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想來,他當年在書院第一次讚嘆楊伯榮見多識廣的時候,楊伯榮也露出了一樣的笑容。
突如其來的回憶像暗潮,何永辰的意志力鬆懈了半會,頃刻就被拉入水裡,他戚戚道:「好,真好……要是你爹能知道你這麼懂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有一點顏面能見他了……」
「叔父,」少年一聽,握住了何永辰攢緊的拳頭,他的左手拇指上有一條觸目驚心的白疤,語氣卻溫和又堅定:「我雖避禍改名林翡,可從未忘記自己姓楊,也從未忘記何家冒死保住了我。」
他頓了頓,讓何永辰緩和片刻,才道:「請叔父莫要妄自菲薄。弟子能衣食無缺,能平安度日,都是因為您。先父……當應喜聞樂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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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的長孫楊培,十年前不過七歲,正是上樹搗鳥窩,掘地挖蚯蚓,四處調皮搗蛋的年紀,楊培在父親出海前一晚躲進了要裝貨物的空箱裡,被帶上了船,離陸過了兩天才被楊伯榮發現。
就這麼陰錯陽差,楊培在倭寇襲船時被父親命令帶何錦泉去藏匿,可他躲了半刻,就忍不住繞去看外頭的戰況。
他躲在被打垮的貨物堆中匍匐,外頭刀光劍影漸消,他見父親拿著劍的模樣,晃眼有些陌生,只因楊伯榮平時是拿弓的,不過這絲毫不減他對父親的崇拜。
就在楊培推開雜物,正準備要奔向父親之際,卻聽見空氣中驀地劃出不祥的破風聲,下一秒,他的父親就倒在了地上。
楊培的手腳定在了原地,在一堆雜物之間無法動彈,心血翻湧的鳴聲讓他震耳欲聾,伴隨著父親身上流出的血麻痺了他的五感,他看著滿地鮮紅感到頭暈目眩,幾乎就要暈了過去。
這時,姜冶卻突然撞進他的視線,他神色匆匆,從無人的轉角走了出來,他與楊培對上眼的那瞬,楊培頓時如墜萬丈深淵;他的目光冰冷無比,盯著楊培的瞳孔深處有未散的殺意,看到他的瞬間閃過一絲驚訝和憤怒,可他的腳步沒有停下,朝倒下的楊伯榮與何家主快步走了過去。
他忘了自己是怎麼躲回船艙的,他不敢過去看倒地的父親,也不敢再暴露自己的存在,他爬回何錦泉躲藏的空箱子裡,無法停止地啜泣。
上個月夏至,楊培爬上楊文書院的一顆大樹,捉了一隻蟬,他下樹時卻不慎失足,竟摔了下去,所幸身體無事,左手拇指卻被樹枝劃了一道大口子,當下血流不止,最後在手上包紮成了一根笨重的白蘿蔔。
而那隻被他捉到的蟬竟奇蹟似地沒被壓死,可楊培卻將牠的羽翅弄碎了,最後只能忍著手上傷口的痛,將牠放在樹根旁等死。
那是他首次感受到如此深沉的悲戚,比起自己手上的傷口還來得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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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難不成是讓他在這一刻做準備嗎?那也太殘忍了。
滿臉淚水的楊培突然意識到,人的身體髮膚,甚至性命竟都如蟬翼般脆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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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何懸找到這兩個孩子,楊培將看到的事告訴何懸,權衡之下,何懸讓楊培又躲在箱子裡帶回何家。
可回去後卻發現楊家被抄,歸不得了。
楊培從此被藏在何家將近四年,這四年裡他除了從前在楊家就服侍他的小廝阿吉、何永辰,偶爾來關心的鐘鈺,以及偷溜來找他的何錦泉與何清文以外,再沒別人了。後來何家守喪,減去了幾乎所有不必要的外人往來,除了準時來通知華裳大會日程的鐘家人與還是小孩的姜麗,幾乎沒有其他人能進到何家。
守喪過後,眼看何家是再難藏下去,何永辰將楊培帶到小荷茶肆,為記念楊老家主楊棐,故改同音的翡,並從母姓林,且讓蔡荼身兼兩邊的掌櫃,同時讓楊培學做掌櫃,將來由他來繼承小荷茶肆。
何永辰第一次帶楊培來到小荷茶肆時,便告訴他當年這裡是楊伯榮與何永辰打算等商船歸來後共同經營的小茶肆,外頭匾額上的字正是楊伯榮出海前親手所題,沒人想到,當年不過幾日,世事、人心,轉眼間都變得面目全非了。
楊培知道了那塊匾額是是父親所遺,天天都去為那塊木牌擦拭,還定期上油保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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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楊培長成了彬彬有禮的少年人,何永辰生了第一根華髮;直至今日,就算何永辰拜託過嫁去隔壁肅州通判的妹夫暗中調查,奈何朝中多得是將人拉入深淵的暗潮,妹夫查不了,楊家被栽贓一事就像石沈大海一樣無法撼動;而何永辰也找不到當年一片刀光劍影之間,突兀出現的那隻箭出自誰手。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5hpfeymYN
何永辰充滿感慨地環顧四周,道:「我當應常來這裡的,來看看你做事也好,什麼也不做地待在這裡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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