父親。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eiDj28rFw
僅是數天不見,感覺父親的身型瘦了一圈,眼眸中透出前所未有的憔悴。他畏畏縮縮地探索深處,慌張環視四周,彷彿在尋找躲藏哪裡的視線,不禁使我聯想起自己初次進入主人寢室的模樣。
父親仍在宅邸的事實,說實話令我倍感意外,我本以為自我中心的他早已帶著竊物席捲逃離,和母親開展新的人生。眼看對方鬼祟的行徑,難不成是未偷夠嗎?
愈是想著,愈是對這位貪婪的血親感到厭惡。但同時間,當意識到要變賣的物品是由人而成的傢俱人後,混身剎那毛骨悚然。
對於他們而言,被父親帶走到底是褔或禍?
我將注意放回父親身上,眼見他沒有物色貴重擺設,而是佇立房間一動不動,仔細一看還發現僵繃的身體正在微抖。只見他吸了一口大氣,重新調整自己的呼吸,下一秒終於提起了決心,從門後拿出了什麼。
木桶、濕布、掃把。
若要說共同之處,那就是全都是掃除工具。再仔細端詳父親的衣服,此刻他穿上一身樸素的黑與白,這副僕人的裝扮無疑是效忠主人的證明。
沒錯,父親他正為主人打掃寢室。
依我記憶,我從未看過父親做家務的模樣。他本身因為潔癖的緣故,在之前的家連半點水跡也不願觸碰,並且總是用「家務是女人的職責」進行推卸,不屑於弄髒自己的工作。
可是如今,只見這位家務新手正笨拙地捧著水桶,他的雙手沒有戴上手套,肌膚暴露於大氣之中。可是父親並沒有吐出半句怨言,反而強忍著無法緩和的反胃感,一下一下地用沾濕的抹布擦拭窗戶。
縱使掃除順序明顯錯了,打掃方法毫無效率,還忽略了各處的角落。這副模樣連昔日那位柔弱少女也看不下去。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實在是作夢也不敢相信。想不到父親竟替代了我的崗位,成為主人的僕人。
到底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如此?為什麼父親不就這樣帶著母親離開?
儘管不願相信,可是如今也沒法不相信,問題的答案大概落於我的身上。
──因為我,在宅邸裡人間蒸發了。
本以為自我中心的父親就算沒有了我,也會因將要出生的寶貝兒子,將過往的不幸埋藏於此,然後滿懷盼望展開人生嶄新的一章。
然而想不到他竟願意在此時此地彎下腰,降低身段服侍他人。在我面對拿著髒污的地布辛勤地清洗,認真吃力的表情,是我畢生也從未見過。
我倏然意識到,或許自己對父親並不夠信任。
過了一會,父親打掃完地板,視線開始放到周遭的傢俱,頭一轉,雙目在我身上猛然定住。他開始挪動腳步,緩緩走來,高佻的身軀在我的面前止住了步伐。
對方瞪直的目光牢牢地抓住了我,彷彿混身上下也被摸透一番。縱使我已沒有人類的外型,可是仍然對他人的視線不自在。
父親的臉湊近了我,他的陰影逐漸將我覆蓋,終於察覺到眼前的床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很遺憾,這樣的展開並沒發生。
在他充斥血線的眼瞳中,就只是一張主人剛躺過的大床而已。
只見父親目不轉睛地凝望眼前的床鋪,喉嚨不自覺地吞嚥,誰人也能看出,這位成年男性正陷入糟糕低俗的妄想。空間開始瀰漫微妙的氣氛,父親沒有剎停那份慾望,他左顧右盼,甚至比偷竊時還要謹慎。確保安全後,他顫抖的右手拿起了被褥的一角,湊近鼻子,嗅入殘留的餘香。
此時發生的事是不被允許的,不論是主人還是其他的原因,我的大腦響起了本能的警告。我嘗試從父親的手中掙扎,當然一切也徒勞無功,只能任由對方隨意對待。可是看著對方一直深鎖的眉頭,因為自己而放鬆緩和,我也放棄了無謂的抵抗,安然地接受現況。
該說不愧是父女嗎?回想以前的我也被主人如玫瑰般的氣質魅惑,不自控地作出異常舉動。即使我也差點陷於瘋狂,何況是一位健全男性。面對父親我實在沒資格叱罵,只是懷著憐憫,宛如看到失去居所的流浪犬,默默地注視著。
過了一段不算長的時光,父親終於從游離間醒覺,方才陶醉的臉孔塗上了自我厭惡。他劇烈地晃了晃頭,要將腦內的不潔想法掃空似的。然後將專注力放在掃除,認真而細心地整理我的身軀。
說來諷刺,上一次父親這樣認真看待我時,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這刻我渴望將主人背後的惡意,以及宅邸的真相一五一十告知父親。可是被主人奪走一切自由的我,同時也被奪去救助的選項。
我拼命著,不斷拼命著, 使出渾身的力氣拼命著。我嘗試在內心不停吶喊擺動不屬於自己的身軀,甚至交給心靈念話云云,信息也無法透過血緣之線傳遞到對方心中。
「算吧……」
運轉中的腦袋頓然剎停,腦海只餘下二字。
沒錯。
就這樣算吧。
反正已經與變成傢俱人的我毫無關係了。
無論是希望成為好孩子,得到誰人寵愛,還是修復破碎家庭,這一切一切都不必再逼自己追逐了。
作為傢俱人少數的好處,就是從讓人窒息的現實中解脫。
我不再是人,不是男生或女生,也不是某人的兒女;我不需要雙手完成家務,也不再要雙手發洩苦痛。在我失去人的身份同時,亦褐去這副作嘔的外皮,連背負的珈鎖一併卸下。除了逃入夢鄉,我的身體從沒試過像如此般輕盈。
我忽然察覺到,縱使父親離半寸之距,甚至觸碰了我,我也沒再被昔日的恐懼折磨。
──畢竟,我已不屬於我自己了。
經過漫長的時間,父親終於完成房間掃除,大汗淋漓地坐在地上。對方的表現全都盡收眼底,作為前任僕人的我而言無疑不堪入目,只能打上勉強合格的分數。慶幸傢俱人即使不用掃除,自身時刻也會保持最佳狀態,務求為主人帶來至上的歡悅,這也是一個人也能掃除整幢宅邸的原因。
父親的肚子咕咕作響,他按著扁平的肚子,擺出慶幸沒人聽見的表情,殊不知全被傢俱人看在眼內。大概在我失蹤的日子裡也廢寢忘餐,父親站起身來,連走路身姿也不穩,在臨走前拋下一句喃言。
「女兒呀,你到底在哪裡?」
語畢,父親走出了房間,那副背影看起來格外孱弱,彷彿一不小心就會被刮風吹倒,一種說不出的澀味湧上心頭。
這一刻,我只能在心中獨白,將這段永遠沒法傳遞的話語。
「爸爸,對不起.....」
對不起,並非因為無法回應父親的呼喚;亦非因對主人的欺騙而無能為力。而是就算淪落為他人之物,我也不想回家。
我對家庭,意外沒存有一絲的絹戀。
儘管身體變成侈華矜貴的模樣,我的心仍舊破破爛爛。縱使主人是錯誤,但也不代表父母就是正確。在童話故事中不乏見到惡劣的家人,我想我的父母就是擔任這樣的反派角色,而故事的結局,主人公也不會選擇歸家接納他們,應該說不接納才是正確的吧?
說實話,我也並非沒想過重捨昔日的渴望,愛父親,惜母親。可是我如死海的心看來不接受如此想法,沒法泛起丁點漣漪。昔日追尋家庭的夢,已不再復返。
傢俱人割開外界的聯繫,切斷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留下了無人相伴的孤獨。但與此同時,心底裡亦如釋重負。
這裡沒有床,沒有美夢,沒有溫暖。
可是現在的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真正休息一次了。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hWbsPgk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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