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宅邸的日子比想像中快。
我仍未整頓好心情,已被父親告知收拾好行李,隨時準備出發。離開的選擇權從來不在我的手中,因此只能默默接受。父親總是在言行間流露焚身般的焦急,彷彿在宅邸裡待多一秒也不願意,大概因為父親是宅邸的偷竊犯,當然早走早著。
天氣已開始回春,可是這一夜卻格外冰冷。房間並不會再有任何人來訪,獨自一人的我不由得在床鋪上胡思亂想。腦海充斥著離開宅邸後的想像,一想到要重新返回充斥視線與笑聲的外界,本以為已放下的鬱悶感重新席捲而上,使我轉輾反側,換了很多姿勢亦沒法入睡。
在失眠中我起了些許尿意,便離開房間走到走廊。走廊的燈光沒有點亮,而是籠罩一片寂靜的漆黑。外面刮著的寒風不斷敲打走廊的窗戶,與溫暖而靜謐的宅邸形若兩地。此處不止隔絕了惡劣的環境,同時隔絕了充斥雜音的外界。
我在昏黑的走廊中摸黑走著,只能憑著窗外的月色分辦門與路的輪廓。在幽森的氣氛中,全身產生一種慄然的錯覺,彷彿被莫名的視線舔遍全身。因視覺被黑夜削去的關係,這種感覺尤其劇烈,使不安的我加快了腳步。
然而在走廊的盡頭,一陣柔和的光束從虛掩的門縫中溢出。我就像被燈火深深吸引的飛蛾,放輕的雙腳一步一步地離自己的房間愈來愈遠,漸漸接近了光束。
該處,正是主人的房間。
當每走近一步,胸膛的心跳聲就愈加劇烈,恍如每一下也要震盪全身,響亮得要讓門後的主人察覺。明明深知自己正在做不可為的事,作為僕人而言偷窺主人無疑是越軌行為,內心一股壓迫的危機感從沒試過像如此強烈。
恐懼著的我輕撫著手腕,那是之前少年為我刺繡的地方,雖然刺繡在某次破損中無奈拆下,但此刻本已痊癒的傷口正隱隱作痛,化為一種奇妙的預感流入心房。
──那名少年,說不定就在門後。
我在主人房門前停下了腳步,把臉龐湊近門縫,室內的一事一物,透過燈光映落在我放大的瞳孔中。主人的背影率先映入眼簾,她正背向著我,披上連身睡裙的臂部在燈光的淋浴下曲線分明,僅是背影也使人著迷。
主人正在和誰對話的樣子,雖然我努力地伸出耳朵,但這個距離實在聽不清對話的內容,也沒法看清她臉上的表情和動作。
霎時,說話的聲音無故停下,房間陷入剎那的靜默。
正當我因好奇而進一步探頭,主人的臉龐唐突一轉,銳利的目光貫穿房門,與門縫後偷窺的我對上視線。
我猛然一震,心臟彷彿經過數秒的停頓,血液隨之凝固。不要說思索為何被主人發現,甚至連思考下一步的行動也沒法做到。眼見主人一步一步地走近,這一刻的腦袋卻因極度的驚恐而徹底癱瘓,冒著冷汗的四肢也變得沒法使喚,只能如任人宰割的畜生般佇在原地。
伴隨房門摩擦的聲響,主人打開了門,她俯瞰顫抖不止的我,高挑的身姿迎來一陣威壓。
「還以為是誰,明明今天未到懲罰的日子,你站在門外做什麼?」
「真的非常抱歉!我偷窺主人實在罪該萬死。」
我馬上夾緊手臂與雙腿,作出無比誠摯的鞠躬。罪疚、恐懼、卑微,這些混亂的情感通通絞作一團,使我這雙犯下罪過的雙目不敢正視主人。
「誰跟你說可以隨便偷窺主人的房間?」
「我知錯了,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的!」我戰戰競競地抬頭,向主人真誠懺悔。可是主人瞧見我的臉容,流露戲謔的眼神。
「可是你知道自己臉上正擺出一副期待的樣子嗎,這樣懲罰不就失去了意義?」2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bmYhE7Ybm
我慌張地掩住臉龐,在主人的面對竟如此失態實在是無地自容。
「不過不好在門口站著了,先進門再說吧。」主人嫣然一笑,讓出空間邀請入內。縱使笑容散發著看不透的神秘,我沒有多加思索就走進了主人的房間。
嘭──
隨著我踏入房間,主人亦輕輕關上房門,關上了我的退路。
我毫無戒心地往四周仔細打量,並沒發現任何人的身影。在深夜的房間中,就只有我和主人。也許剛才目賭的情景只是渴睡而產生的錯覺,茫然的我只好這樣自圓其說。
「你來得正好,我現在需要誰來幫我梳理一下頭髮。」
「好、好的。」我深深地呼吸一口氣,調整自己的情緒,現在這一刻,就先全神貫注地將心思放在侍奉上吧。
我踏上了簇新的地氈,在坐在皮椅上的主人背後站著,對方濃密而長長的銀髮徹底佔據我的眼球,那閃耀著銀河一般的銀輝,使我沒法挪開視線。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了柔順如絲的銀髮,一邊看著全身鏡中的主人,一邊細心地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彷彿在保養矜貴無比的藝術品。
主人的髮絲本身已經完美無瑕,即使不用梳理也堪比完美。不知從哪裡聽過,女性的長髮寄宿了魅惑人心的惡魔,因此聖職者才需要用黑布蓋住頭髮。或許這一把長髮,正是和惡魔契約換得的非自然之物。
「你知不知道為何這宅邸的傢俱與別不同?」主人忽然問道,我只是搖了搖頭。本已將這份小小的異常視作正常接納,但主人的問題重新勾起了我的好奇。
她一邊踩著毛氈,一邊伸手輕觸全身鏡,臉上流露著我仍無法瞭解的得意。
「這是因為這些傢俱並不是單純的死物,而是源自於人的靈魂。靈魂掌管著思考、情感以及痛覺。當它們對侍奉主人有著強烈的渴望,這份心的力量也會改變容器,從而變得閃閃發亮,切合主人的需要。」
我嘗試跟上主人有點深澀的話題,不斷咬文嚼字,斷斷續續地解讀主人背後的意思。
「我記得主人說過只要是製作物也會注入人的靈魂,雖然我太笨一知半解……」我回答,「難道主人是指,『靈魂』才是一切的根源,因此只要我保持著侍奉之心的話,就是主人的好僕人了?」
「答得不錯,但不止如此。」
「那麼,另外一半的答案是什麼?」
可是主人並未回應。
正當我好奇的雙目再次挪向鏡子,注意到主人正透過鏡子的倒影凝視著我。我連忙撇開羞怯的視線,繼續默默地專注梳理之中。
之不過,一想到自己的侍奉正被主人親眼見證,即使沒有讚賞,沒有獎勵,不需一言一語,某種超然的滿足感在胸口萌生,灌入我忐忑的靈魂。
在梳理主人頭髮的同時,梳子上沾了數條掉落的銀絲,正因燈光的折射而閃閃生輝。因為阿姨給我的頭髮已經早就吃光的緣故,我見狀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身體出於本能期望將主人一部分的美落入肚中,抑或會作為聖物在離開宅邸時帶走。
我偷偷地朝鏡子裡的主人瞟視,主人仍然沒將視線移開。經過一輪只有自己知道的爭扎,我最後決定忍痛地將其掃落至氈上。
「不吃嗎?」
我梳著頭髮的手猛然僵住,我壓著顫抖心虛地問:「主人指的是什麼?」
「當然是我的頭髮啊,之前我的僕人送過我的頭髮給你作禮物吧?」
「主、主人你什麼知道?」
「當初僕人決定送你們的禮物時,其實我也稍為給一些意見。現在看來很合適你們真的太好了呢。」
主人所提及的「稍為」未清楚到什麼程度,可是自身的變態行徑確確實實被主人得悉,我的臉蛋瞬間染紅發熱,完全不敢直視對方。
「真的非常抱歉!」
「沒關係,這一種坦率,我反而非常喜歡。」主人隔著鏡子對我勾起了魅笑。
「可是作為僕人沒經批准就……我日後一定會檢點的。」
「日後嗎?不過這種日子也大概差不多完結。」主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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