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枳榆好希望自己哪天能夠聽到姊姊路枳榠的死訊,她好希望她已經死了,否則她會更討厭對方。
令父親母親傷心,直到母親過世之前似乎都沒有回來看她,甚至父親在有生之年也或許見不到她的最後一面。離開之後還把家裡的事都丟給她一個人,她忍不住認為路枳榠十九歲的時候失蹤根本就是活該。
這樣的姊姊,她認為自己沒辦法去喜歡。
路枳榠十九歲那年,她中學三年級。父親為了她聯考結束考上台北的學校而決定帶全家上台北玩一趟,去看看新學校的同時,也順便去一些地方送貨。
當時的父親已經在經營相館,也有沖洗底片的服務。台灣北部的客人遠道而來,父親固然開心,百分之八九十九在考慮郵寄費之前就接下那種工作。而像這樣包含工作任務在內的台北行,她一直認為那不能稱得上是旅遊。
旅行的最後一天晚上,路枳榆一個人待在民宿房間裡,因為姊姊從碼頭邊的夜市把她拽回來之後,說她買好宵夜就回來。路枳榠都已經十九歲了,會自己注意安全的吧,她這麼想。
從外頭回來、已經洗過澡換睡衣躺在床上看著相機裡照片的十五歲少女將視線離開手上的Konica C3 ,瞥了眼手上的錶。
平常很少有事物能讓她從相機移開視線的,不過自己的姊姊過了晚上十點半還沒回來,她已經出去一個半小時了。
那傢伙應該有帶房間鑰匙才對,不然該不會是迷路了吧?
路枳榆沒有特別喜歡自己那大她四歲的姊姊,但也沒特別討厭。兩人的關係不算好,說瞭解彼此的話倒也還好,但她至少知道路枳榠她就算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不至於是個路癡,至少她會選擇比較安全且迷路風險小的計程車作為交通工具。而桌上的房間鑰匙只有一副,姊姊確實有帶鑰匙出去。
「……搞什麼?」她將相機置於桌邊,走下床。
父親母親的房間在隔壁,他們兩間房中間有一扇門可以打開連通。不過這個時間他們大概已經睡了,為了這件事把他們吵起床搞不好是自己會先被唸一頓。
她雖然心裡有些猶豫,卻仍先決定關燈睡覺。但到了隔天起床,雙人床的另一側並沒有出現那個總是一頭亂髮的邋遢女子。路枳榠並沒有回來。
少女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掀開棉被跳下床,轟地用力打開連通門,另一側是正在穿外套、臉上攀上不快的父親。
「阿爸!」
「按怎,透早是咧大聲啥啦。」
「阿姊昨暗無轉來啊!」
「啥?你講予清楚咧。」
中年男人乾脆把卡住穿不上的外套向旁邊一甩,激動的心情如突然來襲的海嘯般撲上少女,但她現在沒有時間對他感到害怕,第一次當著父親的面發出更強勢的聲音。
「阿姊昨暗九點半出去買宵夜,都無轉來啊!」
路父臉色難看,卻透露不出一絲緊張或不安。現在想起來,路枳榆只感謝父親沒有表露情緒讓她更不知所措。
那天是在台北的最後一天,當然他們不可能為了失蹤的女兒而一直留在台北。路家人除了報警處理也無能為力,只帶著失落的心情回到嘉義。
他們沒有想過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到路枳榠。
警察在那之後壓根兒沒有打過電話回來給母親,因為他們也找不到任何線索,推測是人已經不在台灣。甚至父母像是等得累了,逐漸放棄希望,直到兩年後的某天新聞爆出一件大事。
那起隨機擄人的國內外買賣案聽起來非常可疑,雖說是隨機,但電視上播報的受害者都落在十八到二十二歲的年輕女性,大部分受害者皆因為被運往國外而無法尋獲,這讓路枳榆很擔心姊姊是否已經落為其中一人。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路家再度陷入低潮,只有天性樂觀的小女兒仍對姊姊的歸來保持希望,不過那機率微乎其微。
十年、二十年過去,當時轟動全台的消息很令人難過,但也僅僅如此。風波隨著時間慢慢平淡下來,路家也漸漸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其他親戚更是當作路枳榠肯定凶多吉少。他們把她當作已經離世,還會說父母閒話,說什麼沒事取了個不吉利的「榠」字幹什麼,現在報應來了。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姊姊的?路枳榆早已記不太清楚。是沒有人陪她長大、沒有人和她意見不合吵起來、還是遇到困難的時候沒有人能出來給她一點意見?
還是姊姊親自回來找她的那一天?
在她失蹤的幾個月後,路枳榆有見過她一次。那時候的她看起來很狼狽,臉上卻發自內心微笑。
姊姊說她是從國外逃回來的,從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受到當地人幫助才能逃出來的,他們要把姊姊賣掉。
碼頭邊的船隻、以攤販老闆的面貌掩飾著的臉部疤痕和壞笑,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在路枳榠這麼一說之下,當天歡樂熱鬧的夜市記憶倏地扭曲成惡。
她太害怕了。要是姊姊沒有把她推上計程車,那自己可能也會被送到那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不過她向對方說了什麼?好像是「最討厭妳這個姊姊了」。衝動地說完之後就跑開了,從此路枳榠再也沒有回來。
姊姊離開這件事始終沒有被她淡忘,直到她生下了路以暮。先生在孩子滿十週的時候罹癌去世,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好像因為生命中出現新的重心而感覺沒有那麼嚴重。
她承諾要讓這個孩子幸福健康的長大。想證明自己與姊姊不一樣,不是會隨意拋棄家人的人、不是會讓別人傷心難過的人。
但到頭來,是她拋棄了姊姊。
她多希望姊姊能夠在某個地方獨自生活下去,至少像自己一樣找到愛人,忘掉過去好好活著,這樣她才能稍微不會感到那麼後悔。
現在想起來,她好像也帶兒子去過姊姊曾經說過很喜歡的鰲鼓濕地賞鳥看夕陽。
相本裡的照片大約從她生下兒子開始,因此沒有任何姊姊的照片。若是想看的話可能就得要回去父親的店裡找找了,不過不知道是否和簡墨沂那孩子說的一樣,照片太多反而會不知道丟到哪裡去,要找的特定一張照片也有困難。
算了,反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路枳榆的思緒從過去拉回到現在,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犯下錯誤的十五歲少女,而是快要變成老奶奶的母親。看著坐在身邊的簡墨沂,就感覺自己也有個體貼溫暖的女兒。
在這個家裡,她可以因為身邊出現的溫柔的人而僥倖地幸福著,現在的她依舊不希望姊姊回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usi9QFL7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