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第四章：試煉 ── ( 3 )

　　早上的插曲，無疑花耗很多準備早餐的時間。

　　回到宅邸後的我立刻拍拍自己臉龐，將父親的事在心中埋藏並鎖上。現在應將注意力放於侍奉，好不加重自己的罪。多虧在宅邸已侍奉好一段日子而變得熟練，加上少年及時出現幫忙，總算能夠平安無事向主人獻上豐盛的早餐。

　　然而，那份翻騰的罪惡感始終無法困住，在全心全意侍奉過程中更為劇烈，源源不絕地在胸口湧出。

　　當得知父親的偷竊之事，並選擇一同隱瞞的瞬間，全心全意侍奉的資格就早已喪失。

　　不知是否心煩意亂的內心透著早餐傳遞到主人的舌頭，只見今天主人用膳時雖與平日無異，無論是端起刀叉的嫰手，抑或正在咀嚼的舌齒，亦是如常般優雅不俗，如銀幕上的大明星。可是作為在主人身邊侍奉良久的僕人而言，絕不放過對方每一秒掠過的神情和動作。我從那透出內心的細微動作中，讀出滿滿的不悅。

　　「人只要用自己的雙手製作，也會將自己靈魂的一部分注入其中。」昔日主人的教誨在腦袋憶起，說不定主人已經從我的料理中，嚐出了隱瞞的臭味。

　　當然也許一切僅是神經質的自己故思亂想。正當我打算向主人發問，只見她連給予我開口的機會也沒有，就早已離開飯廳。

　　只遺下吃剩的飯菜，以及拼命忍耐的我。

　　我獨自忍耐著這份從胸口傾湧的負罪感，那是前所未有，宛如自己的靈魂遭到凌遲的痛苦。

　　這次不會有摸頭，也不會有聖液。除了不斷地抓癢自己傷痕累累的雙手，我什麼也沒法做到。

　　──而這一份無從發洩的折磨，亦帶到我的午餐當中。

　　我注視著自己的午餐，以往食指大動的料理，這刻也變得索而無味。最終我放棄了用膳，一邊因罪惡感陷入苦惱，一邊將另一份午餐端到母親的房間。

　　「媽媽，吃飯了。」

　　「嗯。」門後馬上傳來回應，聲音比之前稍為精神。

　　我緩緩打開了門，母親埋頭苦幹的背影映入眼簾，她正專注在筆記本上書寫，並沒有理會我的到訪。我想起之前當面搶走少年的事，慶幸母親現在已經不會再在意，顯然她已經沉迷在別的事情裡頭。

　　我從背後走到母親身旁，並將午餐端到書桌。母親一意識到我的身影，就猛然合上筆記本，並讓手臂蓋住，生怕被我瞟見半隻字似的。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天，我終於忍耐不住好奇心，問道：「媽媽你在寫什麼？」

　　「寫小說。」

　　「為什麼忽然有興趣寫小說？之前也未聽你提過。」母親的答案使我更加好奇。

　　「我不是因為興趣才寫。」母親嗤之以鼻地道，「這種東西費神又花時間，又賺不到錢，誰會喜歡寫。」

　　「那你又寫？」

　　「因為我瞭解到了，唯有創作才可以從痛苦中解脫。我不是喜歡創作，而是被迫進行創作。」

　　母親又將話題染上了憂鬱，周圍的氣氛逐漸凝固，我連忙再問：

　　「原來如此，那麼媽媽你在寫什麼的故事呢？」

　　「……只是些很無聊的故事而已。」

　　「那、那好吧，我想也差不多吃飯了，再不吃就冷了。」

　　母親將筆記本收好，然後一言不發地拿起匙羹，然後機械般將食物送入口中。

　　即使是這副不堪入目的樣子，母親的狀況與剛開始相比已好轉得多。她願意規律飲食，胃口變大了，也不忘走出房間活動身體。縱使她現在仍沒法幫忙僕人的工作，可是看見自己的母親比之前添多幾分活力，這個放在眼前的事實無疑在鼓舞著我。

　　有時候不需要發生什麼事，反而只需什麼事不要發生，一切就會慢慢變好。

　　我靜靜地凝望母親用膳，今天她將碟上的食物吃得非常乾淨，而且沒有挑食，真的很棒。

　　然而在這安穩的時刻，父親早上的話在腦海忽然掠過。

　　宅外則地獄。

　　一旦離開如溫室般的宅邸，重返喧鬧雜亂的都市，活在憂於跑路的日子。想必母親那從心中的斷枝好不容易長出的幼苗，又會被瞬間無情摧殘。

　　而下一次，可能不會再長出任何生機。

　　不亞於負罪感的挫敗在內心油然而生，兩種不同的痛楚化作旋渦絞痛著我的胸口，彷彿快撕裂似的。這份沒人理解的痛苦，最後變為問題向母親吐出。

　　「媽媽，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什麼？」

　　「如果爸爸做了不應該的錯事，但一切是為了家庭的話，那麼媽媽會支持嗎？」

　　不適合在午膳討論的話題為餐檯呈上唐突的嚴肅。母親放下了匙羹，沒有神采的雙眸只是直盯碗底，沉默良久。

　　「不應該嗎？」母親反覆咀嚼。

　　「說到底，我們的存在就是不應該。呼吸過的每口空氣，踐踏著的每寸土地，也全是錯誤。人生就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苦難，這才不是最不應該嗎？」

　　母親一邊撫摸著自己的頸部，一邊回答：「不過無論爸爸做了什麼，只要結局是令大家的痛苦減少，對我來說就是好事了。」

　　母親從口中吐出的話語滿載虛無，不過她做出了與父親同樣的選擇，將家庭的幸福視作優先。而一直將「讓家庭變得幸福」掛在嘴邊的我，此刻竟陷於躊躇。

　　在這段侍奉的日子，主人已在我空洞的心中佔據獨一無二的位置。若說家庭是栽培生命的所在，那麼主人必定是高掛晴空的烈日，將希望淋浴在我的身上。

　　倘若我將父親偷竊的事情向主人如實告發，想必我們一家會被趕出宅邸。那時不好妄說讓家庭變得幸福，在地獄中只會迎接家庭崩塌得七零八落的結局。

　　即使母親要我站在能減輕痛苦的選項，可是對我而言，無論站哪一方，也是同樣地痛苦啊──

　　胸膛揮之不去的絞痛亦未舒緩，反而因思考而變得愈加劇烈。正當我打算再向母親發問，卻察覺到對方臉上的異樣。

　　母親眉頭深鎖，她拿起雙手的畫面映入眼簾，反射地牽動扯動我的神經。我慌張地趕緊上前拉住她，害怕母親又做出自毀舉動。

　　然而下一剎那，

　　她嘔吐了。

　　儘管她舉起雙手摀住嘴巴，可是嘔吐物仍然從指縫間湧出，弄髒了桌子，亦弄髒了我的手。突如其來的意外讓我措手不及，我匆匆拿起抹布清理，一邊慰問母親：「媽媽你哪裡不舒服？是我煮的東西有問題嗎？」

　　「我很久也沒吃得那麼多，可能一時間胃部適應不了。」

　　「媽媽你先休息吧，這裡讓我收拾就好了。」

　　「我真的很沒用，連這些東西也要女兒處理。」

　　眼見母親陷入自我厭惡，我擺出沒有在意的笑臉安撫：「家是永遠的港灣，是唯一的歸宿，這時候更應該要互相依靠。」

　　母親並沒有回應，只是別開憔悴的臉龐，對我來說這已司空見慣。我將父親的事放在一旁，走上前扶著體弱不適的母親，將她帶回床鋪，為她蓋上柔軟而溫暖的被子。

　　我接著走到儲物間拿起抹布和水桶，然後匆匆返回房間清理母親的嘔吐物，因為怕它會濺到桌子裡處也不忘打開抽屜檢查──

　　然後，母親的筆記本也自然落入視線當中。

　　偷看別人的私隱是不對的，這是父母自幼教導過我的事。我嘗試別開視線，抑或將注意力放回清潔，可是筆記本的存在已在那一瞬間烙印腦袋，愈是拼命遺忘，形象就愈是鮮明。

　　我悄悄回望床上的母親，只見她正背對著我臥床，提供了絕佳的犯罪場合。不覺間，筆記本已被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彷彿擁有魔力般發出低語，渴望我將其打開，

　　空間瞬間掉入寂靜，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正不斷加速，我憋住了沉重的吐息，反覆確認床上的母親沒有動靜後，終究忍不住好奇心打開了筆記本，裡面是有井有條的段落，果然母親正在寫小說。

　　因為時間倉促，我只是大致上讀了一下，故事內容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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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惑星公主，她自幼喜歡星際冒險，到訪不同星球，可是某天她要兼負重大的使命而被迫困在城堡之中，而那使命就是種出宇宙第一的流星草，為此女主角開始展開艱苦的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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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寫到這裡就停頓了，想不到母親寫的竟然是一個篇科幻童話故事，而且故事比想像中吸引，讓我十分好奇之後的發展。

　　這時候母親那邊傳來動靜，床鋪的摩擦聲扯動我的神經，讓我剎那間整個身子彈起。我慌亂地將筆記本塞回抽屜，再扭頭望向母親，看見對方閉目養神的模樣，看來偷看一事沒有露餡，頓時鬆一口氣。

　　滿足了好奇心的我重回清理的工作，將所有東西執拾好後，對母親說道：「媽媽你現在小睡一下吧，休息後就會好點了。如果還想嘔吐的話，我已經在你床邊放了桶子和紙巾。」

　　床鋪無論何時也是休息身心最好的地方，躺在床上的母親臉色漸漸好轉，露出了安心的臉容。

　　「那我先走了。」

　　「好的，謝謝……」

　　母親雖輕聲細語，但我仍沒有聽漏每一隻字。

　　「謝謝」，那必定是世間上最美妙的詞語之一。它化為甜蜜融入疲累的內心，此刻我的五官滿溢著得來不易的幸福感。

　　「你靈魂根源的渴望，到底是什麼？」

　　主人靈魂的叩問再一次在腦海中犖繞。

　　想建立一個幸福的家，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可是當凝望著因我照顧而安然入睡的母親，我終於意識到了──

　　在我心中所渴求的，純粹是得到父母的肯定而已。

　　我由始至終也不是捨己為人的博愛主義者。

　　由始至終，只是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卑劣小人。

　　儘管嘴裡口口聲聲說是為了這一個家，可是在腦海描繪那變得富有的家庭，父母因而盛開心滿意足的笑顏。心裡萌生的喜悅卻意外平淡，當中還滲雜著沒法舒解的苦悶。

　　我希望那份笑容並不是出於吃好住好，而是來自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與付出。

　　父母對我縱放的笑容，唯獨對我的笑容，已經在腦海進行不下無數次幻想，那必定是親切且溫暖。他們會在我做得好時稱讚我，失落時安慰我，不安害怕時抱緊我。

　　我渴求的並不止是幸福的家，更是真正的家。

　　一個愛我的家。2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QjjtcYL0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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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試煉 ── (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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