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積龐大的指揮車微微一沉,遲了一會才在避震彈簧有力的反饋下恢復了平穩。一名身穿漆黑連身裝的特警從指揮車上走下,標準尺寸的防彈背心套在他身上就像是略小一號的肚兜。即便身穿著厚重的工作服與全套裝備,但還是能看得出他接近倒三角的完美體型,充斥著力量與壓迫感,如同古代伊蘇利德競技場上頭頂高冠,身材魁梧的追擊者角鬥士。
男人走下了車,僅憑一隻手就帶上了沉重的實心裝甲鋼防彈門。在防彈門於他身後被關上的那一刻,車內激起了一陣漣漪,讓圍坐在監控設備周邊的支援組員向著反方向微微一傾。但縱然他們有再多不滿,也只能跟那聲砰然巨響一起成為被遺忘在身後的東西。他快步走入了微雨之中,把摘下的降噪耳機掛在背心肩帶的掛鉤上,手機則是收入口袋。庫恩向幾乎與他同樣高大的北方男人伸出了友善的手,但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寧。
「你來遲了,指揮官。」
「抱歉,大牛──我是說,布西法斯隊長。」
「我剛才也沒有稱呼你為獵人,不是嗎?貝爾蒙特,別那麼拘謹了,這裡可不需要通話管制。不過你剛才到底去了哪裡?」
「我去尋求了一點幫助。但先不說這個了,『他』在那裡?」
兩人相視了一眼,同樣身穿漆黑特警服、背心與降噪耳機的布西法斯隊長稍微側了側頭,示意對方跟上。
庫恩.貝爾蒙特以及安德羅斯.布西法斯,這兩名帶有北方血統的巨人並肩而立時,看起來就像一堵燃燒著火炬的黑色高牆,很輕易地就破開了漆黑的人流。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向開闊的十字路口,那裡有著一輛才剛停好的急救車。幾名醫護人員如臨大敵地從後車廂跳下,彼此默契地抓起擔架與幾個顏色鮮艷的箱子與肩包,便組成了一個整齊的小隊向湖岸邊衝了出去。庫恩忍不住跟著小跑了起來,但在不遠處的一個人正對著兩人揮舞著手臂,讓庫恩才剛提起的腳步又馬上停下。
「長官!這裡!」
揮舞著手臂的是萊山德巡警,而在他身旁的是一名身材高挑,同樣穿著全套黑色裝備的特警。那人頭戴著三孔面罩,全身都被包裹得嚴嚴實實,肩上甚至揹著一把修長的十六吋拉特夏五型射手步槍。但從較窄的肩寬,以及背心下難掩的曲線,仍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特警隊中罕見的女性身份。
「你還真是悠閒啊?獵人。」
「抱歉,波賽尼斯──我是說,遊隼。」
在消光的毛織頭套遮蓋下,很難看出遊隼──掩護班班長多米娜.波賽尼斯實際的表情,但那雙橄欖石般的綠眼睛卻透露著強烈的不以為然。
「好了吧?同學會就到此為止。」大牛──安德羅斯.布西法斯即時拍了拍手,將注意力引回到自己身上,「回到正題:庫恩,在你這忙著打電話的時間裡,我們按照你說的去調查了這棟建築物,但有一些驚喜讓我們中斷了調查。我就不說什麼你猜怎麼著之類的廢話了──我們找到了路易斯.布魯姆。」
「你確定是他?」
「當然,還在調查,但萊山德巡警似乎很肯定的樣子,他說自己經手過布魯姆先生的案子。」
「考慮到他的傷勢,要認出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萊山德巡警自信滿滿地說。
「你們是怎麼發現他的?」
「是多米娜。」布希法斯隊長聳了聳肩,用那稜角分明的下巴指了指一旁捧著雙臂,面露不悅的掩護班班長,「本來以為只是又一具在哈利湖上游森林被拋屍的遺體,但他上岸的位置卻是反方向,更沒想到他居然動了起來──都成了那樣子居然還沒死去,真不曉得他是受到了菲莉絲的祝福還是詛咒。萊山德巡警?」
在布西法斯隊長的示意下,萊山德巡警拿起平板呼叫出了相簿,幾張時間戳記還新的近期照片,被萊山德巡警像是展示寶物一般一張、一張仔細地挪了出來,大多數的片展示出了一個男人被撕咬得面目全非,開膛破肚的模樣──而這不僅僅只是形容詞而已。
不會吧?庫恩的臉色頓時一白,而萊山德巡警則是看著庫恩的反應,得意洋洋地說:「怎樣?很嚇人吧?雖然挺驚悚的,但我們鑑識科看得可多了,你們可以慢慢習慣。」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造成的傷口?」
「某種野獸,我會說是體型至少在郊狼大小的野生動物,但他身上的爪痕跟齒痕非常怪異。」萊山德巡警挑選著照片,將其中一張血肉模糊的照片放大了幾倍。那是一張位於頸部咬痕的照片。
「先不說抓痕的部份,一般而言,肉性食哺乳動物的吻部,在比例上應該會更修長一些,牙齒也會更方便撕咬獵物才對。」萊山德巡警用手指比了比兩頰的部份,「但這組齒痕不但形狀不對,比例上也有點過淺了。雖然我不是齒痕鑑識的專家,但這很明顯更像是──嗯,你知道的,我們熟悉的那種──」
「你是想說『人類』嗎?」
萊山德巡警睜大了眼睛,一臉不可置信。
「我還以為您不偏好這類鄉野傳聞?」
「刨去所有不可能的選項後,留下的就是事實。況且我不認為這是很荒謬的推想,萊山德巡警,這並非沒有先例的。且先不說浪潮,世界上也並不是止有一種藥物有過激發人類相食傾向的紀錄。」
庫恩陷入了沉思,他隨著思索而隱約模糊的視線停留在平板電腦血腥的照片集上。
儘管同類相食的紀錄並不假,但這幾乎可以肯定是雪莉的所作所為。即便是記錄中最瘋癲的成癮者,也不會啃食人體到這種地步,那種啃食行為多半只是宣洩怒氣的方式,而不是進食。然而,路易斯.布魯姆的傷勢由外而內都透露著一種野生的饑渴。
他並不擔心雪莉會攻擊特蕾莎,在雪莉已經進食過的現在更是如此。但是──漢斯怎麼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庫恩轉向身旁的多米娜問道:「波賽尼斯班長,你們說是在湖邊找到路易斯.布魯姆的。既然他還有力氣爬上湖岸,那他或許還有力氣說話?」
多米娜打了個寒顫,隨即點了點頭說:「對他而言是某種不幸吧?但我不會將它稱之為清醒狀態。如果你是想要從他嘴裡問出什麼──啊,你自己看吧。」
多米娜伸手指了指某個方向,那裡的盡頭有一條小路,沿著莊園的邊陲通往湖畔,而在那條平直的小徑上,有一組衣著鮮明的救護人員推著擔架正朝他們所在的地方疾馳而來。庫恩立刻拔腿追了上去,緊隨在猛衝的擔架旁小跑著。
路易斯.布魯姆的情況看起來比照片上的還要糟糕。他的嘴裡插著一指粗的氣管,臉部與頸部全被染紅的紗布所覆蓋,胸腹的開口被深紅色的紗布塞緊著,像是漏了餡的破爛絨毛玩具。接近軀幹的上臂與大腿整整消瘦了一圈,像是挑食又任性的孩子剩在餐盤上的食物。而他的右手臂幾乎像是被某種巨力給粉碎了一般,不僅僅只是像多了幾道關節,而是像被捏扁的啤酒鋁罐一樣嚇人。
儘管已經做過處置,但那也僅限於一些重要處的止血與固定,路易斯.布魯姆能夠活到現在,如果不是真的有菲莉絲相隨,就是兇手刻意留了他一條命。不論如何,拖著這樣殘破的身體,能活著逃離那座莊園,幾乎已是讓人不敢想像的奇蹟了。
已經不可能從他口中問話了嗎?
庫恩不禁放慢了腳步,從隊伍中落下。他目送擔架被送上救護車。但在車門行將關上之際,一名急救人員忽然舉起手擋住了車門,從車上跳下,向車內高喊了一些注意事項後就將車廂門甩上。他用力地拍響了兩下車門板金,原地目送蛇杖、十字與八角星的符號消失在道路拐角的盡頭,自己則是回頭開始張望著,而他幾乎立刻就對上了正注視著自己的庫恩。
「貝爾蒙特──你是貝爾蒙特警探嗎?」
「我就是。」庫恩先一步走向了他,禮貌地伸手問道:「我是第五分局聯絡處,這處行動現場的負責人庫恩.貝爾蒙特,您好像有什麼話要告訴我?是那位先生轉告的嗎?」
那名醫護人員點了點頭,但脫口而出的卻是猶豫不決的語氣。
「他說:貝爾蒙特,還有:小心伊楊登。」
庫恩幾乎失神了一瞬間,但他在回神的那一刻起就非常清楚,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他對面身穿鮮豔橘衣的醫護人員忍不住退後了兩步,神情驚慌。
庫恩搖了搖頭,拍了拍臉頰才開口:「伊楊登?你確定?」
「嗯,我想是的,應該沒有類似的姓氏或同音詞,畢竟這是很罕見的姓氏──」
「他只說了這些?」
「呃,不,他、他的意識斷斷續續的──」
「任何東西都好。」
「啊,好吧──他也提到了『水下』、『浪潮』之類的東西。難道是伊楊登家的水底下有什麼嗎?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那名醫護又退開了幾步,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淺淺喘息了一下才繼續說道:「聽著,警探,就算他還有說些什麼,那應該也不是北方通用語,至少我是聽不懂。如果您需要隨身密錄器檔案的話,得回到醫院歸檔後才能調取。醫護跟警用的系統是分開的。」
庫恩一愣,立刻表示了歉意道:「抱歉,麻煩你了。請直接轉交給第五分局聯絡處,轉交給庫恩.貝爾蒙特警探。」
那名醫護點了點頭,便像逃難似地跑了開來。庫恩目送他離開之後,一旁的布西法斯隊長這時才靠了過來,但他的表情一臉凝重,不像是帶來了什麼好消息的模樣。
「如何?貝爾蒙特?」
庫恩搖了搖頭。
「他不是能夠被盤問的狀態,我想你也知道了。基本上他什麼也沒說。」
「但他還是說了些什麼吧?你的臉色很糟糕。」
庫恩緊捏著拳頭,聲音如同被咀嚼、撕裂之後一般被吐出。
「他說了一些……關於伊楊登家族的猜想。」
「是特蕾莎?」
「不,或許吧?我也不曉得。可惡,他幾乎被吃了一半,所以神智不清也很正常。你覺得這會是巧合嗎?哈克勒斯之子在這附近的時候就發生了這種事情──」
布西法斯隊長按住了庫恩的肩膀,那力道之大,就像拇指透過了防彈背心的緩衝肩帶與鋼纜,深深嵌入了他的肩窩之中,讓庫恩不由得停止了說話。
「貝爾蒙特──」布西法斯隊長直視著庫恩的雙眼,「我知道特蕾莎獨自一人讓你很緊張,但你別想做什麼蠢事。」
「我會嗎?」庫恩笑道。
「難道不會嗎?」布希法斯隊長斜睨著,一臉看透了眼前男人的表情,「別擔心了,多米娜已經陪著萊山德巡警的調查班去發現路易斯.布魯姆的地方採樣。他身上的傷口都還很新,兇手是跑不遠的。」
「或者他們就躲在那座莊園裡。哈克勒斯之子活動的熱點,除了淨水廠之外,就是阿貝特家附近了。我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
「刨去所有不可能的選項後,留下的就是事實,是嗎?」布希法斯隊長長嘆了一口氣,那之中固然有著幾分無奈,但更多的是對於現狀無能為力的習以為常,「老實說,我也覺得那老神父在藏著什麼,但哈利街的居民誰沒有點秘密呢?可是,就算這樣,他為什麼要包庇殺死自己女兒的仇人?」
「他不見得真的了解情況,神職人員也不是沒有派系鬥爭。」
「好了,消停些吧?庫恩,你有點不可理喻了。即便真如你說的好了,你也清楚,做為連絡處的現場負責人,我們在得到許可之前是沒有辦法──」
「並不是沒有辦法。」
庫恩在布西法斯隊長說完之前,就打斷了他。布希法斯隊長愣了半晌。他鬆開了雙手,緩緩點了下頭,像是在確認自己的想法般問道:「庫恩,你的意思是──我們有方法得到許可,進入阿貝特家的宅邸?」
「是的。雖然會有些麻煩。」
「呃,你有想要跟我解釋一下嗎?」
「因為這會關係到八星教會的聲譽。」
庫恩拍了拍布希法斯隊長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表示感謝。他望向了方才救護車離去的方向,凝視著接到盡頭一抹刺眼的遠光燈亮光。
「雖然不是強制性的舉動,但大部份八星的神職人員,會將自己的不動產捐贈給教會進行管理,或是在購置時使用教會的名義。你知道這件事吧?」
「是啊,但──啊!難怪你會這麼說。」
庫恩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在傳統意義上,土地是生產工具,是菲莉絲承諾祂的子民永續的繁榮與富饒的契約。信徒相信,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屬於菲莉絲的東西,人類只是被賦予了使用權,就像租約一樣,因此教會鼓勵將這些不動產交由他們管理是更恰當的,或者他們也會去──掠奪。總之,在實際上,這些教會名下的資產仍可以是神職人員的私人財產,只是名目有所變更。這本來是一種信任之舉,可是若被用來當作藉口,迫害自己的教徒──」
布希法斯隊長忍不住撇嘴嘖了一聲。
「對教會來說,一條人命居然比不上一個公關危機?真不曉得菲莉絲還在世的話會怎麼想。不過這還挺像是會在北海岸發生的事情。」
庫恩會心一笑,但他的笑容中沒有太多從容,只是略帶焦慮地望著遠方。
「畢竟佩爾迪納斯神父是個有名望的人物。他悲劇的故事會讓本來就複雜的狀況變得更加難以收拾。儘管警方也是為了保護他才出動的,但這個舉措本身帶來的訊息是世俗的權力介入了神的權威。對於可能被指控服務於世俗政權的顧慮,十區的教區負責人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他拒絕了?」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他並沒有拒絕。」
「但他也沒有同意?」
庫恩眉頭緊皺著說:「他要求來現場視察後再決定。」
「啊?真是的,只要是上十區,就連神職人員也是這副德行嗎?」布希法斯隊長猛抓了抓腦袋,隨後像是想起什麼般忽然停了下來,「他不會帶著一票記者過來吧?」
「即便那樣也無妨。我只希望能盡早解除這個混亂的狀態,只要警方能得到許可──不,就算不是警方也好。拉特夏企業到底在做什麼?」
「真詭異,不是嗎?」布希法斯隊長深有同感地感嘆道:「要是平常,他們早該急不可耐地出現了。平時這些高人一等的傢伙,可是恨不得我們滾出他們的轄區呢。」
「我想他們現在應該恨得咬牙切齒吧?」
布希法斯隊長猶如大仇得解般地哈哈大笑。庫恩的嘴角也跟著稍稍揚起,但隨即又垂了下來。
「喂──」布希法斯隊長盯著庫恩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忍不住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背心,以揶揄般的口問說道:「你可能還沒什麼機會照鏡子,但能不能別再擺出那副苦悶的臭臉了行不行?菲莉絲在上,這會倒楣的。」
「什麼?」
「你這傢伙,既然這麼擔心特蕾莎,就把她從那間屋子裡叫出來吧?」布希法斯隊長攢緊拳頭,用力地在庫恩胸前的背心上捶了幾下,讓他後退了幾步,「反正一個哈利街的神父也不是真的這麼重要,不是嗎?我們是來逮阿貝特家的三兄弟的。有句話是怎麼說的?要想抓住殺手,就需要屍體──等等。」
布希法斯隊長忽然抬手按向耳邊降噪耳機的話筒,並示意庫恩也戴上。但在庫恩正準備將胸前的掛鉤解開前,他就看見布希法斯隊長兩眼一睜,一陣雀躍的神情閃過,但在瞅了一眼身旁的庫恩後,隨即又像蒙上了一股厚重的塵埃般,透露著肅殺的氣氛。
「怎麼回事?」庫恩將耳機拿在胸前。
「猜怎麼著?你的想法是對的。這下上十區的主教就算想,也沒辦法拒絕警隊的請求了。」
「你的意思是──」
布希法斯隊長的神情變得極度專注,像是一頭隨時要暴衝出去的公牛,令人感到懼怕。但這樣的他卻刻意放慢了語速,讓那話語之中帶著刻意強作的謹慎與鎮定能具有足夠的穿透力。但這並非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眼前的男人。
「菲莉絲在上。聽好了,庫恩。路易斯.布魯姆的逃亡痕跡,是從阿貝特莊園的別館延伸出來的。我去負責調集攻堅小組。不管要扯什麼理由,你最好快點讓特蕾莎帶著神父離開那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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