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壁癌像是品味欠佳的壁紙,隨意被張貼在破損斑駁的牆面上。裸露的鋼筋結構像是將死之人佝僂的軀體般彎曲著,在空氣中滲出鮮豔的橘色鏽斑,卻又因蒙上了厚重的塵埃而令病變的部份變得灰沉、黯淡。明滅不定的燈光像是一群不懂得拍動翅膀,卻又已能飛翔的小黑蚊在這狹小的地窖之中狂舞──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沒有人會將電盤跟管線外露在居住空間之中。那管路上厚重的氧化物像是樹幹噴吐著孢子的蕈類,他幾乎能夠嗅到氧化鐵的氣味。
幾乎。
老記者感覺到腦袋深處在灼燒著,像是有人在從腦殼的縫隙間插入了一根燒紅的鋼針。他曾經主持過一則針對連環殺手的訪談,那生活於十六區的主角就是這麼做的。而從他口中,路易斯.布魯姆也得知了人類究竟可以受到多大的傷害卻仍能保持清醒的意識。答案至今仍令他不寒而慄。
那是個啟蒙,是一把鑰匙,一支火炬。
這世界所包含著的另一個面相,就這樣相安無事地潛伏在平靜無波的日常中。那就像在周末循著蹊徑踏青時,忽然瞥見交合著的男女般令人猝不及防。只是對方不會在完事之後將對方開膛剖肚,用魚線和釣鉤將對方打造成可食用的裝置藝術。
迷戀──這些看似相同而又大相逕庭裏世界的居民,對進食人體有一種莫名的迷戀,但那又與單純的食慾本身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就好像啖食人肉的行為能夠給他們帶來力量。但有時候老記者又認為,他們迷戀的是狩獵其他智慧生物時所無法帶來的互動體驗。
征服強大珍稀的獵物,親眼注視著他們靈魂的消散,凝視智慧之光的漸淡,並讓他們的一部份與自己永存;這無異於極北地帶古老的遊獵文化,但缺少了對於獵物的敬重,而是來自於更加久遠,更加原始的時代。
他們不再將自己的同袍視作同類,而將自己視作全然不同的物種;他們透過進食與狩獵,象徵性地跨越了做為人的自己。而這些於精神上跨越了另一個維度,以來自往日世界的居住者自稱的怪物,意外地並不會顯得格格不入。他們很多是事業有成之人,也不乏普通的工薪階級,他們反而鮮少為生於風口浪尖上的亡命之徒,這點一直為路易斯.布魯姆所不解,但他也很快就想通了。
這種詭異的共通並不單純是彼此擁有類似的外觀與語言,純粹只是這些人十分清楚該怎麼和人類這種特別的牲畜相處;正如同人類馴化了狼群,他們並不是生活在人類的社會之中,而是將自己視作為眷養者,從容地行走於凡人之間。
從那一刻,作為記者的他畢生的志向就有了變化。
路易斯.布魯姆努力讓腦袋運轉起來,讓意識停留在此刻。老記者由此也辨別出了什麼屬於那令神識飄忽的幻覺?而什麼又是屬於嚴峻無情的現實。
腦袋中的針不存在。血腥味是真的。
鏟子的聲音從地面傳來,從內側刮擦著腦殼,在顱內沙沙作響,像是細小的膜翅目生物在顱骨的黏膜間慌張亂竄。
老記者試著用手去抓撓發癢的地方,但回應他的只有肩膀關節久未移動的復位聲,像是太久沒有動作的曲軸,裏面佈滿了生鏽的鐵砂。被壓在身體下的右手臂一番努力後才勉強從臀後掙脫出來,血液瞬間回流到上肢,像是忽然放閘的水管般在他的前臂橫衝直撞,被擠壓到麻痺的神經一時間同步恢復了感知。他能感覺到組織缺氧的悲鳴,毫無過濾的知覺充斥著大量不必要的雜訊,衝擊著路易斯.布魯姆才剛甦醒的脆弱神智。他毫無防備地從乾黏的喉嚨中發出低吟,分泌物濃稠的氣味令他反胃。年過半百的他,幾乎嚐到了幾十年後,自己在安養機構的床位上凋萎的末路。
挖掘的聲音戛然而止。
一把生鏽的鏟子用力插入砂土之中,此後便再無動靜。橡膠鞋底在積水的水泥地板扭轉著,轉定了方向便踢開雜物走來。
那沉重的腳步聲屬於一位強健有力的成年男子,但其中並沒有青壯年人該有的焦躁,他冷靜而又穩重,這反而令人更加心慌。
老記者開始掙扎。被捆起的雙手和難以聚焦的雙眼,讓他同時失去了平衡身體最重要的兩樣東西。老記者又一次跌倒在地,無力地在地上掙扎,聽著那腳步聲接近,直到他幾乎都嚐到了絕望的滋味時,那個腳步聲的主人卻只是冷漠地從旁走過,堅定地向著一處的台階走去,一步一腳的消失在老記者籠罩在尖銳耳鳴的聽覺中。
血的氣味依然清晰,但痛覺與耳鳴已經褪去大半。老記者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氣喘吁吁。被過度刺激的感官已經不再干擾思緒,腦袋中只有那彷若被人扭開錯誤按鈕而造成的尖鳴殘蘊。
他怎麼?他在那裡?
這些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只是加深了他腦中那片彷若濃霧般的空白。悶沉的的腳步聲從頭頂傳來,越過了從橫梁夾角跨過的管路與電線,被厚實的水泥層稀釋過後幾乎聽不出聲音,但依然能隱約察覺動向。
或許是這裡太過安靜,又或者是高度緊繃的精神拓展了他的感知。老記者注意到了這片地下工地原先的裝修的品質十分優良,無論是焊工、排線都工整美觀,一目了然,即便是在完工後屋主便不會再踏足的區域,卻在被破壞前呵護得十分仔細。
這是完美工匠精神的呈現。他想。又或者是屋主本人非常有錢,或純粹得罪不起?
他在哈利街?
腳步聲在他頭頂停頓了一下,隨後忽然變響。一扇門被開啟,一絲悠揚的弦樂器聲透了進來,又輕巧的消失在門板的閉合聲中,但那腳步聲卻是不減反增。一個腳步緊隨著另一個腳步。領頭的腳步聲不像先前離去的那樣充滿著重量。它緩慢,伴隨著一點點的顫抖,像是光要保持平衡都舉步維艱,讓木構造體發出了悶沉的響聲。
老記者找到了方向,順著望了過去。一陣難以自抑的喜悅頓時湧上,讓他那張已顯初老的消瘦臉頰上咧開了笑容。即便會使自己狼狽不堪,但路易斯.布魯姆還是扭動著肩膀,從地上狼狽地半跪著爬起。
那個腳步聲停下,直到路易斯.布魯姆跪坐在地。
「請問……我們見過面嗎?」老人問。
「我終於──抓到你了。」老記者氣喘吁吁地說。
「哦!所以你就是那位記者?我聽馬拉門多先生提起過,他的兩面小把戲讓我們鬧得有點不愉快……」
老人虛弱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平淡的惋惜,像是風中隨時會被掐滅的一縷白煙。他嘆了口氣,點了點指尖,指示身旁寡言的年輕近侍將手中銀製的盤子放低一些,讓從室內深處透出的火光能照亮盤面。
盤子上托著的東西都是屬於某人的私人物品──鑰匙、錢包、身分證與駕照,就是些會隨意被塞進口袋的東西,但它們此刻都被整齊地排列在那精緻的銀盤上,以供老人端詳。
老人攙扶著牆壁,稍微前傾了一些,讓視線停留在一張覆膜的證件上。
「這年頭,正直與誠信似乎變成了一種美德,而不是生而為人的先決條件。但不管環境如何變化,愚蠢都當屬於個人的罪業。馬拉門多先生的事情提醒了我,對貪婪的人而言,並沒有任何足夠優渥的條件能阻止他們毀滅自己;如果可以,他們連落到地上的餅乾屑也不會輕易放過。正是對此視而不見的僥倖心態才促成了我們這次的會面。你曾經在先鋒報服務過?」
老記者露出不以為然的訕笑。
「哦,所以這是私人恩怨。」老人揮手讓侍從挪開盤子。
「我和你無怨無仇,阿貝特先生。」老記者說。
「那你的執著是從何而來?」
「你不應該問一個記者這樣的問題。」
「我調查過你,布魯姆先生,我很抱歉,但你真的認為自己報導的東西有資格被稱為真相?」
「不,但它們會引出真相。」老記者露出得逞的笑容,「直到此刻。」
老人搖了搖頭。
「我不覺得這個世界有什麼真相可言。再說了,所謂的真相,對你而言值得利用一個無辜的年輕孩子?」
「那小子知道自己在做很危險的事情,他明白風險識什麼,我不會褻瀆他的覺悟。」老記者話鋒突轉,「你覺得我沒查到雪莉.謝利森的事情?」
年邁的阿貝特眉頭一蹙,花白稀疏的眉毛在遍佈斑紋的皮膚上起伏。
「雪莉.謝利森?」
「你想裝作不知情的話就太遲了,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
「我想我們應該有什麼誤會……」
「需要我在外頭等候嗎?阿貝特先生。」一旁的年輕近侍輕聲地問。
「不,請留下。事實上,我希望你能夠繼續你神聖的工作。」
「阿貝特先生?」近侍年輕有力的聲音中帶著遲疑,「就這樣讓外人參觀妥當嗎?」
「布魯姆先生並不是觀眾,賽伯魯斯,他會參與其中。」
老人揮了揮手,而那名叫賽伯魯斯的年輕人也不再過問,彷如對於老人的用意了然於胸。
近侍轉頭看向路易斯.布魯姆。儘管他的身姿與儀態都維持著良好家世出身的那份拘謹與高貴,但老記者看得出來,年輕的賽伯魯斯的眼底已經被一股濃烈的狂熱所污染,像是十六區外那些宣稱接受到神啟的虛偽先知,悶燃著迷信與偏執的烈火。
賽伯魯斯將銀盤謹慎地放在一旁蒙著灰塵的架上,鞠身請示之後便走下樓梯。他走過老記者的身旁,向地窖深處的另一處房間而去。從老記者的角度只能看得見賽伯魯斯蹬地一踩,將插入地面的鐵鏟提起,隨後跳入一個深坑之中。在那些坑洞旁有著無數的桶子,其中大部份裝著的是挖掘出來的碎混凝土與泥塊,但還有一些看不清內容物的桶子裡似乎裝盛著濃稠暗紅色的液體,像是用於雕塑的紅陶土泥水,只是混合得並不完全,也沒有散發出陶土那種厚重的土腥味。
是血的氣味。
年邁的阿貝特席地而坐。他一手搭著牆面,緩緩彎曲關節,功能退化的軟骨發出欠缺潤滑的卡頓聲,像是鈣化的碎片在柔軟的骨節間被折斷、翻滾,每一下似乎都伴隨著巨大的痛苦。
阿貝特氣喘吁吁地凝視著路易斯.布魯姆,壓低的身軀令他的臉龐恰巧能被房間深處透出的火光所照亮。一雙如晨霧般朦朧的眼睛鑲嵌在遍佈紋路的臉上,像是被困於風化過度的地鞘之中,垂垂老矣的生命彷彿無法再經受更多的壓力,但卻又像對一切變故不為所動。
「我想我們有很多共通點,年輕人。」老者說:「但我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人。」
「我們才不一樣。」房間裡的鏟土聲越發濕黏,規律循環的下鏟像是倒計時的鐘擺,隨著呼吸流逝,「你只是個瘋子,而且不會讓我活著離開這裡。」
「我會說我們都很固執。」老人遺憾地嘆息,「不過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讓你離開。」
階梯上頭陸續傳來微小卻連續的震動,像是在遙遠彼方行進的隊列。老人抬頭,那扇在樓梯盡頭的門板被某個人推了開來,卻不見先前那悠揚的樂聲;灰塵在橘色的光線下變得顯眼,外頭某種古老的重機具在滾動、研磨的聲音變得清晰可辨。
「東西都準備好了,阿貝特先生。」
老人點了點頭,疲倦地朝聲音的方向說:「菲爾呢?」
「令千金安然無恙。」階梯上的聲音虔敬地回答。
老人鬆了口氣,彷若放下了胸中惦記著的一切,他那行將就木的身軀顯得更加枯槁。老阿貝特揮了揮手,示意對方離開。這次換作一扇沉重的門板被推響,金屬鉸鍊與軌道輪轂滾動的聲音將地下室弄得隆隆作響。風在狹小空間中呼嘯、飛掠的風切聲,拍打著老記者的耳膜。又是一陣金屬的悲鳴過後,一切再次回歸寂靜,只剩下那幾乎不間歇的落鏟聲。
老阿貝特溫和的微笑,但那只令人不寒而慄。
「你記得自己第一次對這個世界產生疑問的時刻嗎?」
老記者沒有回答。他靜靜瞪著眼前半瞎的老者,眼中充斥著壓抑的怒火。
「大多數的人都不記得自己頭一次感到好奇的問題,同時也記不起自己什麼時候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疑問正是我們除了避免死亡以外的活力泉源。所以我很欣賞你,記者先生,我欣賞你對理所當然的追根究柢,所以我會滿足你的願望──」
「讓我離開?還是給我真相?」
老者搖了搖頭,並沒有對這顯而易見的嘲弄感到分毫冒犯。但在老記者看來,這並無關修養,而只是將故之人間對彼此純粹的憐憫。
「我想也是。」
「我不能給予我沒有的東西,布魯姆先生。」
房間內的落鏟聲忽然停下,讓老人停止了他告解般的呢喃。泥濘中攀爬的聲音從房間傳來。年輕的賽伯魯斯髒兮兮地從門邊走出。他提著一桶暗紅色的泥水,裡頭的一些固體在晃動之中依稀看得出形狀。
賽伯魯斯提起桶子搖搖晃晃地走上階梯,打開那扇有著重機具響聲的門。裡頭的固體在他步上階梯時不停碰撞著桶壁,匡噹作響之餘,濃烈的腥味也四處散逸,令人作嘔。然而老者非但沒有感到不耐,反而還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這能讓你有所慰藉──」老阿貝特勉強折動身板,讓他的上半身能夠更靠近眼前的男人,「儀式就要開始了,我想邀請您跟我們一起見證神的恩憫。你多年來追尋的答案在這裡將得到解答。」
「記者工作不是那麼膚淺的事業,異教徒。」老記者說道,那輕蔑的稱呼讓老阿貝特眉頭緊蹙,「我們不只追尋真相,我們將一切客觀的事實都攤平在陽光之下,維護世人有知的權力。你們不過是盲信著連自己也不理解的事情,並將之稱為真理。」
「如果世人能理解的話,我們很樂意走入陽光。」老阿貝特說。
「這就是我們的差別。我不在乎有沒有人理解,真相本身就該被揭露。而你們不這麼做的理由也並不高尚,之所以藏著掖著,生怕別人發現,只是單純因為你心底深處明白,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有多麼荒誕。」
「這種事等你見證了再下定論也不遲。」老人平淡地說。
「我的職責從來就不是下判斷。」老記者說:「你那自我感覺良好的誤解真令人作嘔,老人。」
老記者朝地上啐了一口。而老阿貝特只是坐在台階上,捧著消瘦的雙臂靜靜思索。
「我想我還是不能放你離開。」老者開口。
老記者不以為然地悶哼。
「但既然你的志業是揭露事實,那你是否能為我揭露一件事情的真相?」
「你想知道什麼?」
「雪莉.謝利森。」
老記者沉默了片刻,他的雙眼在兩人的對談間頭一次充滿了怒火。
「這是什麼讓人難堪的玩笑嗎?」
「我希望知道關於雪莉.謝利森的更多事情。」老阿貝特誠懇地說:「她就是那一晚玷汙了祭品的兇手,對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老記者的雙眼飛快地打量著眼前的老者,試圖從那破綻百出的說詞中找出違背自己直覺的證據,但那份焦慮卻隨著他不停地思索,而陷落得越來越深。老阿貝特那飽經時間歷練的滄桑心智,藉此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裂縫。
佩爾迪納斯.賽倫.阿貝特三世,以蒼老混濁的古老哈利街腔調開口。
「我們所追尋的知識被人刻意隱藏了起來,用的是粗劣,與不加修飾的謊言。」
老者一直平淡的語氣中參雜著一片淡如薄水的憤恨。他注視著路易斯.布魯姆,這位年過半百的憔悴男人仍十分頑強。但正如最堅硬的石頭才有打磨的價值,最頑強的心智才有被降服的意義。
而老阿貝特知道自己要做的,不過就是坦誠相見。
「他們對歷史上下其手,將曾經存在的人、事、物,以及他們的生活改寫成荒謬的傳說,只為了獨佔屬於過去的珍貴知識。神話之中的王國是真實存在的,我們此刻認知的世界只是它的一小塊碎片。我致力於將那些東西重新發掘出來,而雪莉.謝麗森正是屬於過往國度存在的證明。追尋真相是我們的共通點,我認為我們本質上沒有太大的不同。無論是信念,還是追尋的東西。」
「我只是偏執,可沒有妄想症。」
「這是妄想嗎?」老阿貝特提問:「在兩個世紀之前,人類的生活仍與心靈力量和不可言說的高次元存在緊密結合。這些神話曾是如此稀鬆平常地行走於我等之間。但在某個時間點後,與我們生活深刻聯繫的一切卻就此被抽離了現實,只作為警戒後世的可笑寓言而被銘記,彷若那是另一個時空與次元發生的幻想,而不是屬於全人類的過往……」
「想必第一次接受地球不是平的也很難以令人接受。」老記者譏諷道:「這些知識被普及前後的社會,本來就存在著根源性的差異,看起來就像是平行世界沒錯。你可以換個說詞了。」
「從前的人對於現象的描述,或多或少會帶有一點詩意沒錯。但雪莉.謝利森?她恰恰是傳說客觀存在的事實。」一股活力像是灌入了老者枯朽的身軀般,像是焚盡蛛網的火焰。令他的雙眼有一瞬間像是恢復了澄澈的綠色,「真相是由客觀事實主觀拼湊而成的東西。也許事物從來沒有變化,只是我們觀察世界的角度不同了。我需要知道你對她的理解究竟有多麼深入,布魯姆先生。幫助我,理解我究竟遺漏了什麼。我需要拼湊出屬於我的真相。」
「屬於『你』的真相。」老記者強調,「這只不過是詭辯。」
「至少對我而言不是。」老者誠懇地說。
即便語氣依然堅定,但路易斯.布魯姆已經明白,自己已經被一股令人畏寒的疑惑緊緊掌握住了,像是被風化的峭壁般稜角分明,無法轉眼。明確的事實在流過腦袋的一瞬間,就像落入冷卻液的滾燙鐵水般被瞬間定型,滋滋作響地蒸騰著煙氣。
他當然不受這種低級的說詞所蠱惑。老記者不是頭一次和這些篤信邪術的哈利街人打交道,更危險的處境、更具蠱惑力的說詞,路易斯.布魯姆都不是沒有面臨過。可是眼下擺在他面前的問題與這一切都毫無關係。它很單純,就是一顆橫在真相之前的一扇半掩的門扉;推開這道門對於路易斯.布魯姆三十年的記者生涯而言只是信手拈來之舉,但此刻他正抗拒著自己提出這個問題。
那是他的故事得以成立的前提。
「被你們殺害的孩子不是為了這種無聊的自我滿足而死的。」老記者避重就輕地說:「我沒有任何可以滿足你們的無趣故事。」
「這不只是故事或自我滿足,布魯姆先生。」老人語氣依然溫和,「我看得出來你對里德.麥德森先生的事心有愧疚,但我不會。為了真相,我可以犧牲無數個無辜純真的孩子。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就是這麼重要。」
「如果那真的對你而言堪比性命,那你為什麼不自己調查就好?我的資料全都在那輛車上。還是你們太過陶醉於殺人,根本就忘了自己的使命?」
「因為我深信只有人才能傳遞真相。」老阿貝特理所當然地說。
「胡扯──根本是一派胡言──」
路易斯.布魯姆猛搖著頭,直到他終於說服自己。
老記者深吸了一口氣。
「好吧,那麼……如果,我只是假設……如果。」
路易斯.布魯姆抬頭瞪向眼前的老人。他謹慎地開口,如履薄冰的呼吸讓他的話語間穿插了許多的停頓,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的前一刻,路易斯.布魯姆都在瘋狂地思索,腦神經活躍的信號將他的意識徹底點燃,把一切都緊密地交織在那聲虛弱不定的問答中。
「如果你不認識雪莉.謝利森,那……究竟誰在庇護那頭怪物?」
老人乾皺的嘴角微微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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