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恩緊靠在車椅背上,五指輕扣著方向盤黑色合成皮革的下緣,緩慢又毫無變化的街景在麻痺著他作為獵犬銳利的感官。
一股衝動讓他想要伸手撥動位在排檔桿前側的外置功能盒上的某幾個撥桿,讓令人血液沸騰、毛孔緊收的嗡鳴聲在頭頂上響起,這樣他就能夠在空無一物的對向車道上一路狂飆。但理智就像個屈辱的項圈,令庫恩.貝爾蒙特頂多只能做到動動指頭,在一節兩拍的緩慢敲擊中,感受指尖漸漸地陷入。
警探輕踩了一下油門,但又很快停止,回到那千遍一律的節拍中。枯燥幾乎殺死了意識與現實的連結,但卻也由此濕潤了滋養想法的沃土。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隨著閃爍的燈號掠過了庫恩.貝爾蒙特始終縝密的心思之中,夢境居民嬉戲飛舞時落下的鱗粉猶如他閃爍的思緒般,輪流點亮著腦海深處的不同區塊,卻也同時令他與現實的連結越發薄弱,從而昏昏欲睡。
庫恩不知何時恢復了雙眼的焦距,窗外灰暗而細雨朦朧的一切由遠至近地變得清晰。對向車道一台超速行駛的橘色貨卡一閃而過。庫恩得到了一個可以合理撥動撥桿的理由,但他卻只是轉過身,望向那名貌似寡言,彷若靜止瓷像的蒼白美人。
「這和妳的家族有關係嗎?」
那枚精雕細琢的綠眼轉動了一下。她緊緻而富有光澤的深紫色頭髮被撥到一側,像一縷落在鎖骨上的絲綢,特蕾莎.伊楊登輕柔卻又漫不經心地將它護在胸前,卻又不時粗魯地拉扯著。
「您在意程序正義的話,我認為有些太遲了,隊長。」特蕾莎說:「但請放心,馬拉門多先生會全力配合警方,他和北海岸警隊間的關係也不能隨便曝光。我們還是有能夠面對法官的正當籌碼的。」
庫恩聽出了對方語帶保留的一部份,但他沒有追問,這並不是出於自己的疑問已經被滿足,只是他必須循著轉綠的燈號踩下油門,暫時無法分神。再說,他也並不是真的想要深掘下屬的私事──儘管若是追問,對方肯定會知無不言,但那才是最令庫恩抗拒的。他知道自己該知道的就足夠了。
「那段錄音妳是怎麼想的?」庫恩換了個話題,但這或許才是他最在意的。警探打轉方向盤,行駛了一小段後又被迫停下,「妳覺得我們靠這個有辦法得到一些進展嗎?」
「十八到三十五歲的罪犯檔案庫樣本約有一百八十二萬人。但考慮到北海岸一千多萬的人口,以及長波無線電本身糟糕的音質,經過過濾後也不見得還能夠保留聲音擬合的特徵點,要說我相信這和馬拉門多先生所保證的一樣能得到什麼實質性的突破,那未免也太樂觀了一點。」特蕾莎低頭看了大腿一眼,旋即抬頭,目光如炬,「但我認為這不是什麼壞事,至少我們有了個調查的方向。」
「我們只需要找到那個聲音的主人。」庫恩附和道。
「是那個女人。」巡佐補充:「除去百分之七十八的男性樣本,聚焦在有暴力、毒品、組織犯罪前科的目標上,調查壓力還算在能負荷的範圍內。至少不是大海撈針了,年齡也能限縮在十九到三十五歲之間。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進展。」
警探的雙肩垂下,肩胛緊貼著椅面緊緻的合成皮革,不自覺地鬆了口氣。
「但那勢必會是個危險的行動。」庫恩回過神後說:「我們還不明白他們移走屍體的目的是什麼。」
「毀屍滅跡,或是……發揮一點瘋狂的想法──他們需要屍體。」
「他們需要……屍體?」
「您對於馬拉門多先生私下經營的副業了解多少?」
「我知道他和一些南灣人有交易,負責南灣一帶的小型走私路線與倉儲運輸──」庫恩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人體販運?這是被允許的嗎?」
「如果是真的,那他還真是大膽。」特蕾莎.伊楊登的聲音低沉得令人發寒。
「但據我所知,馬拉門多廠長並不經手大宗的交易。凡是有一級違禁物經過他的地盤,分局都會得到通知。這是他十年前和北海岸警隊的認罪協商內容。他可以保留他的產業,但必須有所節制。」
「或許是他反悔了,罪犯永遠是罪犯。也許他就當著我的面說謊。」
「但……如果是這樣,他為什麼要公布這段影片害自己被盯上?我不覺得馬拉門多廠長說的有關於潮汐學會的事情像在說謊。他好像真的很畏懼那些人,或者該說厭惡、牴觸。呃,就像──」
庫恩嚥下自己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但特蕾莎只是靜靜地幫代他接了下去。
「就像他害怕伊楊登家族。」
特蕾莎.伊楊登平緩地呼吸著。庫恩將車駛過一條巷子,經過減速坡後被迫停下。
「抱歉。」
特蕾莎搖了搖頭。
「我不是故意提起,只是馬拉門多廠長他顯然──」
「我知道。」她的後頸緊貼椅背護頸,直視著前方,「謝謝您的關心,隊長。」
庫恩有種想掐死自己的衝動。
「我知道妳是為了什麼才加入警隊的,伊楊登巡佐。我──」
「我沒有覺得被冒犯。」她打斷了庫恩的告解,強調了一遍,「謝謝您的體諒,隊長。如果我在意的話,就不會自己提起了。您現在這樣反而才讓人困擾。」
「妳說得對。」庫恩對自己的行為抱以無奈的搖頭。他將臉埋在手掌中嘆了口氣,腳尖輕踩油門。
緩慢的車行就像是過於濃烈的酒精。在腎上腺素的效果褪去後,倦意和內疚便滾滾而來,像是漲潮般一退兩進地將人沖刷得魂不守舍。
特蕾莎.伊楊登輕靠著車窗,細小的雨滴擊打車窗的聲音在腦殼中呢喃。她嗅得出身旁之人的內疚──這不光是她身側的男人容易閱讀的愁容,也是出女性的本能。而她無法抗拒自己利用這一點。
那張出語俐落的嘴欲言又止。
「那麼……您又是為了什麼加入警隊的?」
庫恩愣愣地思考了半秒,也令他晚了半秒才剎車;追加的力道讓兩人都微微前傾了一下,才以毫釐之差避免了追尾事故。
「呃,抱歉,有撞到頭嗎?」庫恩連忙問道。
「我沒事。」特蕾莎撐起上身。她重新擺正坐姿,雙手交疊在併攏的膝蓋上。
不遠處的燈號在頭頂上倏然轉綠。車流再次緩慢地吞吐,將人們往拉特夏城的深處嚥下。庫恩空出的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乾燥的下唇。他能品嘗到一點鐵的氣味在裂開的縫隙之中蔓延。塵封的記憶像浪潮表面閃爍著陽光的白沫,破碎地從過去流入此刻。
「妳知道我來自第十區吧?」
特蕾莎豎耳傾聽。
「妳或許聽過二十幾年前那邊的治安情況,但實際上要更糟糕一點。在拉特夏企業還沒接管北海岸的都市更新計畫之前,五區以外的治安不比現在的十六區好上多少。我們很小就學會該怎麼在街頭上生存。倒不是因為出於貧困,而是環境如此,即便富有的家族也會讓小孩在街頭上建立自己的人脈。只要在這片土地上生了根,那就有必須去適應的事情。」
「所以……您想作為警察改變這一切?」
庫恩空著的那條左臂輕靠著車窗的邊檻,而他的嘆息填滿了駕駛座僅剩的一點空間。
「不是。」
「不是?」
「那樣很威風,不是嗎?」庫恩尷尬地說:「只是小男孩無聊的夢想,而我恰巧沒有遭逢其他誘惑,也沒有天資聰穎到足以改變命運。」
「那夢想實現的感覺如何?」
庫恩莞爾一笑。但隨著回憶湧上,一股失落卻在他臉上徘徊著。在無數流轉的時光之中,一股深重的遺憾將庫恩.貝爾蒙特的思緒深深定錨。他有一部份的靈魂早已溺斃在過去之中。在那令人窒息的悔憾深海之下,庫恩.貝爾蒙特猶如想要呼吸的溺水者般,不由自主地開口。
「不全是壞的,但偶爾我會想,是不是能有別的結果。」
一股愧疚截停了特蕾莎的呼吸。在庫恩.貝爾蒙特的告解之中,那股遺憾的源頭,讓伊楊登家族的么女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發生在庫恩.貝爾蒙特身上的事情,在第五分局並不是秘密。正因如此,人們都極力迴避這段令人黯然神傷的過往。對這位資深警探有多少敬重,對他的遭遇就有多少遺憾。
特蕾莎欲言又止之際,一聲長波雜訊卻突兀地切入,將一切仍在寰轉拉扯的情緒粗暴地劈做了兩半。
「調遣中心呼叫第五區巡警。皇后街,安德烈-波利斯家庭餐廳疑似有10-56事件。以下為現場兩名嫌犯特徵:一號為灰金色短髮、綠眼的男子,約近三十歲,北海岸人,身高約六呎,身穿駝色風衣套裝──」
「大概只是酒後鬧事罷了。」特蕾莎說:「讓當值巡警處理吧。」
庫恩點了點頭,收拾心情繼續行駛。對講機沙沙作響,停頓了一下後,繼續吞吐著被底躁稀釋的句子。
「二號特徵為白色短髮、綠眼的少女,約十六、七歲,身高約五呎半,身穿黑色底的骷髏造型短袖、牛仔短褲以及拖鞋──」
庫恩猛然坐直。他一手抓起對講機,立刻回撥給仍在應答的調遣中心廣播台。
「調遣中心?10-41,521號即刻前往處理10-56情況。10-62,請回應。」
庫恩說罷,隨即拉響警笛。前一刻還溫吞緩行的車流像是忽然從噩夢之中驚醒,恐慌地四散逃開。庫恩立刻將排檔打入高檔位,扭轉方向盤,將車輪騎上了暢通無阻的對向車道。
「隊長?」
「反正也不會耽擱太久時間。」庫恩說著,一面猛踩著油門,「調度中心?」
對講機沙啞的底躁持續了片刻,隨即傳來了回應。
「調遣中心收到。巡邏車521請立刻前往現場。」
「10-4,抄收。10-77,521號預計抵達時間五分鐘。」
庫恩換了一隻手緊抓著方向盤,讓慣用的右手摸索了一下腰間,確認自己的十七式還安好。警探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知道無法避過身旁那對質問的雙眼。
「只是酒後鬧事罷了。」庫恩說:「就當作轉換一下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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