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坐在西門一間小連鎖咖啡店內,只是急躁地想說些什麼。天氣糟透了,滿街都是計程車和行人,店面招牌的燈光被過度渲染,在午後的大雨中不斷反光,折射,形成一個晦暗,但異常鮮豔的憂鬱景象。
咖啡廳的名字叫Oven,聽起來像某個人,但莫名使你聯想到offen這個單字。於是這裡也總是客人很多,可能是因為氣氛,也可能只是飲料夠便宜。我弟在這裡上班,穿著白色制服,在吧台穿梭,泡各種廉價的咖啡,忙碌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而我呢,什麼事都不做,只是想寫點東西。
對於這種臨時湧起的情緒,我早已習以為常。每當我驚覺自己好似被社會遺忘了,我就想寫點東西。我大概是想證明自己他媽的還活著吧。
如同你們不會知道,我在寫程式,被人們冠上程序員、工程師,或者程式設計師等種種稱號。但我一直覺得我的分身是假的。你知道,我並不是真的在寫程式,我保證。不知道你有沒有體會過那種強烈的矛盾感,就是當你坐在辦公室,看著你剛剛在螢幕上敲出的「程式」,覺得這一切未免也太奇怪了而且好不真實。不過大部分的時間裡,我都試著抽離這種情緒,想讓我的這身份看起來合理一些,說服自己真的是一個程序員,告訴自己要回到現實面。不過,就總有個反對勢力,告訴我別再自欺欺人。這就是矛盾的地方。
當然,我想試著做好一些事情,例如別人交代的任務或例常事項。但疲乏很快就找上我了。
你是認真的嗎?別開玩笑了。我笑了笑說是的,但你是認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寫的嗎?也許我根本就不屬於這裡。
不久之後,失眠來了,喪失食慾,接著青春痘也找上我了。你知道,我一直都無法忍受過多壓力。我會崩潰。
早些時候,我在青芳家庭理髮店站立一個半小時,像個蠢蛋似的,只是為了剪個頭髮。我忘記從什麼時後輪到我,我坐上去,「請不要剪太短,」我說。但老人聽不到我說的話。我把眼睛閉上,感受粗糙有力的手指在頭上觸地。老人一開口就說:「你這頭髮不行啊,」一方面感嘆我們這些人都在外面被剪壞了,另一方面又嘲諷起來,意思大概是:你們這個樣子,還能算得上是髮型嗎,為什麼就這麼笨呢?「讓我們來找點真的髮型吧,」他說。
這是老人暴力式的剪髮,完全是暴力式的。「要不要開一條線,你自己決定哦,」他暴力式地問。然後把電推埋進頭髮,操著一支大剪刀喀喀作響,將一顆頭顱推過來推過去,用一雙老鷹的爪子反覆攫取根髮根。也因此我從一開始眼睛就未曾敢睜開過。反正我想,不管怎樣都沒差,不是嗎?
老人押著我的脖子,來,來去洗頭。像是要把我埋進馬桶浸水似的,接著水柱噴過來,泡沫流下,像是屠夫清洗豬隻,冷酷又俐落地反覆沖刷。這實在是令人震驚,我困在老人的淫威下,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更甚,我去細細品嚐這種滋味,把這種肉體上的無法作為看作某種洗禮或晨禱。我想,如果換成是其他人,想必也得臣服才行。
「這才像年輕人嘛,」老人滿意地說。我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模樣,這個已然改造成功的雕刻品不禁認同了他說的每句話。「回去之後沒人認得出你了,」「全台北每間剪頭髮的,我都還能教他們怎麼剪。」——
是的,我深深頷首,朝他揮了三次手致意,然後我走出理髮店,就像個年輕人一樣。
2016.10.25