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終章：永生 ── ( 2 )

　　時間約莫過了半小時，男人中途走近了幾樣傢俱，最後卻選擇遠去；拿起了幾件物品，但最後亦選擇放下。

　　男人的眼神由一開始的滿載決意，化成失焦的迷茫。主人這期間只是不發一語地坐在皮椅，一邊品嚐紅茶，一邊欣賞這場餘興，然而茶壺中的紅茶亦已見底。

　　「什麼樣？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吧？」

　　「好了，就快可以了。」男人的語氣帶著不耐煩。

　　顯得焦躁的他來回踱步，額頭正不斷淌著汗水，然後呼出一個又一個沉重的氣息。只見他的喉嚨咽了一下，緊握拳頭，然後手指終於向我這邊緩緩舉起──

　　指向了我旁邊的茶几。

　　「這就是你的最後答案嗎？」主人再次確認。

　　「是、是的……」

　　「這答案真有趣。」

　　主人沒有立刻揭曉，而是慢步走近茶几，一手捧著書本，另一邊伸手觸碰桌面。

　　一瞥間，只見茶几發生不規則的蠕動，形狀亦隨著蠕動逐漸發生變化。茶几由原本沉實的木色化為生命的肉色。它長出了毛髮，生出了五官，最後變為有血有肉的人型。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黑色長髮的女士。

　　「很遺憾，你選錯了。」主人臉上綻開輕蔑的笑容。

　　蘇醒的黑髮女士張開眼皮，意識到自己重獲軀體。啪嗒一聲，下一刻女士無力地倒臥地上，彷彿不止運用肌肉的記憶，連本身呼吸的記憶全都忘卻。不安與焦慮爬滿了那純樸的臉容，將她五官揪緊扭曲，即使沒辦法發作聲音，卻猶如吶喊著對這身容器的恐懼。

　　當男人看清女士的容貌後大吃一驚，彷彿早已認識對方，臉上流露了複雜的表情。先是驚恐、憤怒、怨恨、最後是憐憫。他別過頭去，緊閉雙目，不願再看到對方失去人身的慘況。

　　「原本你早就已經……」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主人溫柔地輕撫女士的黑髮，驅散她臉上的恐懼。女士流露安心的表情，在輕撫的過程中漸漸變回茶几。

　　男人無顧眼前超乎現實的情景，跪在主人的身邊失聲饒求：「剛剛只是一時失手，求求你給多我一次機會。」

　　「真難看呢。我不是說過嗎？我不會食言。」主人果斷拒絕了男人，「不過我也猜到你選茶几的原因。其實你，對自己的家人完全不理解吧？」

　　「當然不是！」

　　「誒──真的嗎？」

　　主人的艷唇往男人湊近，作出靈魂的叩問：「你有真正地注視過自己的家人嗎？瞭解她們平時的喜好嗎？知道她們想要和不想要什麼？」

　　男人想從乾裂的唇中吐出反駁，可是剛要開口的嘴巴唐突啞口無言。他陷入良久的沉思，可是一直支支吾吾，半隻字也吐不出來。

　　此刻的他面如死灰，那是正視了殘酷的真相而擺出的樣子。

　　「餘興已經結束了，你還是一個人離開這座島吧。」主人的眼角隨意睄一睄男人後道。

　　「你願意放過我嗎？」

　　「畢竟對你已經沒有任何興趣了。」

　　男人聽狀藏不住臉上的狂喜，可是忽然想起什麼，很快就回歸以往的憎惡。他並未有感激主人的施捨，反而咬緊牙關，強忍著顫慄追問主人。

　　「你到底是什麼來頭？到底為什麼要將我的家人變成傢俱？」

　　主人從剛才本已喝光的茶壺，倒出一杯溫熱的紅茶，不急不忙地往嘴邊添了一口。滋潤後的芳唇張開反問：「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的身體裡會有盲腸，智慧齒這些只會帶來不便的缺陷？」

　　「那好像是人在演化中途留下來的東西……你忽然問這個幹什麼？」

　　「沒錯，這世界實在變化得太快了，對人有害的毒物只會愈來愈多。人的身體仍未適應外界急劇的轉變，而靈魂亦是如此，」

　　「你突然說這些到底……」

　　「傢俱人，就是塑型靈魂的容器，是抵至幸福的形式。」

　　男人聽狀後勃然大怒，歇斯底里地斥問：「幸福？那副樣子連人也不是，沒法吃，沒法睡，還談什麼幸福？」

　　「難道你們一直崇拜的天堂，會有食物或床嗎？」主人對男人的愚昧不屑一笑，「在這裡，每一件傢俱也是獨一無二，正是眾人嚮往的歸處。」

　　「果然沒有辦法與惡魔交談。」男人向主人投以怒視，眼瞳裡源源不絕地傾湧厭惡，可是主人並沒將螻蟻的感受放在眼內。

　　「趁我未改變主意前快點離開吧，船方面我已經安排好了。」

　　然而男人始終佇在原地，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全身不知因恐懼或憤怒而繃緊顫抖，拳頭快要握出血來。

　　「你剛才說我很對，或許我一直以來也是一位失敗的父親。性格暴躁、偏執、佔有欲強、自我中心。」男人獨自嘟囔，憔悴的眼眸因直視自身的罪而流露苦痛。「這一切已經沒法挽回了，連好好說聲對不起也無法做到。但正因如此，現在這一刻，更加不可以再錯下去……」

　　只見男人悄悄地從褲袋掏出閃爍的某物，凝視一看，那是一把鋒利的菜刀。

　　「起碼我要為她們報仇！」

　　下一秒，男人雙手緊握菜刀，憤力奔向毫無防備的主人，刀鋒精準地刺進對方的心臟，隨著奔跑的慣性，失去平衡的男人連同菜刀將主人推倒地上。

　　男人喘息凌亂，眼見自己得手而揚起解脫的微笑，可是下一刻卻徹底凝住。主人插著刀具的胸膛並無滲出血液，隨即一陣笑聲滿佈房間。

　　「想不到你竟然有這樣的勇氣，我對你刮目相看了。」

　　「明明我已經……」

　　「宅邸裡的物件皆是由人而成。靈魂的心會改變容器的形態，只要這把刀的靈魂不願見到我受傷的話，我就可以相安無事。」只見主人的指尖隨意地滑過刀鋒，卻沒有劃出半點血痕。

　　男人見狀緩緩拔起菜刀，全身迎來一陣無力。面對超出自己理解的力量，他只能原地愣住，此時瞳孔深處的光芒卻未完全熄滅。

　　他趕緊伸出顫抖的左手，拾起推倒主人時掉落不遠處的某物，那是剛才主人喚醒傢俱時所拿的書本。

　　「我從以前就已經注意很久了，這書對你來說很重要對吧？」男人將刀鋒架在書封，擺出得意的笑容。

　　「如果不能傷害你的話，這樣又如何！」

　　「慢住……」

　　未等主人說完，他手握菜刀快飛劃下，書本剎那間化為無數張零碎的紙片，如落葉般散落地上。

　　男人喘喘吁吁地放下菜刀，然後望向主人，可是──

　　「都說了慢住，到頭來清理起來不就很麻煩了嗎？」

　　主人神態鎮靜地拍落身上的紙碎，完全沒在乎被劃碎的書本。

　　「為什麼？」

　　「確實這本書對我很重要，這點值得稱讚。可是書本從來只是載體，並非獨一無二，這道理就像電話一樣，被砸壞的話換一個不就好了嗎？」

　　「可惡！你這惡魔！」男人的手牌經已用盡，蔓延的恐懼扭曲了他的臉容。男人牢牢騎在主人的身上，他伸出屬於自己的雙手，拼死地掐緊主人纖弱的頸子。

　　「我一定要在這裡殺死你！殺死你不可！」

　　可是主人臉上沒有半點痛苦，還有餘力地對男人莞爾一笑。

　　「不壞呢，你靈魂中那份執住正透過雙手傳來。」

　　男人雙眼滿佈血絲，咬緊牙關，雙臂突起的青筯如蚯蚓般，他用盡平生的力氣往雙手施力。可是主人沒有任何抵抗，反而臉上泛著陶醉，宛如享受一頓一時興起的下午茶。

　　男人沉重的吐息漸漸變得微弱，疲累的雙手終於鬆開主人的頸子，無力地垂到地上，方才那充斥憎恨的臉此刻只剩下絕望。主人輕易地推開了男人，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

　　「奉陪就到此為止了。」主人拍拍衣服上的皺摺，沒有記掛他的暴行。她只是俯視面前眼神空洞的男人，然後投以一抹深意的笑顏。

　　「我改變主意了，剛巧位置現在空缺，你就留在我的身邊貼身侍奉吧。」

　　「鬼才會幹……」

　　正當男人打算回頭拒絕，主人的笑容已不覺間貼近他的鼻尖，她湊近男人的耳邊喃喃低語。

　　「你不是想搶回自己心愛的家人嗎？若果一直留在我的身邊，說不定，某一天你能找出希望，然後重新一家團聚，這樣的可能性也不可以說沒有。」

　　男人顯然對主人的話毫不信任，然而「家人」二字喚起男人的反應，他抬起了頭，茫然地與主人對視。

　　「相反，如果你選擇離開抑或自殺的話，這樣唯一的機會就被你一手斷送。當然在這期間你也可以思索如何將我置於死地，我完全不會介意。」

　　主人對男人伸出了手說道：「選擇權，從來都在你的手中。」

　　面對主人的提案，男人只是沉默不語，臉上神色變得凝重，不斷地思考著，思考著，思考著──

　　然後，那雙空洞的眼眸中，重新映出堅決的意志。

　　「好的，我接受。」

　　主人聽狀，綻露出無比愉悅的笑容，她拍了一下手，響亮的掌聲在房間迴盪。

　　「很好，契約成立了。」

　　主人優雅地返回自己的座位，在最後不忘提醒男人：「記得好好保持對我的憎惡。」

　　男人對主人不屑一顧，轉而環視房間，對著無人的空氣全力大喊。

　　「我不知你們在哪裡，也不知道你們聽得不聽到，但我發誓，作為一位理想的爸爸，一定會救你們出來的！」

　　就是這樣，主人和男人之間，開啟了一段畸型的主從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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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這位男人的結局，遺憾地欠缺這部份的記憶。

　　在這期間，男人並沒有違背主人的契約，完完全全地聽從主人的命令，侍奉了無數個日子。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男人就沒再踏進主人的房間。

　　他是獨自離開了嗎？成功搶回家人了嗎？還是最後也為主人奉獻靈魂？

　　我始終無法得知，也不會深究。畢竟對我而言，一切皆是虛妄。

　　這份可有可無的記憶，只是宛如讀著由他人撰寫的短篇，一笑置之，最後安放在角落的抽屜。

　　而下一次翻閱的時候，恐怕不再有。19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Z37Plho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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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永生 ── (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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