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是地獄始與終的倒時計,太陽的晨光映入房間,宛如地獄出口的光輝,為這間寂寥的睡房迎來溫暖的氣息,同時宣告這天的酷刑快要結束。
柔和的光線落在我的身上,為我化為床的身體重新添上色彩,亦為主人的睡姿添多幾份艷麗。若從外人看來,映入眼簾的只是一位進入夢鄉的睡美人,每一刻雙眼捕捉的畫面也成為價值連城的名畫,然而在這幅名畫的背後,卻是羔羊無止境的苦難。
主人終於睜開了雙目,只見她仍在我身上轍轉良久,揉一揉眼睛,伸展了背腰,才願意揭被下床。看來即使是施虐的魔女也有賴床的壞習慣。
她走下了床,裸足輕盈走到了旁間的澡室梳洗,那富線條美的背影並沒有轉身理會我。我亦無多餘的精力思考,只能將注意力放在刻著華麗花紋的天花,默默等待痛苦的餘悸在身上褐去。
變成床的日子已過了數天,我仍無法適應這般地獄。
每一夜被主人不留情地使用我,徹徹底底當作她的傢俱。原本是讓我身心安寧的晚上,現已變作煎熬的暗夜。現在我早已捨棄變回肉身的妄想,只是祈求誰人能快點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連決定自己生死的權利也被奪走。
我的心除了強烈的痛苦外,大概已不能再感受任何哀喜。靈魂變得麻目,應該說一定要麻目不可,否則一定會掉入無力感的深淵而陷入崩潰。這份崩潰與被母親拋棄時不同,不止是我的理想,我的意義,甚至是我接下來的人生,連「我」的存在也被他人奪走。
伴隨痛感褪去,感官也逐漸回復清晰。只見主人走出了澡室,白皙的肌膚通透出桃紅,她拖著尚未乾透的銀髮走到我的面前。這副私生活的身姿,唯獨非人之物的傢俱人才能得以目睹。
「看來你仍未有身為傢俱人的自覺。」主人俯視的赤眸中正流露不滿,「人有人樣,狗有狗樣。萬物也有其本身的秩序,床就應該要做好床的本份。坦白說,你至今的表現完全不合格。」
語畢,主人隔住薄衣的臀部猛然坐下,方才緩和的痛楚又再一次走遍全身,那是如窒息般的重壓。儘管當下想大聲反駁主人,可是我失去了發聲的聲帶和唇齒,只能作出無聲的吶喊。
明明是你擅自將我改造成傢俱,
明明是你奪去了我的自由和尊嚴,
明明是你每夜對我百般折磨,
為什麼,還能這麼理直氣壯地站在高處訓話?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主人的話撕破了我因無力感下的故作平靜,毫不避諱地往我憎惡的心添上更多柴火。我緊緊地盯著主人,心裡說著最惡毒的詛咒,恨不得詛咒能將人殺死。
「鬼才會繼續聽你說話呀!你這個騙子!」
「看來離開竅還有段很長的時間呢。不像其他傢俱會立刻乖乖聽話,還擺出感激流涕的樣子。」主人說道,「不過你已經具備傢俱人的條件,欠缺的,只是一個契機而已。」
「慢住……你是說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無辜的受害者嗎?」
「咦,你還未察覺到嗎?」主人輕撫著我,一邊用指頭在我身上打轉,一邊回味:「這間宅邸每一件傢俱擺設也是由人而成,也是我精心改造的傑作喔。」
比方說早上烹飪的廚具,抑或中午掃除的抹布,還是晚上照亮的檯燈,全都曾經擁有人類的身份。
駭人的宅邸真相,正衝擊我的大腦。
一想到在大宅曾經使用過的物品全都是活活生的人類,瞬間使我不寒而慄。那是與發現血淋淋屍體或被龐大怪物追殺的可怕不同,是一種伴影相隨但混然不覺的恐怖。
我瞭解到主人倫理觀與他人有著根本性的差異,沒法溝通,也沒法理解。在她傲慢的雙眸當中,人人平等,彼此尊重,全都是不屑一提的束縛。她恍若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有自己定下的規則才是真理。
無可否認,我當初確實是因受她凜冽的氣質吸引而深深著迷,可是此刻變作受害者的我,才意識到昔日的自己是多麼天真。我宛如盲頭蒼蠅般掉入豬籠蟲的甜蜜陷阱,最終被吞得一乾二淨。
我不但厭惡主人,甚至厭惡那個輕易向對方奉獻的自己。
我當然知道,明明一直以來宅邸中埋下諸多蛛絲馬跡,自己的潛意識想必察覺異樣,卻又無數次撇開了視線,只是挑選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假如當初踏入宅邸的那天,我願意稍為鼓起勇氣帶著家人離開,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人一生中免不了犯下各式各樣的錯誤,有些錯誤可以一笑置之,而有些錯誤僅能犯一次,因往後再沒有犯錯的機會了──
房間裡忽然冒起衣服摩擦的聲音,只見主人在我面前解下了睡衣,連身裙從香肩滑落至地氈,蒼白如雪的身軀坦露在房間的大氣之中。若說披上衣服的主人是一支獨秀的鮮花,那麼眼前赤裸的主人則像是湖中翩翩起舞的天鵝。
主人沒有將我強烈的視線放在心上,就如人不會在意螻蟻一般。優雅的裸姿開始在空間挪動,沒有夾雜丁點的羞恥心,舞動的指尖正悠然地篩選衣櫃上的服飾。犯賤的我也禁不住發出無聲的讚嘆,甚至足以忘卻夜裡承受的苦痛。
主人挑了一件比自身肌膚更要純白的高領直紋毛衣,穿上深藍的束腰蓬裙,配搭如碎星般閃耀耳環吊飾,對著鏡子裡高貴自己頗為滿意。只是一想到就連身上的衣物也由人類改造,心裡就止不住寒悚。
主人打扮完後就打開房門離去。臨走前,主人的背影始終沒有朝向我,只是稍停房門處向我叮囑。
「我原本對你抱有很大期望,希望這一晚不好再讓我失望,知道嗎?」
被對方威嚴震懾的我姑且在心中回應:「唔嗯,明白……」
確實,我心中對主人抱有沒法磨滅的怨恨,怨恨她為了滿足她的私慾將我淪為玩物,這點是無可置疑。
但同一時間,當主人的話語裡吐出了失望的瞬間,我內心溢出不遜於被折磨的苦澀,彷彿在宣告著我連作為玩物的資格也沒有。
明明我沒有錯,為什麼要這樣否定我?
服從與抵抗,這兩份強烈而極端的情感在心中萌生,然後彼此劇烈拉扯,化作混沌的旋渦,宛若快要將我撕裂。
我放棄了深究,轉而呆然地盯著茫白的天花板,像是沒上發條的人偶,又似是在路邊裝死的老鼠,這是緩和內心的最後方法。
儘管主人離去,但痛苦仍存。2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B38NIPuu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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