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某天你發現了:可以藉由兩條不同的路通往同一處。那麼,對於這個城市,你該算是熟悉了。
這是兩條寬得不像話的路。
也許是在狹縫之中住習慣了吧,初次來到這裡,地表上的柏油吸盡了雨後天空的藍與黑,那深度及寬幅像是剛用毛筆猛然劃過一般,一直一勾,兩道墨漬蠻不講理,同時在交界處暈開來,彷彿隨時都將陷落似的,染成一片廣袤而又深邃的黑洞。
儘管這路口偷偷耗盡了你我的無痕歲月,但不曾止歇的燈光每回還是堆滿它的邊緣。這也是為什麼望著它,總是令人感到空虛。因為相隔太遠,對街的騎士猶如幻影,隨著背景這樣飄忽擺盪。也是這樣,過客開始厭惡起這個路口。它總是喚起腦裡不堪的回憶。
正中午。漫長的一分鐘又三十秒,那些過往的圖像和對白忍不住就在眾人頭頂上蒸發,任憑熱氣及陽光無情地吹拂曝曬,各種性味的自擾、愁緒及疲倦就這樣混雜在一塊兒,形成一股過分濃郁,且難以辨別的氣味,像是潰爛的傷口般久久無法癒合,聞起來總是酸臭逼人。
這是路口的晝與夜。
同時,也是貴族和市儈的晝與夜。
貴族多從外地來,而市儈多為本地生。如今,他們幾乎在同一塊土地上共處,只剩下生活的高度不盡相同。而這裡還在不斷地成長,才發展沒多久,行經樓底的人潮已然變多,樓頂的空缺也漸漸被填滿。
有棟位於轉角的電梯大樓隨著記憶一直存在著。它的住址二二八,是個早已再不新鮮的的數字。對於這棟樓,人們總是無緣看清全貌,只是惶惶於大樓門前來回穿梭——那條早被機車佔據,窄小且蜿蜒,鋪著灰白石磚的人行道。
一轉眼十七年,這棟樓,也就成了怵目又不引人目光的一個存在。
然而它也已然明瞭一些道理。隨著年歲增長,它必須學會如何隱藏自己。因為它的出身優越,朝它發出的驚嘆和讚美雖然時有耳聞,但當人們不經意瞥眼看它,包藏在各個表情和眼神之下,背後多半是惡意及妒忌。當然一開始它不解,人們何以用如此眼光看待自己。不過很快它也明白了,世上不是每棟樓都有十六層高,而世人必須也有貴賤之分。
瞧,他們都提著些什麼。看那一小包鹽巴如何被緊緊抱著,看那一台貪婪的滿載推車如何被堆積擠壓;而他們身後跟著的,小孩是為何哭鬧爭寵,傭人們又是怎樣心事重重?
至於那個誰誰誰,為什麼只買了一包煤炭?
所有行走的節奏在它眼裡都成了暗示。聚而緩,散則急,每每行經必將聲響踩熄。然而,比起那些走進身體裡的住戶,街頭倒有趣得多。白天,它總愛猜路人在隔壁飲料店點了什麼,半糖少冰,加仙草凍還珍珠?深夜,它總愛聽對面熱炒店傳來的鏗鏘聲,五更腸旺,台啤抑或金牌?
已經沒有事物能阻止它繼續好奇。在每回電梯的升與降,在每條廊道的明與滅,在每次家門的鎖與解,它都在,它都聽,它都感受。
有時它僅是佇在孤單男女沉睡的床圍,三個鐘頭,一段光陰就此逝去。當他們夢見它,發著囈語從夢裡驚醒,見到它模糊且幽微的身影,它也從不閃躲,只是慢慢轉身,靜靜離去。
到最後,它的靈魂老了,跟著身價沉降迂迴。他學會抽,學會喝,卻從來不做這兩件事。它做的是陪伴年輕的靈魂,在夜裡走去巷口的超商買酒,再走回來。
對著它,沒有任何眷戀,沒有任何理解。人們權衡它的價格,一坪一坪這樣計較著。用著來自華爾街的法則,經營、脫手,然後欣喜懊悔。
它還能再撐上幾年?斑剝和皺紋是一樣的嗎?一棟電梯大樓到底又代表什麼?
沒有。眼前的路口一樣是死的。車輛倏忽而過,一團團撒開來。前進,讓都會邊際不斷膨脹;後退,使城市核心持續塌縮,似是永無止境的循環輪迴。灰燼再度被點燃起來,遠方高樓一棟棟掘地而起。
人潮……豐厚反覆的轟然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