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稍有空餘的時間,我總是漫無目的地在宅邸四處逛逛。
心底裡仍懷著一絲的盼望,能在哪裡被叫住,被奚落,然後回頭的剎那,能再一次目睹少年的身影。當然,這份渺小的盼望,一次也沒有實現。
少年的離別,實在是過於迅速而突然。
在那天翌日起床,我已不見少年的蹤影。沒有少年的宅邸並沒有因而發生騷動,一切平靜得詭異,彷彿其實他從不存在於宅邸一樣。那時我抱住希望翻找宅邸每一個角落,就連主人的房間都找過。可是,少年最後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跡,除了我手腕上的刺繡,以及在我心中刻下的痛苦。
若要說宅邸唯一的變化,就是主人的房間多了一塊地氈,目測面積三米乘三米,正壓在主人常坐的皮椅之下。作為僕人的我能斷言這張地氈之前從沒見過,恍若在房間憑空出現。我從中感受到不尋常的神秘,但是房間裡有塊地氈不是一件什麼稀奇的事,地毯看上來也沒什麼使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在打掃房間時,視線總是不自覺被它吸去,好像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不過直到最後,我亦沒有深究。正如生命中偶然遇到無法解釋的小事,只是將這股疑問沉入心中,然後慢慢忘卻。可是每當在胸口勾那份痛苦,腦袋亦泛起沒有憑據的直覺,直覺少年不會走到太遙遠的地方,此刻仍在不遠處守望著我。23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6YJfy6O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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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我正放輕了腳步,屏住了吐息,雙目不時左顧右盼,確認周圍沒人發現。這副鬼祟的模樣,任誰看來也是打著壞主意的樣子。確實我不能否定我是壞孩子,接下來將要做不允許的事。當我確認了暫時不會有人經過,便馬上地鑽入父母的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房內如我所料空無一人,環視四周,自從母親變了個人似後,房間也打理得比以前整潔,整整有條,這是從前沒法想像。最近母親開始勤於侍奉主人的緣故,待在房間的時間也變得不多。在上午時段的房間通常不會有人,這亦同時意味著──
母親的筆記本也是無人看守。
我開始在房間各處翻找筆記本,縱使被母親威嚇過,如果下次再偷看就挖走我的雙眼,遺憾的我是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紀,實在渴望知道母親身上到底發生了甚麼,或許筆記本裡會給到我一個答案。
「終於給我找到了。」
自上次被發現偷看筆記本後,母親就不知將筆記本藏到哪兒。明明房間可以藏的地方不多,我試過打開所有抽屜,翻出了所有衣服,可是花了一星期都沒有找到。而這一次,終於被我在書桌的暗格中的暗格找到了藏得隱蔽的筆記本,這種做法真的不知道像誰。
我小心翼翼地將書拿起,書的表面因為長期反覆使用而染上歲月的痕跡,書皮變得皺摺而沾上污點,和最一開始那簇新精緻的外表變化很大。然而這不是今次的重點,真相即將揭曉。輕抖的雙手正傳遞內心的恐懼,我不知胸口忐忑不安的原因,彷彿本能在警告我就此打住。
我不顧心臟劇烈亂竄,連忙合上眼睛,深深吸了一氣,然後鼓起勇氣打開了筆記本。
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而東歪西倒的句子。字跡十分潦草,讓我很不容易才看懂當中的內容。我將筆記本端到眼前,開始閱讀故事的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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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宙的另一端正呼喚著公主,那是多麼美妙的聲線,比任何一個星球的音樂更要撼動靈魂。那身姿又是多麼優美,世界第一的流星草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她跟我說她是我的主人,又說公主其實活在故事世界,一切皆是虛無。種草沒有意義,修煉沒有意義,國民沒有意義,星際旅行也沒有意義,連痛苦都沒有意義。不對,看見主人看著痛苦不堪的我而展露笑臉,這就是意義呀!主人是特別的存在,身上每一部分也表明她來自遙遠的另一側。她的雙眼很閃,頭髮很搶眼,皮膚很白,身材很玲瓏,動作很優雅,抱歉文字已經不能形容主人的完美,總之就是美美美美美!只要注視主人,靈魂就得到救贖,她以外的事看來是如此微不足道,連自己也是。感謝讓我遇上主人,能夠成為她愉悅的養份,真是三生有幸,這大概花光我畢生的運氣,我這麼幸運真的可以嗎?哈哈,公主之後要走的路已經清楚瞭解了。我的腦袋,從來沒有像現在般,這麼清晰,甚至停不下來。腦內一把天外之音,一直在耳邊悄話,悄話,悄話,那想必是我的良心。從今以後,要成為僕人,成為稱職的僕人,成為出色的僕人,去敬拜主人、侍奉主人、讚頌主人、感嘆主人、思念主人、銘記主人、仰慕主人、鍾愛主人、注視主人、祈求主人、依偎主人、陪伴主人、關心主人、感受主人、遵從主人、迎合主人、臣服主人、滿足主人、信任主人、寄託主人、重視主人、考慮主人、渴求主人、等待主人、請教主人、感謝主人、回報主人、協助主人、娛樂主人、愉悅主人、推廣主人、聆聽主人、傾訴主人、疼痛主人、承諾主人、守護主人、成全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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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句子愈來愈潦草,紙張上每一個角落全都寫滿對主人的讚美。筆記本的內容徹底震撼了我,我臉上不知應掛上什麼樣的表情,怔在原地半天,才顫抖地合上了筆記本,心裡久久不能平復。
此刻在我心中,只是如此想著──
這真的是何等美妙的故事!
我一邊回味內容,一邊落下感動的淚水。
想不到母親竟然可以寫出如此出色的巨著,比我看過的任何一篇故事更要觸動人心,當中的每一句也與我靈魂共鳴。不論是看似潦草的文筆,還是密集的句子也是構成作品的要素之一。故事的發展讓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後半部分的讚美更是精華所在,不禁讓我反復咀嚼。
母親改變的原因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已經沒關係了,最重要是得悉母親心裡傾溢對主人的感情。墨水裡蘊含的是毫不比我遜色的主人愛,能夠找到與自己抱著同樣情愫的知音人,無意是繼被主人寵愛之後最慶幸的事情。
當我閱讀完之後,之前胸口的亂跳化為心如鹿撞的悸動,感覺對主人的愛與祟拜更添一分。甚至渴望將這本聖書推薦給身邊的人,讓他們一同理解主人的美妙。我有預感這本書能留芳百世,只要一睹書中內容,必定讓大家著迷其中。
當下次有機會碰見母親寫作,一定要跟她好好商量這事。
我看看牆上的掛鐘,不好了,因為沉迷閱讀,時間原來已經不早。我依依不捨地將筆記本收回原處,一邊沉醉於對侍奉主人的期待,一邊如釋重負地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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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的早上,我經過客廳時,父親的身影納入眼中。
他一臉沉思地坐在沙發,那正是初到宅邸時所坐的那一張。抬頭的父親注意到我,格外嚴肅的臉龐示意我陪他到宅外「野外探險」。我點了點頭,與父親結伴同行。
一踏出宅外,清新的氣味撲鼻而來,掠過的微風使人舒暢,夾雜初春的氣息。我們一邊走著如往常一樣的路,一邊聊天。最近因為母親分擔家務的關係,因此在宅邸空閒的時間變久,這樣子好好聊天的時間也開始變多。
「看來春天很就會到來。」父親開口道。
「我不太喜歡春天,天氣潮濕的話衣服會很難晾乾。」
「我也一樣,每次春天總是鼻敏感發作,很麻煩。」父親皺眉道,「不知什麼樣才能好點。」
「有人教過我,說按幾個穴位就可以舒緩。」
我按著少年某次教過我的做法,用手指按壓頭和手的穴位,然後父親在一旁默默地模仿著我,眼神中透出了懷疑。
「什麼樣?」
「嗯……現在沒有鼻敏感所以不清楚。」
「也是呢。」
二人的閒聊回歸沉默,在密林中默默穿梭。
「主人那邊有異樣嗎?」當抵達埋藏贓物的平地,父親再次開口。
我搖了搖頭回答,她仍然是一如既往地耀眼。
「那就好,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父親道,「我有件事想先告訴你,」
「什麼?」
「離開宅邸的時間差不多是時候了。」
父親的宣告落入耳中,使我的臉容泛起了驚愕。可是內心的漣漪很快回歸平靜,比想像中更安然地接受了對方的決定。
「這天已經到了嗎……」
我抬頭遠眺天空,只有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概因在宅邸待了一段日子,就連外面的記憶也宛如隔著薄紗般變得朦朧,竟差點忘記自己的真正身份。當初我能有幸成為宅邸的僕人,正是因為落難跑路而暫住。終有一天,我們一家也會離開宅邸。而當離開的那刻,主僕的契約也自然解除,一切即將落幕。
這場美夢,比想像中還要漫長。
「你也知道吧?媽媽現在有了身孕,因此離開的時間比預定中的早。」
「可是離出產還有段日子,媽媽也可以在這裡安胎吧?。」
「誰會讓她待在這鬼地方安胎。可惜少了時間準備的緣故,我們帶不走太多宅邸的物品。我想帶走的東西變賣後也只夠剛好還清欠債的份。」父親的臉上流露惋惜。
「不好意思呢,明明當初答應你會令全家過上安枕無休的生活。可是比起金錢,我現在更在乎我的家人。」
「沒關係。最重要是家人齊齊整整。」
我隨意附和父親,語氣中並沒對新生命的來臨感到喜悅。我早已看穿了父親背後的心思,他嘴裡說著在乎家人,其實也只是在乎自己。父親總是一個人想好了事情,然後強加自己的想法到他人身上,是一個自我中心的討厭男人。
不知為何感覺今天對父親的怨恨比以往更深,自從聽到他要提出離開宅邸後開始,就混身汗毛直豎,看父親整個人也不順眼。父親現在腦海所描繪的憧憬,想必沒有我的身影。當弟弟出現了後,家庭就不會留有我這位備用貨的位置。
到那時候,我又該何去何從?
離開宅邸的宣告,讓我再一次面對這個問題。
我靈魂根源渴望的,是要得到家人的肯定,如此純粹的幸福。
但這份一直堅持的理想和信念在那一夜已被至親粉碎得七零八落,回想當時的片段,亦宛如作了一場惡夢,直到現在仍無實感。
失去意義的日子形同行屍走肉,雖然我找不到生的理由,但是亦找不到死的理由,只好苟且活著,我繼續重覆著時間表上每天的行程,這份不變正是尚未被摧毀的東西。
慶幸的是,主人賜予的這對皮革手套,為這段虛無的日子暫時賦予新的意義。當每一次感受戴著的手套,就彷彿這雙手不再屬於自己。正正因意識到身體並非全然屬於自己的緣故,一股熾熱的能量流遍全身,驅使我的四肢為侍奉主人而行動,更讓我放下了那晚母親替我染上的陰霾,甚至可以和對方有說有笑。
這份有別於家人所帶來,無法為其命名的愉悅,大概正是少年臨走前給我留下的課題,可是我遲鈍的腦袋至今未開竅,真相仍身處迷霧之中。加上因偷竊而生罪惡感已不僅是毒,更成為了詛咒。若然我這樣不明不白地離開宅邸,這份心中的空洞必定會無止境地延續,伴隨我的終身──
「……這樣的話,繼續留下來就好了。」
說話無意識地脫出,連自己也大吃一驚。
「你說什麼?」
「爸爸,我想在宅邸留下來。」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麼?」父親向我投以愕然。他一邊抓著發麻的頭皮,一邊嚷著:「為什麼你和媽媽說的話一樣?現在誰才你的親人?只有我是為著這個家真正著想嗎?」
明明早已得悉如此的下場,明明早已得知父親絕不會因自己一兩句勸喻就乖乖答應,可最後仍忍不住開口。比起渴望父親改變心意,或許更大部分的理由,是渴望通過抗拒的表現,好讓舒緩心中的罪惡感。
而這種卑劣的行為,很快遭到報應。
只見陷入躁狂的父親抬起右手,喚起了刻在我身體的制約,我不禁全身繃緊顫慄,呼吸加重。同時間,眼角瞟見了不遠處的地上有一塊尖銳的石頭,形狀和大小剛好讓我緊握,一切彷彿命運的安排,腦海頓時冒起了駭人的想法。
如果在這裡將父親■■的話,就再也沒有人阻礙我了。
所有問題都將會迎刃而解,我可以繼續和母親全心全意侍奉主人,不用承受背叛主人的罪惡感,也有時間思考少年留下來命題。
一旦開啟了想像,腦袋就停不下來。愈是思考,行動的藍圖就愈是清晰。考慮到體格差的關係,需要一個出其不意,不讓對方反擊的方法。另一方面我的力量不足,唯有挑選弱點下手。首先要等到父親毆打到我筋疲力盡,然後趁對方要休息下來之際,從背後給他……
「爸爸,我就是要跟主人在一起。」
我暗暗握緊手心,胸口醞釀著一直以來對父親的憎惡,等待事件如腦海描繪一樣的展開。
然而,
父親的巴掌,久久仍未落下。
我張開眼皮,收入眼底的,是父親憔悴的身姿。
他不顧地面的泥水無力地坐在地上,放下握得青筋滿佈的拳頭,吃力地調整呼吸,周遭僵持的氣氛開始冷卻下來。
「抱……」他支支吾吾,張開顫動的雙唇拼命吐說什麼,經過一番掙扎,才終於吐出完整的句子。
「真的非常抱歉。」
想不到那位父親,竟然會有願意道歉的一天。
明明是那位蠻橫,自尊心高,又自我中心的男人。
事情不應該如此演變,我佇在原地,眼前的一切已經脫離了自身的想像,一時間腦袋徹底愣住,不能好好運轉。
「為什麼……」我鬆下了握緊的手心,深鎖的眉頭對父親投以不解。
「為什麼你要無故道歉?」
「媽媽之前說得很對,我知我是差勁的爸爸,一直以來總是搞垮很多東西,才讓你不夠信任我。」父親只是垂著頭,視線一直注視地面,不讓我看到他臉上掛著的表情。
「她最近變了個人似的,雖然比以前好轉很多,但反而不知她到底在想什麼,感覺能傾訴的人只剩下你了。」
「爸爸有什麼想說嗎?」
「我每次忍不住對你們動粗真的抱歉,因為我實在很怕失去你們,其實我也是非常內疚……這些說話明明應該要更早之前說的。」
「爸爸現在想打就打我吧,沒有關係。」我內心變得焦躁,捏緊背後帶著皮手套的手,「如果這是爸爸的本性,我也會接受的,畢竟我們是家人啊!」
「謝謝你呢,現在還幫我說話。我也想自己應該不能一下子就徹底改變,完全不動粗。」父親一邊說著一邊自嘲病入膏肓的自己,「但我向你保證,當離開宅邸之後,我會朝著理想中的爸爸而努力的。」
父親的承諾納入我的耳中,我能聽出當中的話語與以前順口開河的大話不同,每一隻字也是發自內心的真心真意。這次父親是真正想作出改變,為理想的家庭努力。
「爸爸你……」
「這些事情我明明以前絕對說不出口,果然一旦揭露了自己的軟弱就再裝不下去了。」
父親抬頭仰望天空,以往那個大男人的他此刻眉頭深鎖,抖動的眼瞳中映出了惆悵,流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脆弱。眼前這副高大的男性軀體,竟讓我產生宛如小男孩的錯覺。
「你之前提過有什麼煩惱也可以跟你說吧?」父親說道。
「雖然看似是替自己找藉口,那我就跟你坦白害怕失去你們的理由,那段我和青梅竹馬之間的經歷。」
「阿姨?」
「沒錯,其實我和她曾經交往過一段頗長的時間。」
「誒?竟然?」
那個聰慧的阿姨?和父親?
難以置信的情報使我瞪大了雙眼,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心,豎起雙耳仔細地聽下去。
「那是連媽媽也不知道的事。那時大家還很年輕,雖然彼此是情侶,但因為從小就認識到大,所以關係形同親密的家人。我們比自己還熟悉彼此,就算沒開口也瞭解對方心意。」父親的視線遠眺天空飄逸的白雲,回想昔日如棉花糖般的回憶。
「那為什麼最後分開了?」
「原本以為大家可以一直走到最後,可是對方在某一天……背叛了我。」父親哽住了喉,不知腦海想起了什麼,彷彿全身沾滿嘔吐物般,從心底露出噁心的表情。
「不管事實的理由是什麼,經歷了那種事後的我已經沒法像以前那樣看待她。縱使沒有明說分手,可是最後大家也漸漸疏遠。而在那時開始,我就變得異常地接受不了骯髒,以及害怕遭人背叛。」
「看來阿姨傷得爸爸幾嚴重……」
「而這次跑路到宅邸暫住,就是她給予我一次翻身的機會,讓我孤注一擲,所有事情從一開始也已有預謀。」父親最後嘀咕著:「雖然來到後才知道這間宅邸不是一般的宅邸,不過只要按著她在紙上交代的守則的話……」
聽到這裡,我不禁向父親異議:「你和阿姨一早合謀的事情,竟然隱瞞到現在才說?」
「正如我一開始講過,這種髒事由我一個人背負就已經足夠,你們不用參一腿。」
「和家有關的事就是大家的事,應該要先商量,尤其是這種落難的情況!」
父親自以為是,出發點無疑是為了家好。可是如果當初沒有被我撞破的話,他大概會打算隱瞞到底吧?
兩種矛盾的情愫頓時在胸口拉扯,一方面慶幸自己意外得知父親的計劃,另一方面卻抱怨父親將我帶入罪惡感的深淵。正因為當初承受不了負罪,才接受主人的懲罰,導致之後發生這麼多事。
如果我一早知道父親的計劃,一定會拼命阻止。明明是為了家好有很多途徑,為什麼偏偏要選這不恰當的方法,而且是對仰慕的主人下手?
「女兒你是討厭我吧?」父親弱氣地問道,目光宛如認錯的孩子不敢朝看我。
「現在說這些太狡猾了,聽完後還要我如何討厭你……」
讓一位自尊心高的男人表露脆弱,話語包含的勇氣能與前往戰場媲美。注視著眼前的父親如無家可歸的小動物,不安地捲縮一團,我察覺到縱使對方擁有著比自己強壯的軀體,但其實內裡甚至比我還要脆弱。之前積累的憎惡剎那間煙消雲散,同時讓我心感自責。
我之前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鬼迷心竅地要傷害這位比自己柔弱的對象。父親的示弱徹底打醒了我,讓我腦袋瞬間清醒,宅邸外的日光感覺更加耀眼,撲臉而來的微風更加細膩,樹上的鳥語更加悅耳,同時讓我意識到自己差點犯下彌天大禍。
「我不是一個好爸爸。」他臉上掛著低沉地道,「畢竟,從來也沒有人教過我……」
我默默注視著搖搖欲墮的父親,不由得揪緊我的心房。我挪動腳步走近,伸出了纖幼的巧手,然後如慈母般溫柔地撫摸父親的頭。父親的髮際線因中年而後退,髮質亦像小刺蝟般硬硬的,那是新鮮的觸感。
真是可愛。
我的內心,萌生了只有自己知道的感想。
「家人沒有記一輩子的仇啊。即使這樣,爸爸仍是我的爸爸。」我對父親投以安慰的微笑。
「家是永遠的港灣,是唯一的歸宿,是愛與幸福的所在。不是嗎?」
父親被我突然的舉動愣住,抬起的臉龐先是藏不住驚訝,接著轉為夾雜欣慰的表情。那咬緊的嘴唇翹成喜悅的笑臉,向我回謝。
「想必這次是上天給予我的機會吧,等到離開宅邸後,就讓一切重新開始吧。」爸爸暗暗握緊拳頭,下定決心地道。
「這一次,我會做得更好的。」
「嗯嗯,我也會陪伴爸爸離開的。」輕摸著頭頂的手更加溫柔,更加溫暖。
此刻的情景,想必任誰也會覺得是一場父女坦誠的感人畫面吧?
現在發生的一切前所未有地順利,順利使人害怕。即使我沒在努力沒在忍耐沒在痛苦,父親與母親亦慢慢作出了改變,切去了過往的異常。我從沒試過如此般接近家庭的理想,彷彿觸手可及。
縱使這樣,正因如此接近,我同時確信了──
一切已經太遲。
即使我日後將理想的家庭緊握手中,想必也不會抵達幸福的彼岸。
彼此是家人,說著愛的話語,感受對方的體溫,然而我的心並沒有因而與他們走近,直到剛才只是按著大腦中那本「如果是家人的話就會這樣做」的教科書作出模仿,但心底裡始終沒泛起絲毫漣漪。就算我仔細地、用心地、反復地咀嚼,也沒法從百種的言語和行為當中感受任何真正的安心,最終只能無味吞下,然後說聲多謝。
我凝望著剛剛摸頭的手,縱使隔著手套而看不清裡面,可是遙想過去無數次因沒法承受的痛苦而弄出的抓傷,甚至能憶起當中混雜血和體液的異味。
正如父親經歷完阿姨的背叛而沒法回頭,我與父親之間的關係亦是如此。就算父親已經扉開心窗,對我誠懇道歉,可是我始終繼續活在他的暴力陰影下,看來我的靈魂不會這麼容易原諒父親。
無論如何我怎樣堅強,怎樣努力,也只是白費心機。
並不是因為這個家庭已經壞掉,而是從這個壞掉的家成長的我,靈魂的形狀亦充斥缺陷,變得千蒼百孔。
而缺陷,從來是無法修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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