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們一家差不多要離開是嗎?」
「對……是這樣沒錯,這幾個月的時間在宅邸留宿,帶給主人諸多困擾實在不好意思。」我雙手在腹前交疊,擺出全心謝意的鞠躬。
「在剩餘的時間,我也必定會保持著侍奉之心,好好侍奉主人。」
「不愧是我出色的僕人呢。」
主人在皮椅中站起,伸出了白嫰的玉手,與以往般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我只是垂著腦袋,不由得揚起甜蜜的含笑。
唯獨主人是與眾不同。
高貴、脫俗、純粹,同時懷著無私的愛。
即使是身為缺陷品的我,她的言行亦能穿透心的隔閡,滋潤著我深處破爛不堪的靈魂。想必這份稀罕的滋味,除了主人以外再也無人賜予,即使家人和戀人亦是如此。
正當我沉醉於當下的滿足,主人已眨眼間站到我的面前,我仍未回神,雙手的重量忽然減輕不少。我緩緩地將視線放到雙手,只見一直以來束縛著我的手套,終於被主人解下。
雙手的肌膚久違地暴露在光線和大氣中,每一寸的表皮變得異常敏感,令我一時間無法適應。胸口頓時萌生一種莫名的羞恥感,失措的我匆匆將手放進褲袋,平息心中無處安放的無慮。
「主人到底為什麼將手套脫下?」我語帶焦急地問道。
「這不是你一直等待的事嗎?現在你也差不多離開,『懲罰』以後也不需要,總不能戴著手套一輩子,對吧?」
「好、好吧。確實是這樣,感謝主人寬恕……」承如主人所言,明明是值得慶幸的事情,可是內心卻未迎來解脫,反而添上一絲落寂。
我掏出自己顫抖的雙手,已經好一段時間沒看過的關係,使我感到些許陌生。我仔細觀察,它現已完全康復,癒合了傷口,生長了皮膚,也長出了整齊的指甲。這雙白淨嫰滑的手,實在沒法想像是屬於自己。
然而我凝視著這副皮膚外露的手,心裡早已沒有抓破的衝動,在不覺間手與心已被主人支配,甚至好似戴上手套後自己才是完整。正因如此,脫下手套的雙手彷彿喪失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脆弱的裏部表露無遺。變得敏感的不止是雙手,更是自己的思緒,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擦傷、割傷、燒傷、凍傷、骨折,這份受傷的恐懼在胸口揮之不去。
「不過遺憾的是,直到最後仍不知道你所隱瞞的秘密呢。」主人的話喚起了我心中的罪惡感,向主人隱瞞的偷竊之事,始終化作尖刺,隨著每一下的心跳刺痛著我的心房。
「你可以堅持到現在,想必那就是你生命裡最重要的事情吧?」
「當然!」2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UxzOU3gfW
可是,就連這麼理所當然的二字,我亦無法從口中吐出。這副支支吾吾的模樣主人沒有略過,她瞇起雙眼向我湊近。
「什麼?難道不是嗎?」
「不是……不,我指的是『是這樣沒錯』……」
「唔嗯──可是你的眼神不是這樣說,已經跟當初接受懲罰時完全不同了。」主人腥紅的瞳孔直勾勾地凝視,映出了我惘然的臉龐,彷彿連內裡的心思亦被徹底看穿。
「你這樣回去就可以了嗎?」主人問。
「你真的瞭解自己的渴望嗎?」主人又問。
自己的渴望。
主人的叩問,逼使我忍痛地挖開靈魂的深處,而這一次挖掘的雙手,並沒任何包覆。幸福而溫暖的家,這一份理想,不,應該說這一份幻想,在靈魂中已被無情地絞碎,化作無法拾起的殘渣。
主人更進一步湊近,芳唇裡投來更深入的探問:「如果是現在的你,可以跟我坦白一切嗎?」
比如說隱藏到底的那一件事,她如是說道。
「這不行的!」我反射性地拒絕,「主人還是給我懲罰吧……」
「你是否誤會了什麼,懲罰是讓你面對自己,而不是讓你逃避的手段。你擺出一副乞求的樣子我更會失去興致。」
「怎麼會這樣……」無從發洩的負罪感不斷積聚,使我的胸口如灌了鉛般,壓得喘不過氣。如果離開宅邸後,這份伴隨一生的折磨不就只會愈加劇烈嗎?
「如果我將真相說出口,一直以來的努力也白費,一切也變得沒法回頭的。」
這個家將會在毫無準備下被逐出這座平和的宅邸。正如父親所言,外界將是沒法翻身的地獄,沒有未來的家庭只會迎來崩塌的結局。
「白費了甚麼?有什麼回不到頭?」
主人聽狀仍作出深究,對方不知有意抑或無意的追問,卻直接撼動我的心腑。
白費了甚麼?
又有什麼回不到頭?
對於主人的問題,我卻答不上來。
明明早已認清該處沒有屬於自己的家,認清自己無論身心也是殘缺品,認清自己沒可能得到永遠的幸福。
對於我來說,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
不對,現在更要失去的,正是主人對我的信賴。
主人一直甘願陪我玩這種自欺欺人的遊戲,可是遊戲始終有結束的一日,主人的耐心也已經耗光 。而隱瞞之事儘管待到最後一天,亦未能不了了之。
一陣如泥沼黏稠的苦澀從胸口蔓延全身。我努力地忍耐,可是這份漆黑卻漸漸滲出了表皮,率先沾污了我的五官。我的視野忽然變得模糊,擠緊喉嚨,咬破了下唇。
為什麼,此刻我仍要為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拼命地隱瞞重要的人?
「其實我也已經搞不清了……」我的聲線夾著沙啞,無力地自問:「我一直以來所受的苦與痛,真的有意義嗎?我的心該何去何從?」
「你這個迷途的羔羊,直到現在還未瞭解嗎?」主人仔細地撫摸著我的臉龐,要抹去淌下的惘然似的。
「我就在這裡簡單地問一句吧。」主人向我投來最後一道問題。
「就這樣結束一切的話,你真的可以接受嗎?」
接受。不接受。
何其簡單的是非題。
我努力張開顫抖的雙唇,可是如失聲般無法吐出半句字詞。
明明被母親掐著頸子的時候, 被少年否定的時候,我也能好好地將自己的情緒吞回肚子。但不知為何面對主人,我總是沒法自控地洩出靈魂最暗處的一面。向他人宣洩情緒無疑是帶給對方困擾的事情,這是我從小就在父母領悟的道理。何況是對著高高在上的主人,更不能讓她觸碰沾染這份髒污暗黑的情感。
即使明知如此──
即使明白這一切──
即使心裡最清楚不過──
「當然不可以接受啊!」我如是大喊。
「這種事你叫我什麼樣接受?我真的不想離開主人,離開這間宅邸,我只要每想像一次胸口就似被徹底掏空一樣。爸爸總是自作主張,一時要我們全家跑路落難,一時又要回去那裡,隨隨便便就牽走我的人生,到底我還要忍耐到什麼地步?即使重歸宅外的世界又如何,那裡已經沒有屬於我的歸處了。正因為我是女孩子,就算多麼努力,變得堅強而能幹,根本毫無用處。我認清了,一直以來只是自欺欺人,我就是多餘的孩子,根本沒有自己的家,只要一不努力就會其他人拋棄。什麼親情、什麼港灣、什麼歸宿,我就是甚麼也感覺不到呀。變得有缺陷的我,現在只剩下這裡了,唯有在宅邸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可是那個爸爸居然要去偷東西,還要偷主人的東西。主人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知道就算如何道歉也是背叛了您的信任,是無法原諒的卑劣行徑。為了替爸爸隱瞞我也被捲進窘境之中,連僅餘讓我稍為休息的地方也要沾污。為什麼要我選擇?為什麼要這麼殘忍?我已經受夠了,其實我的胸口無時無刻也非常痛苦,好像從出生起就被誰狠狠揪緊,未曾有一刻放開,痛得連精神也開始變得奇怪。我知道將痛苦掛在口邊只會變得廉價,連主人也會變得討厭我,我當然瞭解外面比我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在旁人眼中這種過家家追求大概很無聊吧?但我就是很痛苦啊。即使我意識到,確切感受到,卻什麼也改變不到,懦弱的我連尋死也不敢。大家也要我好好思索,要自我審視,尋找答案云云,但我已經什麼也不想思考了,一思考就盡是痛苦的東西,不思考就發現輕鬆多了。由始至終,我只想幸福而已,這樣的願望一點也不過分對吧?抑或退而求其次也可以的,只要是不痛苦的也行。雖然我知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資格,說到底我奢求的不多,只是與主人這段侍奉的時光可以持續,這樣我就心滿意足。我現在只剩下主人了,我的幸福只剩下這裡了……」
從口中吐出的話,想必是充斥滿滿的拙劣,混雜無意義的發洩,連句子也不能好好組織。
我脆弱的身體崩潰了、撕裂了、粉碎了。這副連人的形狀也沒法維持的身姿,完完全全地納入主人赤紅的雙眸。然而主人只是安坐旁邊,不發一語。 她並沒有施以安慰,亦沒有擺出厭惡,只有一如既往地掛著魅笑,欣賞著我發自靈魂深淵的吶喊。
我的靈魂宛若從身體中抽離,再也無法感知這個世界,也無法感受時間的流動,只是任由在地上廢置腐爛。
──此時,指尖率先起了變化。
重量、體溫、觸感,這些屬於他人的訊息透過指尖流入我的靈魂,宛如黑暗中的螢光,帶領我重新走入這個世界。
「你終於毫無保留地坦白一切呢,做得很棒。」
我緩緩抬起了空洞的雙眸,只見主人拾起了我的碎片,輕輕地舉著我擦拭淚痕的右手。
「比起家人,你決定了我,這點我誠心感到喜悅。選擇是艱難的,遵循本我從不容易。」
懵然的我仍未理解主人的意圖,下一刻右手就被貼到對方柔軟的芳唇,不可思議的觸感使我的心臟剎那停頓。主人並無在意我的驚訝,繼續用那豔紅的唇瓣輕撫著我的手,由指尖游至手背,再到手心。主人仔細地感受著我右手的形狀、質感、濕度 ,每一寸的肌膚也被唇瓣留下記號。
主人撫媚的視線朝上瞟看我泛著紅暈的臉龐,腥紅的眼瞳彷彿要將我吸進去般,深邃而誘人,卻使我全身汗毛直豎,那是出於生物被捕食的恐懼本能。
即便如此,我並沒有流露絲毫的抗拒。我同時察覺到了,除了死的恐懼,這份流遍全身觸電般的感覺,同時混雜某樣截然相反的本能……
這時候,一陣濕潤溫熱的觸感包覆我的食指,使我從晃神中清醒,只見自己的手指正被主人含在口中。手指因長期戴著手套的關係而格外敏感,一意識到自己的一部份進入了主人的體內,身體不自覺感到泛熱,吐出陣陣喘息。
我的心臟開始劇跳,不禁咽下口水,對主人捉摸不透的行為既不安又期待。
跟接著,
痛──!
我的食指猛然被主人狠狠噬咬,出乎意料的疼痛讓我嗚咽一聲,反射性縮回了手指。
我連忙朝看作痛的食指,上面的皮膚被牙齒咬去一部分,露出了鮮紅的皮肉,留下不能復原的印記。
傷口源源不絕地流出血液,一滴一滴地淌到地上的毛氈。我凝望手上滴落的鮮血,臉上流露的並非難受,亦非驚恐,而是陶醉的表情。
此刻從傷口流出的除了血與痛,還有隨之而生,不斷傾湧的滿足,化為神聖的甘露淋浴煎熬不安的心腑。那股至上的滋味,恍若於寒冬中睡在柔軟的床鋪,並蓋上厚實的棉被。我扭曲揪緊的臉孔,漸漸轉為安心放鬆的笑容。
「哎呀,好不容易康復的手又被弄傷了。」主人卻掛著與話語相反的謔笑。我注視著自己被血沾髒的雙手,咬住下唇,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未幾,顫抖的雙唇張開。
「那、那真的非常不好,」我一邊說著一邊朝向主人。「看來……要重新戴上手套才行呢。」
現在我臉龐上嶄露的,大概是無可救藥的瘋狂吧?
我靈魂根源的渴望是什麼?我理想的關係又是什麼?
不論是主人還是少年留下的問題,直到最終也未能填上答案。
可是這樣就可以了。
沒有任何問題了。
不用再痛苦了。
即使我為這人生的命題交上了白卷,也不會因而當掉。人生並非全然什麼也能找到答案,那些一直以來積累的謎題,任由放置一旁也能安然渡過餘生。
縱使如此,腦袋不靈光的我就算找不到答案,起碼知道什麼是錯誤的答案。
只要排除掉一切錯誤,那麼剩下來的,想必就是正確的答案吧?
所以我決定了,將「家人」排除掉了。
不如說是對方先將我排除掉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讓物語就此完結,我接下來的一生將會陷於苦難,沒法再得到救贖的機會。如果主人接受這樣外內缺陷的自己,我亦願意為此獻出所有,甚至是自己的靈魂。
「父母方面,你不用再替他們憂心,因為一切都結束了。」
我坐下的身體忽然被灰暗的陰影覆蓋,仰頭一望,主人已不覺間走到與我不足五寸的距離,看來起來比平時更尊貴,更神聖。迎面而來的不止是體溫和香氣,以及,一陣爬滿全身的詭譎。
剛才泛熱的氣氛,剎那急劇凝結。
「主人?」
主人不發一語,不知何時起捧著以往閱讀的謎之書,另一隻手向我腦袋緩緩伸來。一無所知的我只是佇立不動,眼睜睜地看著主人的手愈漸愈近。
啊,主人手上白皙的肌膚沒有絲毫瑕疵,修長的指甲塗上了鮮紅,果然即使近距離注視也是這麼美麗而誘人,尤如經過精心製作的藝術品,使我現在的腦袋除了讚嘆眼前的美外,已無顧其他事情。
「雖然調教仍未萬全,不過期限已經快到,唯有稍為強硬一點。」
主人接下來如此說道。
「你這份期望,就由我來實現吧。」
當手指觸碰我的瞬間,萬物陷入起源的漆黑。
我的思緒,亦到此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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