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踏。
一段由高跟鞋與木板敲撞的節奏聲,在空曠的大廳中尤為響徹。我們左顧右盼尋找著聲音的主人,只見一個閃爍的身影從二樓的迴旋樓梯光豔降臨,使我們不禁屏住了呼吸,彷彿自身吐出的呼氣會不小心沾污對方。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把過於耀目的蒼銀長髮,瀑布般的銀絲隨著步幅晃動。即使我曾數次目睹路上的洋人,頭髮有金的,也有紅的,但我從來沒見過這如皎月般的頭髮,映出的光澤毫不比宅邸的黃金吊燈遜色。視線挪移到她的臉孔,病態般的白皙肌膚與這把銀髮格外相襯,臉龐上鑲有紅寶石一樣的雙眼,高挑的鼻樑下有著兩片鮮紅的唇瓣,在這幅銀白的畫紙上顯得艷麗奪目。
然而,這副俏麗的臉容卻喚起一點的不協調感,仔細端詳,才察覺到她的臉上缺少了人獨有的特徵──眉毛。
不知是天生還是自行剃去,但這亦無損當中的高貴與妍麗,反過來說添了一份獨特的韻味,讓人愈看愈覺著迷。我記得不知從何聽說西方有一幅名畫,裡面所描繪的女性也是沒有眉毛,卻在美術館中受到萬人觸目,千載名揚。雖然孤陋寡聞的我沒幸親眼目睹,但想必能與其媲美。
這位年約廿五的西方美人,身穿一條海藍色的吊帶連身裙,下擺剛好及到走動著的腳踝。儘管樸素,卻才映襯出她本身的光芒。在我們被明豔動人的姿態吸引同時,對方已不覺間站在我們面前,一把動聽的聲線把我們從恍惚中拉回現實。
「你們好,我是■■■•■■■■,是這間宅邸的主人。想必你就是我僕人提及的青梅竹馬吧?」
這位洋人竟說出一口流利的中文,一時間讓我們措手不及。可恨她的名字不是中文的緣故而聽不清楚,我們也不好意思再問,這裡諒我暫時用「宅邸主人」來稱呼。
我站在一旁仔細打量,從臉頰上的毛孔到腳上的指甲,全身奇蹟地沒沾上半點瑕疵。若要說這宅邸的每一件傢俱和擺設,也是匠人窮盡一生技能所製作的藝術品;那她,必定就是受到神明寵愛,經過精雕細琢的天作之物。
相較之下,母親和我因劣質的遺傳基因又矮又瘦,頂著一把髒亂的頭髮,欠缺保養的肌膚黝黑粗糙,彷彿連內在的心也終被其混濁侵蝕。兩者的差距猶如波斯貓與渠鼠,讓我們連直視她的勇氣也沒有……
「對、對!沒錯!請問現在她在哪裡?」回過神來的父親結結巴巴地道。
宅邸主人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投以一抹神秘的笑容。
她轉了一個側身,用下巴示意大廳沙發的位置,邀請我們坐下詳談。我們三人只好如初生小雞般,默默跟隨著玲瓏的背影走到大廳。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在剛才的慌亂中忘記自報姓名,可是錯過介紹時機的我們也不好開口。
對方在一個單人沙發坐下,而我們則坐在她的對面。當屁股接觸到沙發的瞬間,臉上忍不住洩出失態的驚容,父母亦同樣一臉不可思議。
我這輩子,從沒坐過如此舒服的沙發。
單從外觀看上來已別樹一幟,它使用了棕色的真皮,豐於流線感的設計混合了英式的古典風格,摸起來卻像乳房般柔軟而嫰滑。靠下去的觸感就像專為使用者的體形而切身訂做,而且還泛著謎樣的微溫,身軀猶如陷入聖母的懷抱,把從遠方涉水趕路的疲勞感一掃而空。
難道這就是來自外國最頂級的傢俱嗎?
一旦習慣這種至上的舒適,感覺以後就不能重返以往的簡樸生活。
宅邸主人無視我們大驚小怪的反應,正用塗上紅色指甲油的指尖端著茶杯,往艷唇添了一口紅茶。三人的視線被那利落的動作吸引,不由得跟隨茶杯的位置漂移。
「關於她的事情我很遺憾,昨天她有急事已經回鄉下了。不過臨走前已經將你們的情況跟我說了。」
「竟是這樣子……有說鄉下什麼事嗎?」
對方沒有回答,不疾不徐地繼續道:「所以你們放心在這裡暫住吧,將這裡當作是家就好了。」
「那怎麼好意思?讓我們在你家留宿什麼,而且也不知要多久……」從旁的母親環視過於耀目的大廳,好像對突如其來的好處受寵若驚。
「沒關係,因為她是這個『家』中重要的一份子。那麼她重視的人,也自然同樣是我重視的人。」
「這樣的話就感激不盡了!閣下的好意沒齒難忘!」
父親亢奮得從沙發站了起來,將生平聽過的感激句子通通拋出。這也難怪,本應是充斥艱苦和抱怨的落難潛逃,現在竟免費升級成渡假之旅。
「不過,我這邊可是有條件的。」她再往嘴添了一口紅茶。
父親收起得意的嘴臉,揮著雙手道:「不好意思,但我們身上實在沒什麼可以給你的東西……」
宅邸主人優雅地放下茶杯,瓷器間的碰撞出清脆的敲聲打斷了父親。她正輕闔雙目,不知是在細味口腔中的紅茶還是思索什麼。
「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只需要你們的身體就可以了。」
下一瞬間她抬起頭來,腥紅的魅瞳筆直地貫穿我們的胸膛。一陣寒意頓時席捲而上,有種被對方從外到內徹底吞噬的感覺,不禁僵直了背脊。
「那、那是什麼意思……?」我吞了吞口水開口問。
氣氛頓時陷入凝重,如坐針氈。只見宅邸主人瞇起了眼睛,唇瓣微微上揚,擺出了一副無害的笑容,彷彿剛才的駭然只是錯覺。
「當我的僕人,就是這樣。」
「什麼?」
「不用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啊,我又不是惡魔,不會要你們的心臟。」她戲笑道。
「畢竟現在我的僕人回到鄉下,剛好正為沒有人手打理家宅而苦惱著。那麼這段時間,就由你們暫時頂替她的位置,直到她回來為止。」
「如果是這種事情的話……」
也不是不可以的……
不過說到底,寄人籬下的我們沒有拒絕的權利。
即使要我們挺高屁股下跪,甚至是舔舐對方鞋底,想必落難的我們最後只能乖乖服從。相較之下,成為僕人這個要求非常合理,同時在互惠條件下也令我們放心。
這裡允我撤回前言,讓我對一開始的排斥與不信任說聲抱歉。
在心底的那份莫名的寒悚,已在目睹主人的瞬間一掃而空。現在的我只是渴望在這間宅邸留下,成為一位稱職的僕人。
當初得知地位卑微的僕人在這裡竟如此受主人看重,而對方還是眼前這位雍容華貴的女性,胸口竟擅自怦然心跳。正是因為長年累月聽著虛言的我,才能感覺到從她芳唇說出的重視與那個順口開河的父親完全不同,當中蘊含純粹的真摯。
說實話,宅邸主人和僕人建立的牽絆,看來還比有血緣關係的我們三人還要深厚。因此當被要求成為僕人,縹緲的羨慕能化為現實,就像被施了魔法的灰姑娘,能與王子在同一空間下共舞,我實在藏不住臉上綻放的期待。
在我心底萌生的,是純粹的憧憬之情。
儘管我已趕緊收起笑容,但對方好像捕捉到我的想法,向我報以輕輕的淺笑。和她對上了眼的我反射地底下了頭,全身好像觸電般,想必現在的臉羞紅得像蘋果一樣,只能垂頭凝望著自己夾緊的大腿。
「那麼就這樣決定吧,沒有任何問題?」
宅邸主人要求我們親口確認,我們也說出那唯一的答覆。
「「「好的。」」」
「很好,那麼契約生效。時間不早了,今天大家就早點睡吧。」
宅邸主人拍了一下響亮的掌聲,宣告著宅邸的新成員加入。
那副高佻玲瓏的身姿從沙發上站起,她翹起鮮豔的紅唇,流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我們還未瞭解這份笑容背後的深意,就被她領到各自的房間。
這時我的腦袋已充滿睡意,沒有多餘的精力讚嘆周圍的佈置,亦沒有心思觀察當中的異狀,我只是匆匆蓋上厚被,渴望盡早進入夢鄉。
在我睡著的那一張床,也是和大廳的沙發般有著前所未有的體驗。而這一份的不同,讓我真真正正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家。
昔日的家已不再復返,房間的一切顯得格外陌生。
不熟悉的環境;不熟悉的味道;不熟悉的觸感。
床鋪正泛著溫暖的微熱,那讓人舒服的溫度,猶如在寂夜中被誰人擁抱著,在耳邊輕語你不孤單。當中的暖意滲透了受寒冷所困的身與心,並安撫我對往後的不安,使我緩緩闔上雙目。
慶幸此刻我仍能入眠,從崩塌的日常中稍別一會。42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p88ePRb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