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俱人 - 第四章：試煉 ── ( 7 )

　　我仍未理解當中的意思，主人就用手勢示意我跟著她凜然的背影。我沒有思考的餘閒，宛如頸上被綁著韁繩，只能按著主人的吩咐默默遵從。

　　主人踱步地走到牆邊的櫃子，那從頭到腳亦是一片漆黑，恍若要將周遭的光一併吸進。只見主人打開了櫃子往裡不斷翻找，遺憾地櫃門正正擋住我的視線，使我無法窺探櫃中的神秘。但這一份耐人尋味同時勾起了我無限的聯想，胸口傳來陣陣痕癢。

　　良久，主人合上了櫃子，向我投以一抹魅笑。

　　「我讓你選擇吧，哪一件？」

　　我茫然的目光落到面前由主人挑出的三件物品：

　　第一件是比手掌還小而輕巧的燭臺；

　　第二件是像我的頭一樣大的油燈；

　　第三件是有我半個身子高，看起來十分笨重的臺燈。

　　我往這幾件物品仔細打量，遲鈍的我終於從中理解主人的含意。

　　「主人是要我成為燈桌，在你旁邊捧著的意思嗎？」

　　我親口說出懲罰的內容，只見對方點了點頭。

　　主人施予懲罰並非獵奇之事，正如老師叫學生拿著水桶到走廊罰站，又如父母叫孩子罰坐無影凳，通過自己的肉體承受罪過，說不定是大家也經歷過的事情。當得知那比我剛才妄想的單純普通十倍，不禁泛起羞慚的紅暈。

　　我目光開始放到物件上專注挑選，與此同時讚嘆著主人的仁慈。縱使我犯下惡魔般的行徑，主人仍給予這樣自私低賤的我選擇的自由。

　　挑選並不花了我多少時間，若要從三選一，無論誰人也會選擇最為輕鬆的燭臺，這是蠢才的我也懂分辦的事情。

　　正當我暗暗自喜，打算伸出食指時──

　　「如果逃避痛苦的話，除了生存就一無所獲。」

　　少年稍早故作深度的話，霎時劃過腦海。

　　確實我現在可以選擇燭臺，輕鬆完成懲罰後離開房間。不過倘若在這裡逃避，一切也失去意義了。在之後即使返回自己的房間，躺回自己的床鋪，那壓垮內心的負罪感亦只會無止境地持續。

　　我的罪，並不單單是一個燭臺就可以抵消。

　　食指重新舉起，一抖一抖地指向另一個方向，

　　那是最重的臺燈。

　　主人得知我的選擇後，勾起了滿意的笑容。

　　我咽了下口水，緩緩走近臺燈。可是當托起臺燈的剎那，心裡不禁冒起一絲後悔，那是比自己想像中多出三倍的重量。

　　事到如今已沒有了退路，畢竟作出選擇的正是自己。我唯有咬緊牙關，使著我僅有的肌肉，勉勉強強將它捧起。捧起的雙臂不止發抖，猶如在控訴此刻難以承受的痛楚。

　　但這一份痛楚對贖罪而言，正正剛好。

　　「什麼樣？覺得痛嗎？」

　　「不，我完……」我馬上改口說道：「是的主人。手臂很酸痛，但這是低賤的我應得的懲罰。」

　　主人的教晦，我時刻銘記在心。

　　主人凜然地轉身返回座位，我趕緊跟隨其後，吃力地一步一步走到座位旁，發軟的雙手忍不住將臺燈暫時放下。因為臺燈不高的關係，燈光沒法觸及主人，需要由誰來捧高。

　　「脫衣吧。」

　　喘息間，另一道命令納入耳中，不禁使我投以驚愕。

　　「誒？」

　　「你還在等什麼？傢俱是不用穿衣服吧？」主人一臉正經地說著。

　　傢俱是不用穿衣服，而扮演著傢俱的我，當然同樣不需要穿衣服，這一切是多麼合理，多麼理所當然。

　　「主人說得沒錯。」

　　儘管腦袋不知為何充斥違和感，但房間瀰漫著的嚴肅正堵塞我的深思，負罪的我也沒有質疑主人的資格，一切只能按照命令乖乖遵從。

　　我鬆開綁繩，解開扣鈕，第一次在他人的注視下脫衣，赤裸的我並不忘將沾有自己骯髒汗水的衣物好好摺疊，整齊地放在一旁。耳根泛紅的我正用雙手掩蓋自己的私處，渴望守住最後的底線。可是唐突意識到用來掩蓋的雙手，已因長期的渲洩變得容容爛爛，比私處更加不堪入目。

　　內心掙扎過後，我悄悄地將那噁心的雙手藏在背後，用自己的身體遮擋。

　　此刻身體脫去了文明的象徵，剩下最原始的形態。肌膚毫無遮掩地裸露在大氣當中，每一寸毛孔也變得格外敏感，就算主人芳唇輕微的吐息，也牽動我全身的神經。

　　羞恥、不安、無助。

　　種種劇烈的情感混作一團，從胸口不斷翻滾。我宛如失去外殼的寄居蟹，只想回到本來安心的居所，那屬於自己領域的床鋪。

　　我環視著周遭好讓從翻滾的情緒中分神，卻察覺到房間不遠處，立著一塊全身鏡。

　　當然看上去那只是一面普通而典雅的全身鏡，在旁人眼中，想必看不出什麼端兒，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作為僕人的我可以斷言，那全身鏡以往從未見過，彷彿憑空出現一般。更奇怪的是，那全身鏡和我房間那塊一模一樣。我緊盯著這面鏡子，感覺從中散發詭秘的氣息。

　　然而赤裸的我現無閒深究當中的怪異，比起這些，我更在意的是鏡中所納入的身姿。遺傳至父母的肌膚粗糙黝黑，因豐富膳食而開始長出贅肉。我的全身都是醜陋不堪，沒有一處能激起所謂「情欲」的地方，辜負大家的期待真的抱歉。

　　不好說想得到男生般的體格，我連女性的角色也無法做好……

　　主人凌厲的視線往我全身仔細打量，抑或是端詳著比身體更深處的東西。我從不習慣他人的目光，不由得扭捏起來。

　　「你在藏著什麼？」主人問。

　　「那個……」

　　「你什麼也不需要藏著。你現在是傢俱，不需要在意人的外觀，也不需要套用人的審美。」

　　「明白的，抱歉主人。」

　　果然，在主人的面前不只身體，就連內裡的靈魂也表露無遺，我又為自己的不成熟添多一分的罪孽。

　　我的呼吸不自覺變得急促，手心冒出冷汗，此刻唯有強忍著焦慮伸出雙手，伸出那每一根手指也紅腫發炎，指甲剝落，傷口滲著血與組織液的雙手。

　　那是比起坦露私處更羞恥的行為。

　　即使我在主人面前赤裸站立，體驗著前所未有的羞恥，但對方始終神意自若，擺出一如既往的淡定，彷彿眼前只是一台隨處可見的傢俱，跟閃縮的我形成天與地的對比。

　　主人接著翻開書頁，正是意味懲罰的開始。我自覺地彎下腰，努力抬起臺燈。可是我只是一位柔弱的小女孩，力氣實在遠不及男生，維持不到三分鐘已迎來極限。支撐不住的雙手不受控地顫抖，投映的燈光在書頁上飄忽，一亮一暗的文字根本令人讀不下去。

　　縱使主人仍然矜持地專注書本，但對方微皺的眉頭並未逃過我這位僕人的雙眼。我不斷狠責自己的無能，無能到連主人懲罰也沒法好好做到，甚至還連累主人陪我受罪。

　　內心的負罪感非但沒有褪去，甚至愈加煎熬，快要將要壓垮。這份痛苦化為淚水在眼眶裡打滾，但我努力忍著，不想再在身上劃上多一份的罪。

　　「非常抱歉……」我哽咽地說著。

　　「我知道只是傢俱的我不應該提出請求，但主人可以請你勞煩貴手，幫我做一件事嗎？」

　　我深深地，深深地垂下了頭，視線快要貼著地面。現在的我彎曲了膝蓋，用手臂支撐上半身，以卑下跪倒的身姿在主人面前坦露裸背。

　　然而，這不意味我放棄懲罰。

　　「如果將臺燈放在我背脊的話，那我就可以承受這份重量，完成懲罰了。」

　　主人愣了一會，下一刻的話語透出滿溢的愉悅。

　　「果然，我沒看錯你呢。」

　　臺燈被主人提起，接著毫無預兆的重壓降在我的赤背，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吟。背上正承托著沉重的臺燈，全身恍如被拘束般動彈不得，就連每一口的呼吸也變得吃力。我如毛蟲一般笨拙滑稽地調整身體，好不容易才保持臺燈的平衡。

　　主人在一旁注視，彷彿鑑賞著一件珍貴的藝術品，對我輕輕拋下一句。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MvdU4CNHr

　　「完美。」

　　接下來主人便返回皮椅，將我放置一旁，繼續醉心於書本的世界。

　　我尤如被拋進孤獨的空間，四周霎時陷入漫長的寂靜，唯獨耳邊的翻頁聲提醒著時間的流動。我一聲不吭地忍受重壓，頭部不能隨便晃動，唯有注視著被自己汗水沾濕的地面，默默數著主人的翻頁聲，那是平撫內心的聲音。

　　一頁、兩頁、十頁、三十頁、五十頁……

　　從五十頁開始我便沒再算下去，每一頁的流逝，背脊的痛楚就會加劇，甚至擴散至支撐身體的四肢，全身彷彿發出了不該有的刺耳聲，劇痛快要將我撕裂似的。不知是否應感謝平日父親的暴力，擅長忍耐的我直到現在仍咬緊牙關，不作一聲。

　　我的背部現在不止放著臺燈，讀完的書本，以及預備要讀的書本，主人也一併放在我這個燈桌上，為我施加多幾分的痛苦。這份痛苦在全身毛孔擴張的裸體下尤其鮮明，每一秒亦在削去我作為人的思考。

　　很痛，很痛，真的很痛。

　　即便如此，我當下的內心並未泛起絲毫的厭惡；恰恰相反，我正接納著，接納著這份徹骨的苦與痛。

　　痛苦並不是壞事，懲罰也不是討厭的東西。

　　那和父親自我中心，宣洩性的暴力截然不同。我從主人施予我的痛苦中，感受到濃厚的愛。

　　不知從哪裡聽說過，愛的反面不是討厭，而是漠不關心。正因為主人重視我，才願意花上寶貴的時間，狠心地，同時耐心地對我降下懲罰。

　　痛苦不止是痛苦，當中還蘊含我與主人深切的連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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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從何時開始，翻頁聲再沒傳入耳中，可是懲罰並未叫停，作為燈桌的時間仍然持續。

　　看不到終點的我，頓時掉入無助的深淵。因跪著的關係沒法扭頭瞧看主人，視線頂多只能觸及不遠處的鏡子，當中亦沒映入主人的身影，只看到赤裸的自己正擺著羞恥的身姿，看上來就如雜技者般滑稽卑微。

　　在晃神中，又有數本書放在我的背上，增加的重壓扯痛著我全身。

　　不妙，真的不行了。

　　我酸痛的牙關卡卡作響，那一種痛早已越過了可承受的極限，全身的肌肉不失控地痙攣，臉上擠出的淚水和鼻涕混成一團。每一寸肌膚，每一片細胞，亦在向著誰人哀嚎。若果一旦鬆懈，感覺自己的身心會連同人的形狀隨之潰堤。

　　「你又在隱瞞什麼嗎？」主人的聲音即使在苦痛的混沌中仍然明澈。

　　我努力張開雙唇，可是乾澀繃緊的喉嚨連半隻字也沒法吐出。

　　宣洩情緒是不對的，是錯誤的，是壞孩子，這是我自小從父母就領悟到的道理。我從未在任何人面前哭泣，即使在父母面前小學起就沒試過了。何況現在對著尊貴而敬重的主人，更不能讓對方沾染這份骯髒醜陋的情感。

　　因此我暗暗發誓，無論如何必定要忍耐，這樣才不會被人討厭……

　　「還不肯說嗎？」

　　「……」

　　「我現在只給你三秒時間。」主人見我沒有回應，開始倒數。

　　「三！」

　　不可以哭。

　　「二！」

　　會被厭棄的。

　　「一！」

　　沒人喜歡懦弱的孩子。

　　「零……」

　　「對不起！」

　　但我，終究忍不住了。

　　在脫口之際，身心瞬間崩塌得七零八落，不論眼淚還是鼻涕也唏啦吧啦地流過不停，弄髒了臉孔，也弄髒了地面。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只是在不停重覆道歉。

　　到底是對誰而道歉，又為何而道歉，連這刻的自己亦沒法得知。

　　房間充斥靈魂深處的吶喊、呻吟、嚎啕。那是毫無尊嚴可言，連人的聲音也稱不上，只是如畜生般忘我地宣洩。伴隨內心的傾瀉，那份撕裂自己的負罪感痛一併釋放。我感受到自己能觸碰變得輕盈的靈魂，它正擺脫肉體的珈鎖，昇華至自由的天端，而在該處，是純粹的安寧。

　　那是我從未得悉的感覺。

　　讓人可怕，同時安心。

　　主人始終沒有厭棄這樣容容爛爛的我，反而捨尊降貴在面前蹲下。背上的台燈和書本被主人搬走，一直以來拘束猛然釋放，隨即一陣酥麻流遍全身，那是比排遺舒暢百倍的滋味。身心被掏空的我無力地臥倒地板，吐著溫熱的喘息，體驗著連同靈魂一起顫抖的餘悸。

　　主人伸出泛著溫暖的纖手，撫摸我被淚水弄髒的臉頰。我仰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恍如天使般慈愛，又如惡魔般魅惑的笑容。

　　她的拇指抹去我眼角的淚珠，接著從芳唇裡吐出豔紅的舌頭，舔著拇指上，從我的深處流淌之物。

　　「真是美味。」主人細嚐腔內殘餘的滋味，如此說道。

　　我恍惚的雙眸緩緩離開主人，瞟看不遠處的全身鏡，

　　──從中映出的身姿，是如此地炫目。23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7y7otQD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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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試煉 ── (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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