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
當我放任自己沉淪於思考螺旋,突如其來的開門聲將我拉回如夢似幻的現實。
主人的腳步聲率先踏入舞台,響亮而富有節奏,在這房間中尤為響徹。這段小曲與刻在血肉中的痛苦共嗚,內裡不自覺開始沸騰,全身外裡變得緊繃。
主人輕盈的身影越過了門框,那是一如既往的高貴優雅,為這個冰冷的空間重新注入活氣。室內的燈光隨之點亮,衣櫃自覺地打開,皮椅調整合適的角度,宛若此處的傢俱人無一不為其雀躍。在這般異樣氣氛的帶動下,自己不覺間成為雀躍的一份子,沸騰的內心轉化為欣喜,誠心誠意迎接主人的回來。
主人悠然換上了飄逸的睡衣,淡紅的貼身薄紗上點綴了蕾絲,對我而言同時是這天的處刑服。我不禁拘謹起來,匆匆忙忙地審視自己的儀容,當然不是作為人,而是床的儀容。我懼怕在主人面前失態,讓對方再次失望。
很好,今天的我仍然保持完美,無論是誰看到也想好好在我身上睡上一覺。我打量著主人賦予的身軀,不禁油生一絲自豪。
她的視線沒往我這邊投來,也沒放在任何一位傢俱人上,宛若生活在一般的家中,做著平日的自己。 她從書櫃挑了一本熟悉的書,然後在窗邊的皮椅端正坐下,纖幼的手指默默地翻著一頁又一頁,專注於誰人都沒法踏進的世界,空間重返使人舒暢的平靜。
啊──這段時光真的能被允許嗎?
這一刻,我不得不感謝自己成為了傢俱人,成為了失去存在感的床,才能像現在這般,悄然地,盡情地,仔細地注視主人。
儘管明知床沒法製作聲響,我仍憋住氣息默默觀賞,生怕打破眼前絕妙的平衡。單單近距離地觀賞這位女性,之前種種多餘的想法全都在剎那間一掃而空,我只是一味顧著陶醉於眼前的良辰美景。
房間裡沒有他者,主人仍然保持凜冽而高貴的完美形象。她只是不發一語地待在這片空間,一舉手,一投足,已足以勾去旁人的魂魄。主人活像花園中最觸目的紅玫瑰,甚至比起高掛的日光更加耀眼,成為了我們傢俱人活著的養分。
也許我從來不需要什麼鏡子,主人散發的光輝,已經將我徹底映照,甚至映出了連自身深處不知道的部分。
不過大家不要誤會。
千萬不要誤會。
事先聲明,我對主人的仇恨並無半分退讓,我此刻仍然恨不得將她碎屍萬段。而剛才不自禁地對主人讚賞一番,只是純粹出於以事論事的理性分析。
客觀、持平、公正。
是以我這位注視了主人很長時間的傢俱人,所陳述的無虛之言。就好比人們會將偉人的才華與成果,與本身的人格分割,然後寫成讚頌的詩歌。在真善美面前,我也只好暫時放下成見,放下心中的惡。不如說,正正因為平日被主人百般折磨,受盡各種苦頭,現在才要好好享受這段得來不易,宛如獎勵的短暫時光。
沒錯,是獎勵,當作上天給予我的獎勵也並不為改。
我因得出滿意的答案而洋洋得意,正打算一如以往,從旁細味唯獨自己得悉的小確幸,一陣不尋常的違和卻從心中萌生。
這份異樣感捉摸不透,宛若視線的邊緣捕捉了甚麼,可是一旦扭頭正視,該處卻空無一物,只能依著第六感盲目摸索。
感覺自己錯過了什麼關鍵的東西,那是媲美自身生命的東西。
主人身上有什麼不同了?
抑或,是自己某處不同了?
我化身成鑑定師對眼前的藝術品仔細端詳,不斷思索,雖然傢俱人沒有大腦,可是仍然絞盡腦汁地努力尋出線索。
緊接著,我終於找到了,當中的異樣感。
這份感覺的來源,當然不是出於我自身的改變,畢竟我由始至終也保持正常,也是一如既往自己,可以肯定沒有出現任何奇怪的地方。
問題是出於主人。
主人的狀態差了。
若要說哪裡變差,霎時間我又說不出口。勉強要說的話,就是那環繞主人的閃爍輪廓削了五分之一的感覺。
主人的行為舉止與日常無別,在旁人的眼中仍是出於上帝之手的天作之物,耀目無瑕。可是對於一直注視主人,甚至是變成傢俱人,切身感受對方每一寸的身體的我來說,一丁點的不妥亦逃不過我的雙眼。
不妥,本以為是與主人扯不上關係的詞彙。如果這份稍微的不妥放在他人身上,想必只會一笑置之。可是那位看似完美無瑕的主人竟會有狀態不佳的時候。這個發現無疑震撼了我,同時也讓我落入空虛。即使得知了主人的小秘密,也對我的困境毫無幫助。
不,又或者,
它是深淵中的一道曙光。
正如童話故事中的反派也有致命的弱點,想必主人也有不能讓人知道的弱處。這曙光喚起了我一絲的期待。倘若我能發現其中的來由,也許就能施以小小的報復,甚至順藤摸瓜找出反制這名惡女的手段。
這種樂觀想法在旁人看來說不定過分兒戲,但身處這種地獄底下卻成為支撐我的信念。縱使我一直用理性包裝自己,但說實話,其實心底裡的自己已站在崩潰的邊緣。若果我現在不去將這看似無稽之談的直覺視作希望,我生怕再過不久真的撐不下去。
所以這一刻,我唯有繼續忍欲負重。
等待,並心懷希望。
──然而,這一夜我卻平安渡過。
窗外天色已陷入純粹的漆黑,伴隨主人合上手上的書本,座檯的燈光亦隨之熄滅。牆上的掛鐘剛好指向羅馬二字,那意味睡覺時間的來臨,同時宣告地獄的開始。
眼見主人一步一步地走來,我不禁繃緊全身,無助地看著天花任由對方擺佈。主人轉眼間已走到我的面前,臉上掛著難以看透的魅笑。正當那豐盈臀部快要壓下,卻不知在等待什麼。
下一瞬間,主人忽然改變主意,從我身邊離開。
「主人?」我忍不住拋以好奇。
「我之前說過吧?你這段時間的表現讓我十分失望。看樣子你仍未準備好,今晚還是獨自一人好好反省吧。」
語畢,主人的腳步離我愈來愈遠,接著在剛才看書的皮椅處坐下。皮椅自覺地仰後了椅背,讓主人可以舒適躺下,成為了今夜取代我的床。主人闔上雙眼,房間裡的燈光也隨之關上,窗外的漆黑瞬間將房間吞沒,回歸煎熬的死寂。片刻過後,主人就在不屬於我的傢俱中落入夢鄉,留下了懵然一人的我。
習慣的行程遭到突如其來的打破,當我認清一切不是出於自己的幻覺,剛才愕然漸漸轉為怨怒。
明明我已卑躬屈膝,努力迎合主人的期望,每晚拼命忍耐痛楚,裝著沒事的模樣,將平日委屈一一吞下。
縱使如此,對方到底還要在我身上搾取什麼?
即使現在叫我自我反省,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做得不夠好的地方。
我苦苦思索,仍擠不出丁點頭緒,良久決定將其拋諸腦後。反正也許是主人故意刁難而已,無謂為著解不開的謎題,讓自己添上多餘的精神折磨。
相反,我應該為此而感到沾沾自喜。盡情為著不用受到地獄折磨而熱烈慶賀。假使我仍有手腳,必定雀躍得一邊拍掌,一邊手舞足蹈,享受今夜短暫的解放。
之不過,這種天真的想法並沒持續太久。
在沒有主人相伴的夜裡,時間的流動變得異常緩慢。秒針的跳動在這個靜謐的房間從未如此清晰,彷彿耳朵被塞進鬧鐘裡去,滴答滴答。
我的情緒由亢奮,平淡,沉悶,再轉為孤寂。
漫長寒夜,思緒沉澱,這副身體沒有主人施予的溫暖和苦痛,唯獨與周遭的溫度融而為一,那是徹骨的冰冷。某種苦澀而黏稠的滋味在空洞的心房溢現,逐漸擴散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傢俱在這世上是為了侍奉人而存在。可是當主人需要床的同時,床也需要通過主人展現自身的價值。沒有主人的床沒法侍奉,與霸佔空間的垃圾無異。
無可置疑,由始至終我並非傢俱而是活生生的人。雖然失去沒有人的形狀,但起碼擁有人的靈魂。可是回首過去,才意識到人和傢俱間的差別其實意外般小。
所謂人的價值,說到底也是通過他人賦予。上司、朋輩、家人云云,在人際網絡產生連結的瞬間,都會在心底中暗暗評分。有些人或許極力否定,宣揚著價值應由自身定義,仍然那把定義價值的尺子,終究也是與他人比較而生。
老實說,縱使我反復怨念自己的肉體和尊嚴被主人奪走,但說不定,自己遠比想像中沒這麼重視這些。不如說,我的身心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價值。即使我有幸變回人類,如果要為我安上一個價錢牌,想必比起傢俱還要廉價吧?
這份無處安放的虛無正折磨著我,那是不亞於物質上的痛苦。換作平日我能夠讓自己忙於家務,剝撕手指的皮肉,抑或進入夢鄉,嘗試擺脫煎熬的沉鬱。可是現在變為床的我,就連大哭一場舒洩情緒也沒法做到。
哈?
這算什麼?
這晚本來不是應該值得高興嗎?
幸福只有一剎,痛苦卻是萬長。
即使我選擇甚麼,抑或不作出選擇,前路就只有可預視的痛苦。也許我犯下最大的過錯並非步入宅邸的那刻,
而是比那更之前,更久遠,就從一開始的──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9gfD9klY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