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變成了床。
這並不是什麼自我意象或童話式比喻,而是我的肉體確確實實地變成了一張床。
我第一時間嘗試活動四肢,不,在這種狀況下應該說是床腳才對嗎?總之我用盡一切的力量挪動身軀,可是結果就如正常的床一般絲毫不動。我又拼命地向著無人的空氣吶喊,但是對沒有舌齒和聲帶的床而言根本沒法發聲。
一切實在匪夷所思,一切實在難以置信。
即使是愚笨的我也瞭解到一個女生絕不會在一夜間變成了床,應該說變成床這件事本身已經極不合理。
我放棄了無謂的思索,轉而嘗試進入夢鄉,或許此刻的所見所聞只是一場滑稽的惡夢,當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就能回復正常,回到那個雖然不堪入目,但算是擁有五官和四肢的正常身體。但遺憾地,睡覺只是身為生物的需求,而非作為工具的需要。時間在等待中默然流逝,床上的任何一處仍毫無變化。
恐慌隨著掛鐘上秒針的跳動,逐漸冷卻成平靜與枯燥,我的注意力開始放在自身的轉變,甚至渴望從一粒塵埃中找出一點點的線索。
我現在是一張華麗鮮色的長方單人床,床身以沉實的橡木打造,擁有極度柔軟的彈力床墊,並鋪有上等絲絨編成的床單,是完全符合這間華麗寢室的頂級傢俱。
對了,這房間的每一處我亦無比熟悉,畢竟身為僕人的我已進行過無數次的打掃,在這屬於主人的寢室裡。
我抓住了記憶的一角,循著連繫的絲線往腦海探索,失去意識前的片段一節接一節地灌入腦袋。我憶起自己最後希望永遠成為僕人,向主人獻上了自我,然後主人她就──
在這個時候,房間的木門被某人推開,劃破了空氣中的寂靜。那人影隨著輕盈的步伐緩緩走近,白皙的纖手輕撫化為了床的我,恍如安撫一隻初生的小貓。
「早安呀。」主人和藹親切地問候。
有人能認出自己本應值得慶幸,可是從主人的言行卻溢出一陣異樣感,使到房間剎那披上詭譎的氣息。
對方的下一句話,將我心中的不安確認為現實。
「從今天起,你就是屬於我的傢俱了。」
儘管主人掛著的魅笑並沒任何的改變,翹成彎月的嘴角仍是多麼誘人炫目,可是這一刻傳到身上的全都化作寒慄。不論是對方的臉容還是言語,在一片混沌的腦海中仍未能化為理解之物,唯獨本能的恐懼在身體到處竄走,提醒著之前從未察覺的死神正隻影相伴,那甚似乎是比死亡更加恐怖。
「這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我激動地發問,這是無力的我,僅餘做到的事情。
雖然我失去了將想法化為語句的唇齒,然而對方卻能準確地讀出我內心作出回應。
「你指的什麼回事,是哪一方面?」主人困惑地歪頭反問,實在看不穿是出於真心還是裝作無知。
「為什麼我變成了床?主人可以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夢嗎?」
現在發生的一切荒謬得宛如愚人節的玩笑,遺憾地玩笑並沒有能將人改造的力量,今天也不是什麼愚人節。
「不是夢喔。」主人投以安撫的微笑,顯然沒法緩和我半點失措。2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BoOCD4eAg
「這一看不就知道了嗎?你是我喜歡的僕人,而你也渴望一直留在我的旁邊,所以就順利成章地將你變成床了。這不也是你心底裡的期望嗎?」
確實我曾是如此期望,期望能在宅邸留下,永遠侍奉主人,但從沒想過是以這樣的形式。此刻成千上萬的問號在腦海纏繞一團,沒法一一釐清。我只知道現在可以做的,就是對主人的苦苦哀求。
「可是為什麼要將我變成床?我會好好成為主人心目中的僕人,求你將我變回人吧!」
主人並沒有回應我的哀求,她在房間一邊踱步一邊說著。
「幾個世紀以來,無論是凡人還是藝術家,都在嘗試捕捉女性魅力的本質。他們試圖用油漆、石膏、青銅和各種無機物去塑造理想的形象。雖然他們可以無限接近,但卻永遠沒法辦到,你知道為什麼嗎?」
主人拋出一道深澀的問題,使我根本無法回答。只見對方稍作停頓,用雪白的指尖掃撩著變作床的我,耐心地教導正確的答案。
「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使用錯誤的材料。正確的材料,其實就是女性本身。」
被觸摸的感覺與人類的肉體不同,指尖上的熾熱更直接地傳到深處,彷彿要將我的內心點燃。這份前所未有的感覺溫暖了我身心同時,亦牽起我對未知的恐懼。
我意識到自己一直面對的主人,或許不單純是一位忠於自我而無顧世俗,受人敬仰的女性;而是某種連女性也稱不上,只是披著人的外皮,窮盡一生亦沒法觸及的域外存在。
「所以一切從頭到尾也是在騙我嗎?」
我拼命地發出了怒問,然而無法吐出的話語只化為無聲的寂默。
「當然不是,心中這份深愛並無半分虛假。」
「別開玩笑!可惡!騙子!你覺得我還會再相信你嗎?」
「嗯……看來是我太心急了。本來是打算調教萬全的情況下將你成為我的傢俱人,可是因為那男人的緣故打亂了計劃。這狀況還是第一次發生,該什麼辦好呢?」主人一邊思索,一邊用食指在我的身體上比劃。
「雖然現在你仍是一個未完成品,不過放心,我會讓你變得完全的。」
聽到主人嘴裡提起了父親,不禁讓我想起那暴戾但又孤獨的身影,同時萌生對他的愧疚。現在的我心裡竟然想再看見父親多一次,不知道當他得知我不見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對方接下來的話語我已無心傾聽,心裡諸多的疑惑也無暇思考,當下的腦海正被不斷湧出的屈辱和懊悔淹沒。我後悔著,後悔著當初那個信賴主人的自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交給主人,而最後落得失去肉體的下場,縱使是我百般厭惡的軀體。
一想像日後會被主人如何任意玩弄折磨,失去自由的我只能一一承受,心中席捲而上的恐懼因聯想而不斷膨脹,倘若現在擁有肉身的話,想必會耐不住發抖甚至失禁。
「時候已經不早。那麼,現在輪到睡覺時間了。」
眼前的銀髮魔女說出不祥的宣言,腦袋因強烈的恐懼感而昏暈,然而變成床的我已連失去意識的資格也被剝奪,只能在無力感的深淵中不斷下沉,被迫面對自己永遠是床的無稽命運。
只見懷著含笑的她緩緩靠近,白皙的蛇足爬上了我的身軀,小巧的腳掌離開了地氈,施加的重量漸漸增加,重壓因變成床的緣故而放大數倍。
我切身地明白到,被改造的不止是我肉體的外觀,就連接收外界的感官也被銳化。這可不是什麼讓人羨慕的恩賜,彷彿本應保護全身表面的皮和肉被換成了柔軟易傷的內臟,暴露在空氣的每一秒也煎熬般敏感。不經意劃過的微風恍如刀割,房間稍為變化的溫差亦產生刺痛,如今縱使是主人輕盈的身體,可是對我而言,就好像被汽車壓住一般令人窒息。
很痛。
很痛很痛很痛,真的痛得受不了。
無論是床頭,床墊,抑或是床腳也彷彿快要裂開似的。不想看見的話就闔上眼皮,不想呼吸的話就合上嘴巴,不想感受的話失去意識就好了。可是這些人體的自我防禦機制卻被無情拔去,名為「痛」的訊息每一秒也在轟炸我的大腦。我嘗試作出一直以來擅長的忍耐,可是才醒起到失去肉體的我連抓破自己雙手也無法做到,沒法舒緩的痛苦正完完全全地在我的身上烙印。
然而主人無視施在我身上的痛苦,仍舊把我當作真正的床般悠然躺著,甚至故意地換了幾個睡姿。
「從現在起,你需要好好認清自己的身份,無論是今晚,明天,還是以後,你也只是屬於我的傢俱人了。」
想不到屬於我的結局,是被主人剝奪一切作為人應有的自由和尊嚴,甚至比起困於籠中的飼畜更為低等,被賦予的只是這副無能的身軀,以及僅能體驗永無休止的痛苦。
變成了無機物的我沒有睡眠的機能,不能像主人一樣逃進甜蜜的美夢。我唯一擁有的就只有思考的自由。唯有讓腦袋不斷運轉,才能稍為分散沒法抑止的苦痛。
在這漫長夜之裡,我回憶了各式各樣的人與事。
比如那個暴躁的父親,憂鬱的母親,以及倒楣的一生。
而最讓我最深刻的,竟是作為僕人生活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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